38 五合一 (1)

天空一直落雪, 陸庭被困在陣法之中,不得脫身。那東西像看戲一般, 時常出來嘲諷幾句,陸庭試探幾次,發覺無用, 便幹脆利落坐下來閉眼打坐。

那東西只嘲諷, 并不動手。陸庭嫌煩,順手給自己套了個結界, 屏蔽他的聲音。這陣法不知道是做什麽用的, 他從未見過。他被困在陣中這麽久了, 也沒受到什麽影響。

越是安靜,越讓人無法安心。陸庭閉目養神,心卻一直在走神。他原本想去找她的,如今卻不得成行了。

心中想起她的名字, 都要肝膽一顫, 多少年了,都快成了一個不敢想的禁忌。

那張巧笑倩兮的臉, 不可避免地出現在他腦海中。于是, 不可避免,又回到那夜。

他原可以推開,可是他沒有。

不行,喉口發澀,他怎麽可以推開她呢?半推半就的妥協,他想, 什麽歷劫,什麽天道,都和他有什麽關系?只有上面那個姑娘。

她的手撐在自己胸膛,不知是胸膛發燙,還是她的手掌發燙。那些肢體交纏和绮麗光景,最後變成主動。

她啞着嗓子喊他名字,陸庭。她喊的是陸庭,沒錯,她是與他融合。她心裏清楚,也明白。所以,所以……

陸庭猛然睜開眼,不知道什麽時候開始的呼吸急促,他睜開眼,看着茫茫的雪地。那東西在說着什麽,他聽不見,他的目光茫然無措,沒有焦點。

雪線周邊冒出的絲絲黑氣,轉瞬即逝,不曾被人捕捉。

陸庭的記憶忽然回到那一年,也是落雪的天氣,星辰仙府招收新弟子。他從小就在星辰仙府,星辰仙府招收弟子并不按入門時間分師兄弟,每年考核一次,分一等弟子二等弟子末等弟子之類,以此分師兄弟輩分。

他是一等弟子,對這事并不關注,無論誰來了都與他無關。不過招收新弟子的時候,大家都愛看熱鬧,人多嘴雜,他不喜歡。

陸庭找了個安靜的地方坐着,不曾想過那裏也會有人來。來人是個小姑娘,似乎是迷了路。

“哎這位哥哥,你知道星辰仙府的大門外哪兒嗎?”小姑娘上來就扯他袖子,很是自來熟,穿得還奇奇怪怪的,這麽冷的天,手和腿還露在空氣中。

雪花落在她胸前,陸庭迅速收回目光,擡手指路。她笑起來,眉眼彎彎,“謝謝啊,你長得好好看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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燕歸是發自內心的誇贊,她在魔域這麽多年,從來沒見過比眼前這人還好看的人。燕歸對星辰仙府更加憧憬了,她身上帶了寶物,可以隐去魔修的氣息。她原本是一時興起,想混入正道玩玩。

燕歸揮揮手,告別那位好看的帥哥哥,往星辰仙府大門走。填報了報名表,而後跟着指引去排隊等候試煉。

她走過的地方都有人用異樣的眼光看她,燕歸一開始還以為自己玩暴露了,後來才發現,是她穿的衣服不對。她看了眼他們穿的,都嚴嚴實實,心道這些人都好古板啊。

其實,他們只是覺得她腦子有問題,大冬天的穿得這麽少。

燕歸一開始并不冷,試煉結束了,才覺得有些冷。她抱着胳膊搓了搓,換了身衣服。以她的資質,試煉自然沒問題,輕松通過。她跟着指引人,進了星辰仙府的大門,又遇上了那個長得很好看的哥哥。

燕歸扯了扯前面人的衣袖,指着陸庭的背影問:“那是誰啊?”

那人嗨了一聲,說:“你說陸庭師兄啊,他很厲害的,根骨奇佳,千年難得一遇呢。不固定脾氣不大好,你們都離他遠些比較好。”

燕歸心想,他生得這樣好看,就應該離他近些看,離遠了就看不清了。

燕歸如此想着,跟上他們的步伐。新生入學,都是先住在乘風苑。一間房住四個人,燕歸和幾個很好相處的女生住在一起。燕歸容色出衆,在人群中是焦點般的存在。故而幾個女生都記得她,且因着她性格不算太壞,相處還算愉快。

燕歸從不覺得自己生得特別好看,她總是覺得自己還不夠好看。臉應該更好看點,她喜歡那種明豔型的長相。胸應該再大點,她時常看着其他魔修姐姐的胸惆悵。腿應該再長點,她也不太滿意自己的腿。

但是她很滿意陸庭。從臉,到身材,都很完美。

不過被人誇贊還是很值得開心的,燕歸笑得眉眼彎彎,女孩子的友誼開始得很快。在交談中得知,她們分別是某某世家的姑娘。問起燕歸,燕歸想了很久,只好說自己家在很遠的地方。她們問有多遠,燕歸想了想,比劃了一下。從此,她們默認她住在山裏,不遠萬裏出來求學。

加之燕歸對很多事情真的不了解,且充滿好奇,更加坐實了這一點。她們以為燕歸家境不好,于是格外照顧她,加上她性格開朗,沒多久就和大家打成一片。男人女人,朋友多多。

陸庭除外。

陸庭很不喜歡她,燕歸感受得出來,她不明白他為什麽不喜歡她。因為她還沒開始騷擾他。

燕歸那時候只是單純的欣賞,但是陸庭一直對她充滿敵意,這讓她頗為挫敗。不過越是如此,她越是喜歡陸庭。少年人優秀且疏離,燕歸逐漸就從單純欣賞,變成了真心動。

不過,無論她是真欣賞,還是真心動,陸庭都不大愛搭理她。

雖然很挫敗,但是燕歸的生活裏并不知有陸庭。她還有許多的朋友,她過得充實且快樂。

上課選位置的時候,陸庭身邊空着,燕歸自然而然就在他身邊坐下。

旁人覺得燕歸勇氣可嘉,因為陸庭實在是個移動冰窟窿。雖說生得一副好皮囊,但是脾氣臭,不解風情。有姑娘因為仰慕他坐在他身邊,都被他氣走了。

她們也等着看燕歸的戲,但是讓她們失望的是,燕歸在他身邊坐了很久很久。因為燕歸抗揍,陸庭的冷眼也好,冷臉也好,她從不放在心上。今天被訓了或者被陸庭冷臉相對,明天又笑眼彎彎喊:“陸庭……”

“陸庭,這道法術怎麽學啊?”

“陸庭,昨天那個果子你吃了嗎?”

“陸庭,你今天又是第一诶。”

……

陸庭猛地睜開眼,雪還在下着,他眼神一股狠勁,他要去找燕歸。

現在,立刻,馬上,就想見到她。

刻不容緩。

他運轉真氣灌注在劍身上,對準陣法一處,祭出心劍,心劍與手上離歸合而為一,激蕩的劍氣破開,散出數裏,震下遠處雪山頂上一片片的雪。

他是真動了殺心,下手動作格外狠,幾乎帶了十成功力。根骨奇佳畢竟不是說着玩的,修真界千年來第一位飛升的仙君,陸庭破開陣法那一瞬間,震起周邊一片雪柱。他握着劍的手微微顫抖,他只想速戰速決。

“出來吧。”陸庭說,聲音低沉且沒有感□□彩,如同被風雪染過。

沒有人回答他,陸庭垂眸,将劍插入雪地裏,凝聚真氣,雪地瞬間震蕩起來。由他的劍下開始,裂開一條縫,往遠處爬過去。

雪花凝聚成人形,雪魔在空中現身,他一揮手,雪花化作利劍飛湧而來。陸庭擡手挽了個劍花全擋了,不由分說又一道劍氣甩過去。

雪魔身影瞬間消失,又出現在不遠處,他嘴角噙着笑,“好劍氣。”

陸庭鎖眉頭,一個跳躍靠近他,又被躲過。陸庭反手一道小心劍,擊中雪魔胳膊。雪魔笑容猙獰,言語惡毒:“即便你殺了我,又有什麽用呢?”

他笑起來,舉起雙手,引導着雪山。雪山忽然移動過來,陸庭躲閃,兩座雪山相撞,崩裂開來。雪花還在落,陸庭閃身到他身後,一劍甩過去。雪魔動作迅速,躲開,又引導另外的雪山也移動過來。

剎那之間,極北之地便極盡震蕩,漫天的雪花和雪塊,陸庭迅速幾劍,在空中切出一條路來。雪魔笑聲愈發猙獰,陸庭由雪花中劈出一條路來,而後巨大的心劍落在雪魔頭頂,他身體一分為二,崩裂成無數雪花,融入空中。

身邊的雪山越發震蕩,陸庭飛身到空中,将整個極北之地控在結界之中。若是此地崩塌,必然殃及無辜。

打理好一切,陸庭收回劍,回星辰仙府複命。

極北之地與星辰仙府相去甚遠,他一來花了數十日,回去也得數十日。哪怕他已經飛得夠快,還是太慢了。

太慢了,陸庭想。他想立刻去找燕歸,可是天地蒼茫,他該去哪兒找呢?他必須回一趟星辰仙府,風眠或許在,或許知道了她去了哪兒。何況師父臨走時也叮囑過他,還有星辰仙府的諸多擔子。

原來有這麽多事橫在他們之間,當年是,如今還是。陸庭扶着牆柱,心口隐隐作痛。他微微躬身,悶聲吐出一口血來。

陸庭看着自己吐出來的血,擡手擦去嘴角血跡,喉結微動。他坐下來,給自己栖身的地方下了結界,這才運轉真氣,閉目修煉。

其實以他的修為功力,對付雪魔根本不算什麽,可是為什麽會這麽難受?他閉着眼,長睫微微顫抖,又想燕歸。

燕歸來星辰仙府第一年的考核便入了一等弟子行列,還交了許多朋友,日子風生水起。雖然在陸庭這件事情上,毫無進展。不過她一點也不氣餒。

年末休假,她回到魔域。阿爹阿娘起初并不知道她去了哪兒,後來她寫信回去才知道,吓得不輕。聽說她混得挺好,又自豪起來。

她說了許多事,原來正道和他們有好多不同。她阿爹阿娘鼻孔出氣,說正道都是騙子,最假仁假義了。燕歸沒往心裏去,她心想想着陸庭。

她沒和阿爹阿娘說起陸庭的事,倘若和他們說了,他們定然要搞大動作,譬如說,直接讓人把陸庭綁了來這種事也不是不可能。燕歸不想這樣,她揣着陸庭在心裏,誰也沒說。

畢竟一個魔修,看上了一個正道,還是正道裏很厲害的那種,必然不是什麽好事。

可是燕歸憋瘋了,她好想告訴別人,陸庭真他娘的好看!

思來想去,只好去了宜閣鎮,找了盼兒。盼兒是只老狐貍,尤好美人,不分性別,總喜歡動手動腳。每回見了她,都要被她調戲。燕歸以為,她在魔域已經見過了太多不要臉的,直到認識了盼兒,又刷新了下限。

她和盼兒說了很多話,關于陸庭的。盼兒說,喜歡你就上啊,撲倒他。

燕歸喝了兩壺酒,腦子暈乎乎的,也沒聽進去。她傾訴完了,舒服多了。

在盼兒看來,可以總結為兩句話:陸庭更好看,燕歸很喜歡她。

作為一只老狐貍,盼兒見多了情啊愛啊的東西,也只有小年輕才會這麽純情。她挑眉,給燕歸蓋上被子。她從沒想過這對能成,一個魔修和一個正道修士,身份和世俗橫跨其中。

燕歸在人間玩了幾天,買了些小玩意兒。因為她回來的時候,她們讓她帶特産。燕歸思來想去了很久,不知道魔域有什麽特産可以帶。人血?不可能帶。人手?也不可能。她們魔域的東西,帶出去會把她們吓死。

故而燕歸在人間買了很多東西,順道也給陸庭捎了點。雖然陸庭不喜歡,不過心意是她的心意,喜歡不喜歡是陸庭的心情,有什麽相幹的?

待到重新開學,燕歸挺興奮地去了。她把東西帶給大家,大家都以為她是人間來的住在山裏的小可憐。陸庭始終冷着張臉,沒什麽表情。

燕歸把東西放在他桌上,也不管了。成為一等弟子後,便住到了扶搖苑。扶搖苑多是一等弟子,分男修和女修住處。燕歸很喜歡星辰仙府的晚上,清幽月光和星辰相得益彰,甚是好看。魔域總是死氣沉沉的,形成鮮明對比。

燕歸日常半夜爬出來看月亮,和陸庭撞個正着。陸庭夜裏是在修煉,二人坐在房頂上,隔得挺遠。不是燕歸想隔這麽遠,因為陸庭下了結界,她靠近不了。

不過她可以說話,燕歸喜歡說話,天南海北。她聲音清脆,還帶着點少女的嬌俏。聊的話題也很奇怪,她甚至和陸庭聊過胸聊過腿。

陸庭很煩,且懷疑沒人教過她男女有別。

誠然,她們魔修并不在乎男女有別這種話,故确實沒有人教過她男女有別。陸庭不說話,燕歸并不知道他在想什麽。

扶搖苑是圓形建築,房頂相連,陸庭在自己房頂上,是燕歸跑過來的。夜半無人,即便有人,也不會閑得注意房頂,所以她們呆了很長一段日子。

有時候燕歸都懷疑,陸庭在挑釁自己。因為她顯然打擾他修煉,但他仍然樂此不疲地出來,出來後又下個結界坐在那兒一動不動,除了挑釁自己,她別無他想。

可燕歸也沒辦法,因為她打不過陸庭,約莫算四六開,她四,陸庭六,略處下風。她撐着下巴嘆氣,看向天上的月亮。

等回了魔域,就沒有這麽好看的月亮了。她什麽時候回魔域呢?星辰仙府還挺好玩的,魔域也沒什麽事,她暫且待着吧。

陸庭睜開眼,還是覺得心口疼,他一頭薄汗,面色有些許蒼白。有月光如水投進屋內,他舒展身體,起身的時候手肘撐住身體,往外頭走。

此時此刻,你看見的月光是否也如我一般呢?

陸庭嘴唇微動,還有幾日,便可回到星辰仙府了。他給風眠去了信,想來風眠已經收到了。

此時此刻,燕歸正躺在床上輾轉難眠。自從懷孕之後,她一直嗜睡,白天睡了太久,晚上倒不大睡得着了。她翻了個身,弓起身子,小腹已經微微隆起。有月光透過窗戶,落在她臉上,塵海的一切都很悠閑,連月光也是。

這月光讓她想起當年在星辰仙府見過的月光來,她伸手捧住一捧,目光瞥見自己手腕上的紅色同心結。這玩意兒到底有什麽用,她并不知道,風眠一直沒回信。她微皺眉頭,想起那天夜裏的景象,那些紅線,那兩個掌心的字,到底有什麽用呢?

或許明天可以問問餘雁時。燕歸想。

那個醫修居然叫餘雁時,雁字回時,她覺着怪好聽的。這名字和醫修本人不大登對,醫修像個變臉怪。明明他對別人都和氣,一轉向自己,瞬間變成愛說教的老媽子。

燕歸打了個哈欠,翻身背對月光。

一覺醒來已經不早,燕歸起身梳洗,阿嬷給她留了早飯。其實燕歸不吃也沒事,不過她還是拿上了那張餅,自覺地往餘雁時的醫館去。

餘雁時在看診,燕歸自覺地在躺椅上坐下,吃餅看天。昨夜又夢見陸庭,說來奇怪,最近總是夢見陸庭。

她自覺自己也沒深陷其中不可自拔,啧,好生奇怪。陸庭此時此刻應當還在應對那些上門求親的人吧,這樣好的機會,他們不可能錯過。她阿爹阿娘說得對,正道大多壞得很。

那麽多女修小姐,或許總有一個可以拿下陸庭。

燕歸喝了杯水,回頭看餘雁時,他還在看診。她一時無趣,打算起身走走。睡得太多,人容易累。

塵海不大,但是走一圈還是很費力氣,燕歸走了一會兒便不想再走,索性停下來坐着。她坐在礁石上,看海浪打在沙灘上,微眯了眼。

她的手撫上自己肚子,懷胎十月,還有近七個月的時間。最近的時光似乎過得很快,她沒什麽事做,日子過得有些許無聊。

“沒事的時候,走一走也挺好的。”

燕歸回頭,看見餘雁時的身影在她身後坐着。燕歸挑眉,“你什麽時候過來的?”

餘雁時說:“剛才。”

他态度不算很好,燕歸想笑,她問:“你好像很讨厭我,為什麽?”

餘雁時睨她一眼,“不是好像,是确實。你平日裏無所事事,住在阿嬷家中,還要阿嬷照顧你。穿得如此招搖,還懷孕了,結果連孩子父親是誰都不知道。你覺得呢?”

燕歸哭笑不得,她辯解:“我給了阿嬷錢的,阿嬷沒有孩子,她只是喜歡我,寄托一種對孩子的喜歡。”

餘雁時冷淡哦了聲,反問:“你多大?”

燕歸:“六百多歲。”

燕歸:“……”

餘雁時眼神犀利,燕歸舉手投降,“雖然年齡上,我不算孩子,但是我長得年輕,好吧?至于孩子父親,我說過了,我知道是誰,但是我們之間情況比較複雜。”

她嘆口氣,像是感慨,“他不喜歡我,他有愛人了。”他愛道嘛。

燕歸眨眨眼,睜眼說瞎話臉不紅心不跳。“其實他不喜歡我,但是和我那什麽了,我不好意思叫他負責。你……明白吧?”燕歸咳嗽兩聲,掩飾自己的心虛。

餘雁時臉色一時變化,良久才開口:“不早了,海邊風大,回去吧。”

燕歸從他的眼神裏看出了一種可憐之情,很好,她自己說的話。她又想笑,又覺得不該笑,只好別過頭,看向遠處的海。海風吹過來,她的發絲被吹散,糊在臉上。

“你不用同情我,真的。”因為我覺得吃虧的是陸庭。

燕歸失笑,從礁石上跳下去,穩穩當當落在地上。礁石有些高度,餘雁時看得臉色一沉。随後又覺得自己多事,他也時常忘記燕歸是個六百多歲的女修,生活可以自理。

餘雁時跟着跳下來,燕歸已經大步向前走,她今日穿的一身深藍,背影有種奇異的魅惑力。燕歸的衣服顏色都很濃重,大紅大紫大藍,确實很招搖。

她生得漂亮,自從來了塵海,時常被人提起,都知道楊阿嬷家裏住了一個漂亮姑娘。還有人想給她說親,不過都被楊阿嬷攔了。

餘雁時一恍神,燕歸的背影已經到了很遠的地方。他嘆口氣,跟上她。

燕歸比他快,毫不客氣地在他醫館坐下,看着姍姍來遲的餘雁時。“你是蝸牛嗎?”

餘雁時鼻孔出氣,沒搭話。

燕歸嘲諷他,擡手的時候瞥見手腕上的同心結,記起要問他。又端出一副笑臉相迎的樣子,“哎,餘雁時,我有個事兒,想請教請教你。”

餘雁時埋頭研磨藥材,“什麽事?”

燕歸一截白腕子怼到他眼前,紅色同心結映入他眼簾。燕歸說:“你聽說過同心蠱嗎?”

餘雁時擡頭,看着燕歸的眼,略略思索後搖頭,“沒聽說過,我可以幫你查一查。”

燕歸點頭道謝,縮回手。她悠悠開口:“醫修,你不是問我從哪裏來嗎,其實我是個魔修。”

餘雁時沉默片刻,而後問:“你殺過人嗎?”

燕歸點頭,餘雁時不語,半晌,才道一句:“哦。”

燕歸跳下躺椅,起身往外頭走,“悶死了,我出去玩了。”她邁出醫館的門,往鎮上去。

餘雁時說,她只是動了胎氣。不過自己的身體自己明白,倘若事情真這麽簡單,餘雁時不會臭着臉跟着照顧她。她幾乎都感知不到肚子裏那個生命的存在,何況她過于嗜睡,一天十二個時辰,有七個都在睡覺。

燕歸拐過彎,甩着手,步子不算太快。路邊有小孩子在玩跳繩,燕歸興致沖沖地跑過去看。小朋友很熱情,問她要不要一起玩,燕歸想了想,跳繩好像也不是什麽難事,便欣然應允。

和一群精力充沛的小朋友玩,燕歸甚至玩不過他們,沒一會兒就一頭大汗。

她出門時間太久,餘雁時不放心,出來找她,見她氣喘籲籲地和一群小朋友玩跳繩,一時心情複雜。她笑得很開心,整個人像會閃閃發光。

餘雁時停下腳步,靜靜看着。燕歸餘光一瞥,看見他站在不遠處,笑着和他打招呼:“嗨,餘大夫。”

餘雁時在這裏算名人,小朋友都認識他,也開開心心跟着打招呼。跳繩也不玩了,一窩蜂跑過來圍住他。

餘雁時笑容可親,“乖,記得早點回家。”

燕歸看着他笑容皺眉,她看了看自己,挺好看的啊,為什麽老是惹他一副臭臉,奇怪。

燕歸抱着胳膊,頭發因為出汗,有些黏在臉上,但是人生得好看,即便如此,也還是被小朋友喊漂亮姐姐。

“漂亮姐姐,明天再來玩啊。”他們揮揮手告別。

燕歸揮手點頭,示意他們快回家。夕陽西下,在暖橘色的天空下,二人慢慢悠悠散步。

出了汗之後,風一吹還有些冷,燕歸不禁一個哆嗦。餘雁時分明目光正視前方,卻解下外袍給她披上。

燕歸動作一頓,“謝謝。”

餘雁時:“不謝。”

陸庭回到星辰仙府時,風眠也歸來。陸庭先去找了風眠,風眠已經收拾好一切,一點風塵仆仆的樣子也沒有。他還未開口,風眠已經抓過他手腕,探了探脈搏,笑得高深莫測。

風眠說:“你想找她?”

陸庭點頭,風眠又說:“那我勸你最好別去見你師父,現在就去找她,否則你就去不了了。”

陸庭鎖眉,不解問道:“什麽意思?”

風眠答非所問:“我可以告訴你她在什麽地方。”

陸庭成功被他帶偏,“在哪兒?”

風眠看着他,眼神裏閃過一絲玩味。他指着陸庭的心,說:“用你的心去找。現在,立刻,馬上,去。別怪我沒提醒你。”

陸庭出了紫金山,不明白風眠的話是什麽意思。他飛向入雲峰,還是決定先去複命,順便交托好諸多事宜。

曲眉站在正殿門前看着他,“回來了。”

陸庭:“嗯。”

曲眉:“好。有一事我要告知你,我與幾位老祖商議後,決定将掌門人之位傳給敖歡。”

陸庭抱拳:“是,弟子明白。”

曲眉走近他,在他頭上一點,聲音似乎帶着嘆息:“庭之,魔氣入體,你自行閉關去吧。”

陸庭一愣,腦子裏立刻響起風眠的話,他閉上眼,喉頭一動。魔氣入體?什麽時候?他居然一點也沒察覺?

陸庭沒說話,他無言以對。曲眉讓他閉關,也就是在燕山閉關。曲眉了解他,他是個有自制力的人,他幾乎不讓人操心。故而他放心讓他自己閉關。

陸庭許久沒回燕山,看着滿山的院子樹木,忽然覺出一種陌生感來。他又想起燕歸的臉,她住的房間原是他自己住的。

陸庭推開房門,滿室凄清,想要見她的念頭幾乎要躍出胸膛。

燕山從前沒有名字,他飛升之後,師父給他的,那時候燕山上什麽也沒有。幾乎是鬼事神差,他說便叫燕山好了。

燕山很少下雨,就像記憶中的燕歸,總是笑容燦爛。唯獨那一年,他沒收住手,她看過來的眼神像只受傷小獸,應當還有厭恨。她是個頂記仇的人。

陸庭在床邊坐下,拳頭緊緊握住,想起那天夜裏他看着燕歸的臉。她重新回來了,如今又走了。

為什麽呢?因為不喜歡他了嗎?抑或是,喜歡上別人了?

陸庭呼吸緊張起來,他覺察出自己內心的焦躁不安,盤腿坐下吐納氣息。

一閉眼,再一睜眼,一日便過去了。他曾過過許多年這種日子,那時燕歸回了魔域,他從別處得知現任魔尊忽然離世,魔域動蕩。

他那時想,她回去要面對怎樣的腥風血雨呢?

只想過一回。

因為他的理智告訴他自己,道不同不相為謀。那時他已渡劫期,雖說他體質特殊,連雷劫都不用渡,便可飛升。但畢竟渡劫存在危險,曲眉很重視,他自己也是。

那時他很少出門,某夜夢醒,忽然閃過這麽一句話。

于是他第一次偷偷溜出了門,去了魔域。魔域和星辰仙府的氣氛真是截然不同,他剛踏入魔域地界,便直皺眉頭。

血腥味很重,越往裏走,血腥味越重。他心裏大概清楚,這裏死了很多人。不過魔修大多作惡多端,老師們都說過。陸庭從知道燕歸身份的那一刻起,便清楚她會殺人會打架,和他們是不同的。

他越往裏走,血腥味越重,他眉頭皺得越重。在血流成河裏,燕歸半跪在地上,撐着身體沒倒,一雙眼都是紅的。

很難說沒有觸動。陸庭不可能自己騙自己,他當時心情很微妙。

大約他來的時候,戰局已經結束,燕歸沒動,她滿身的血污,看起來很狼狽。陸庭咬着後槽牙,還是走了上去。

燕歸甚至沒有回頭看他,她雙目失神,也不說話。距離上次那一劍,已經過去三個月。陸庭不由看向她的肋骨,他當時驚訝,後悔,惱怒自己,什麽情緒都有。

他從身後輕輕抱住燕歸,亦不說話。

那時他還不知道,這是他最後一次見到燕歸。

他在魔域待了幾天,聽聞她當上了魔尊,便從魔域回來。他沒有隐瞞曲眉自己去向,曲眉看着他,沒有訓他,只說讓他且閉關去吧。

于是開始了二十年的閉關。

二十年,于旁人而言,并不算什麽。于陸庭而言,可以說問題很大。他花了二十年才飛升。

出來以後,曲眉什麽也沒問。故而,并沒人知道,他在洞中這二十年,一直止步不前,只因為他時常想起燕歸。

他出關的時候,星辰仙府上下都興奮非常。唯有他寵辱不驚——只在旁人看來。他內心隐隐不安,遂尋風眠。

他沒直接問,旁敲側擊說了好些話。他問不出口。燕歸兩個字,從他嘴裏說不出口。

風眠活了千年,他看破不說破,陪着他說了一堆有的沒的,看他手指越握越緊。臨近結束的時候,才狀似風輕雲淡提起來。

我之前有個徒弟,你應該有印象吧,聽說她死了。

陸庭心膽一顫,覺得心裏酸得很,酸完了又澀起來。

很奇怪。他捂着胸口,不記得自己如何回到房間,只記得回過神來,已經月光滿室。

都道懷安仙君神龍見首不見尾,常年閉關。連陸庭自己也不知道,他為什麽要閉關,他想他是為了安寧。可是閉關并沒有獲得安寧,他仍然時常不安寧。

過人的資質換得的,似乎是緩慢的反應。那時候便是這樣的日子,一閉眼一睜眼,便是一日。

燕歸擦了擦頭上的汗,今天玩得暢快極了,她和那群小朋友們一起蹴鞠。燕歸許久沒這麽開心了,這兩個月,她時常出來玩。在餘雁時的精心調理下,燕歸明顯感覺到自己好了許多。為了感謝餘雁時,她只能給他錢。好在餘雁時不是婆婆媽媽的人,她給了,他便收了。燕歸稍稍安心。

她肚子日漸大起來,行動漸漸不方便,出來玩也不那麽方便。餘雁時像個老媽子似的,跟着她到處跑。燕歸看向坐在旁邊的餘雁時,她心情極好,“哎餘大夫,你太認真負責了。”

她吐舌,“我知道分寸。”

餘雁時臉色不算太好,抖落出她的糗事:“哦?是誰昨天摔跤了?”

說起這事他就氣不順,這麽些日子,他見她悶得緊,默許她出去玩一玩,只要不太過分即可。他沒告訴她實情,但是她似乎明白自己身體情況。

在這樣的情況下,餘雁時以為她有分寸。加上最近确實好轉許多,他便稍微松了口氣。

結果一口氣還沒松到底,便聽說她摔了一跤。他當時臉色便變了,吓得不輕。燕歸知道自己做錯事,臉色乖巧許多,着急忙慌問他不會有什麽事吧。

看她當時神色,應當是極在意這孩子的。他不由得想起她的話來,他其實明白,她沒幾句真話。但還是不由自主相信,或許她當真對孩子父親用情極深。

燕歸聽他揭短,氣焰便消下來,又賣乖讨巧,“意外嘛,意外。”

她因着肚子漸大起來,從前的衣服都穿不下,只好買新的。阿嬷要替她做,燕歸攔了,還是決定自己去買。挑了許久,也沒挑中喜歡的。

塵海的衣裳鋪子裏的衣裳都太繁瑣了,三層四層,包得嚴實,燕歸都不大喜歡。餘雁時送了她幾身衣服,顏色是她喜歡的大紅大藍,樣式也與她本來穿的相差不多,不過前胸領子高些,下裙開叉低些。比起來,已經好太多。

她沒什麽能給的,只好又給錢。幸好她從魔域出來的時候,帶夠了銀錢。

她從石凳上起身,往回走。餘雁時一言不發,跟上她的腳步。

燕歸長嘆一聲,開口:“餘雁時,你比我爹還啰嗦。”她喊他名字,她喜歡這樣喊別人,譬如風眠,譬如陸庭。

于是她又想起陸庭來,目光流轉,轉過自己手腕上那個同心結。燕歸問:“同心蠱你查到了嗎?”

餘雁時搖頭,“抱歉,我沒查到什麽。這東西,是別人給你下的?”他試探着詢問。

燕歸點頭,又搖頭。嚴格來說,好像不是。她笑說:“算啦,反正也沒什麽大事。”

餘雁時哦了聲,二人無聲地走了一段,燕歸又開口:“你是不是喜歡我?”

餘雁時停下腳步,燕歸跟着停下,四目相對。燕歸先笑,“我那天沒睡着,對不起哦。”那天她躺在躺椅上,餘雁時起身替她披了條毯子,而後差點一個吻落在她額頭,吓得燕歸翻了個身。

餘雁時仍舊不語,片刻後,才緩緩點頭。“嗯,我喜歡你。我會好好照顧你,也會好好照顧孩子,如果你願意的話。”

他說得正經,燕歸反倒不好意思起來,她撓撓頭,咬唇:“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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