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3 (1)

“不受寵?”秦堯側着頭, 看了一眼楚辭, 聲音平穩地問。

“不幹淨?”他回頭看着她們, 指尖在桌子上輕點, 平靜地說。

“不清不楚?”秦堯一字一頓地問, 擡起頭,視線從她們身上一個一個掃過。

“這些事情朕竟是一件不知, ”他忽而一笑,眉眼舒展俊美絕倫, 語氣平和地問:“有誰能和朕說說嗎?”

他的反應太過平常太過波瀾不驚, 跳過了下人們罔顧尊卑議論主子, 忽略了一群人沒有伺候好皇後還來勢洶洶出言不遜,他聽到的看到的, 關心的問的,都是楚辭的不潔。

楚辭能做前朝皇後, 是因為她是楚序微的女兒;她身為前朝廢後能二嫁為後, 衆說紛纭,但所有人心照不宣認同的理由,還是因為,她是楚相的女兒。

論相貌她甚至還不如明月, 論品性她柔弱怯弱, 論學才——深宮裏的小姑娘,不需要這個。

所以除了一個好家世,宮裏不知有多少人都能把她踩在腳下比下去,卻還要捏着鼻子忍受着, 看她高高在上,看她鳳冠霞帔。

有人漠不關心,也有人不甘心,有人嫉妒,有人憤恨。

所以她們都恨不得把楚辭拉下來,自己踩着她登上高位。之前左斯執政時,他喜怒無常暴怒成性,都還有人上趕着爬到他身邊,如今秦堯年輕俊美,更是引得蜂狂蝶湧。

只是之前還有所顧忌,看他冷冰冰的難以接近,怕他顧及顏面顧慮皇後。

如今得了他這番話,見了他這樣的态度,就好像吃下了一顆定心丸,心中大定,拿眼睛斜頻楚辭,然後再欲語還休地看一眼秦堯。

楚辭就站在秦堯身後一點,因為身形嬌小被秦堯完全擋住,局促而不安地摳手指,終是忍不住,從他背後伸着脖子偷偷地往外看了一眼。

明月一身嬌豔的顏色,略施薄妝皮膚白皙嘴唇鮮紅,明媚動人。

楚辭素衣白衫,簡簡單單的,;兩相對比高下立見。她愣了一下,想起塗在唇上的胭脂,于是伸手摸了摸自己的嘴唇,只剩了一點點,手指摩挲着,指尖是細膩光滑軟紅。

她放下手,安靜地站着,不動不言不分辨,目光茫然地看着虛空落不在實處,緊抿着唇卻看不到緊張,仿佛置身事外,整個人變成了秦堯在左斯劍下第一次見她時的模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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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堯回頭看她一眼,目光落在她潔白小巧的光腳上,動作一頓,腳勾着一張椅子安靜無聲地放到她腿後。

楚辭察覺到小腿肚輕微的碰撞,垂下眼睛低頭看,一把椅子放在身後,她無意識地腳趾蜷縮了一下,默不作聲地退後一步坐好,然後把腳放在椅子上的橫杠上,雙手虛握放在膝蓋上的,低眉順眼的,看起來特別乖。

秦堯的動作隐蔽無聲,又因為身形的遮擋,無人知道這個角落裏一場無聲的對話。

而本該對此有所察覺的另外一群人,因為還跪着不曾擡起頭來,錯過了秦堯眼中的耐心,也錯過了動作中的溫情,一腔情願地以為,陛下這是已經厭棄皇後,要随意尋個由頭處置。

明月卻是心中一凜,心下難安,慘白着臉克制不住地渾身顫抖。

秦堯和楚辭皆是不喜有人貼身伺候,因此無事時他們都喜歡獨處,兩人同室而居的時候,也不要人在身邊,因此其他人都不曾見過他們相處時的情景。

可是明月見過。

她見過冰冷無情的秦堯在楚辭身邊時是怎麽柔和的神色,說一不二殺伐決斷的帝王又是怎樣任由楚辭調皮捉弄。

楚辭怎麽可能是不受寵,只是不顯山露水罷了。

可是她心中有憤恨也有不甘,說出去的大話和衆人眼中的豔羨已經把她捧得太高,讓她明知不可不能不該,也忍不住生出些妄念來,況且今早秦堯給她的一點點微弱的希望,讓她整個人的野心都變得蓬□□來。

想把楚辭踩在腳下,看着她這張無辜懵懂的臉上露出痛苦的神色,看她高高在上的尊嚴和地位落到泥土裏去。

所以一點點地試探,一點點地欺壓,無聲地憎,無息地恨,克扣她的飲食,消減她的待遇,一步一步,一環一環,把她從金尊玉貴的皇後,變成徒有其表的廢人。

然而現在,那個一直忍氣吞聲,不管被怎麽對待的人突然就生出了反骨,開始試探着還擊了。

雖然手法稚嫩到可笑,可是只要有了秦堯撐腰,一切都不一樣了。

好在還有楚辭那些說不清道不明的過去,和一個死無對證的流傳往事,只要能把她在陛下心裏潑上污水,便再不用怕她了。

左斯果真是死了都有用呢!

明月掩下眼中陰郁的笑,跪下額頭抵着手背,安靜無聲地等着身後那群愚蠢又天真的人,争搶着想要在秦堯面前表現出頭。

“陛下。”有人按耐不住,迫不及待地開口,生怕被人搶先了去,聲音激動的發抖,膝行上前兩步,依舊跪着,主動道:“奴婢知道,奴婢願意告訴陛下,奴婢一定知無不言。”

秦堯坐在桌子旁邊,閑适松散伸直了兩條長腿,屈肘抵着桌子,手指輕點額頭,沖她一揚下巴,吩咐:“擡起頭來。”

出聲的宮女慌慌張張地偷偷用袖子擦幹淨臉,然後嘴角帶着羞澀的笑意,慢慢地擡起頭來。

一張很平凡的臉,眉眼五官都沒有出挑的地方,至少能夠跟在明月身邊,有機會在秦堯面前露臉的人,都是如此。

“說說你都知道什麽。”秦堯神色如常地說。

楚辭呼吸一頓,然後又變得清淺平緩。秦堯空出來的右手放在她膝蓋上,輕輕地捏了捏她冰涼的手指,楚辭像是被吓了一跳,飛快地伸手捂住左手手腕,秦堯回頭看她一眼。

“皇後大婚時是何情形?”秦堯問。

一朝帝後大婚,再如何也是一個王朝最盛大的典禮是一個帝王的顏面,雖然大爻那時已經衰敗下去,但百足之蟲死而不僵,遺留下來的底蘊,也足夠支撐起一場無功無過的婚禮。

況且皇室向來是奢靡華貴的存在,左斯那時還并未喪心病狂到對齊苼下手,也沒有取而代之的心思,從他浩瀚如山的金庫裏撥出九牛一毛,就足夠了。

雖然他未必會情願。

宮女略微遲疑一下,有些意外秦堯會關心這個,但還是如實回答:“沒有大婚。”

皺起眉頭,變換了姿勢,目光緊盯着她,問:“什麽意思,什麽叫——沒有大婚?”

雖然尋常百姓無法親眼得見帝後大婚是盛大華美的場景,但是那一年的稅收,卻是實實在在地壓到他們肩上。

可是現在卻來說,沒有大婚?

“沒有大婚就是,”許是秦堯視線太過迫人,重壓之下的宮女慌亂地重複道:“就是沒有祭天,沒有放明燈,也沒有聘禮,沒有百官來賀,什麽都沒有。”

“只是用一頂小轎子,從偏門安靜無聲地擡進來,對着祖廟的方向拜了天地,然後紅綢一牽,就算禮成了。”

“這應當不是大婚吧。”宮女結結巴巴地說:“就算是尋常人家娶親,也不會簡單草率到這樣,富貴人家納小妾也比這風光。”

宮中盡是捧高踩低看人臉色的,楚辭年紀小,齊苼又只是個徒有其表的傀儡,左斯手握大權和楚序微一左一右相對而立,自然看楚辭不會順眼,一入宮門深似海,楚序微便是有天大的本事,也不可能明目張膽地把手伸到宮裏去。

楚家幾代積累下家傳才學,足矣讓每一代的子孫都能夠承擔起輔佐君王傳承社稷的重任。楚序微也不例外,就算是沉迷玩樂不理朝事,親小人近左項的惠帝,都放心地把半壁江山托付到他手裏。

只是他謹守臣子的本分,恪守楚家傳承的清名,在惠帝歸天之後,在和左斯的交鋒中落了下風,從此一直被打壓。

“左斯在惠帝時就和楚相針鋒相對,兩人皆是水火不容的事态,只是那時惠帝還在他們面子上至少也要過得去,因此彼此還算相安無事。”

“惠帝糊塗了一輩子,等到小陛下出生了,難得清醒了一瞬,他知道大爻的江山離不了楚家的人,又深知一手養大了左斯的獠牙,以後齊家子嗣的位置不會好坐。”

“就在小陛下出生那那一天,就下旨,若是小陛下登上大寶,就立楚家的女兒為後。”

“就在下旨後的第二天,惠帝便歸天了,那時惠帝正和左斯獨處,無人知道發生了什麽,前朝有大臣來問,左斯便說,惠帝是積勞成疾,勞累太過所致。”

“左斯不喜楚家人,自然不願見到皇後執掌鳳印,和小陛下接近,只是這是惠帝逝世前下的最後一道旨,不容違抗反駁,便只能看着小陛下到了年紀,漸漸地有呼聲,要小陛下執政。”

“那便是要小陛下成婚,迎皇後進宮。”

“左斯哪裏肯受這樣的逼迫,自然是要拿皇後立威,讓世人看到,就算是小陛下漸長了,他依然手中握着最高的權勢,最大的盛威。”

“楚相也是個不知變通的,把皇後養在深閨足不出戶十五年,便就是為了惠帝的遺旨,讓她入宮為後輔佐小陛下。”

“如此一來,左斯怎麽可能會給她一份好臉色。”

“為了羞辱她,更是為了……”宮女們争先恐後,你一言我一語地說,“恰到好處的留白更是惹人無限遐想。

“大婚當晚,皇後被送入洞房,在新房裏等候的,不止有尚是年幼的小陛下,還有常宿宮中的左斯。”

“左斯經常晚上留在宮裏?”秦堯沉下聲音,緩緩地問。

“是。”宮女們對此習以為常,沒覺得這有什麽不對,“小陛下幼時吵鬧,左斯不耐煩,就把他丢給乳母照料,後來小陛下周歲,左斯就把乳母趕出宮去,換了人照料他。為了從小在他面前立威,就時常住在宮裏,戲弄他,讓他從小在心裏就留下畏懼。”

“初時就只是留宿,不會讓人侍寝,後來就有心思靈活的宮女主動爬床,漸漸地,左斯再在宮裏過夜,就時常要年輕美貌的小宮女陪着。”

“年輕?”秦堯眼神一冷,涼涼地從她們身上掃過,“你們那時也正是好年歲,就沒動過別的心思?”

所有人沉默不語。

自然是有人動過心思的,只是能夠跟在明月身邊的人,不會有一幅讓人驚豔的相貌,自然不會入了左斯的眼。

明月俯身在地上,朗聲說:“沒有,奴婢雖然身份卑微,但是也斷不肯委身給左斯那般的人。”

這話聽起來意有所指。想想她們信誓旦旦說的“不幹不淨”和“不清不楚”,誰都知道言外之意說的是誰。

楚辭只是低着頭,手指放在膝蓋上,食指相互繞圈圈。

秦堯甚至都沒有回頭看楚辭,接着問:“大婚當晚,新房中都有誰?”

“皇後和小陛下自然都在,還有左斯和慣常陪着他的宮女,門外則守着左項身邊的侍衛。”有宮女争搶着回答。

秦堯:“皇後從楚家帶來的陪嫁丫鬟呢?”

明月:“楚相和左斯是敵人,皇宮裏又是左斯的地盤,在婚前左斯就曾放話說過,皇後若是想入宮,就要幹幹淨淨的,除了一身衣裳什麽都不帶才可以進宮。”

“所以,”秦堯說:“就連楚家就連嫁妝都沒有準備一份,就這樣把他的嫡女,他正妻的掌上明珠送到了他的敵人身邊?”

“也不能這樣說,”有宮女忍不住開口,“楚相是為了大爻,為了家國大義,況且他也不是沒有準備嫁妝,只是左斯不許帶進宮裏而已。楚相為小陛下和皇後祈福,把皇後的嫁妝都換成了糧食,布施給了窮苦的人家,不知救了多少人,無數的人都對楚相感恩戴德呢。”

楚序微既能在宦海沉浮數載聲名無兩,又怎麽可能不知道,他聲望愈盛,楚辭在左項面前處境愈發艱難。可是他仍是選擇了,遵守惠帝的遺旨,讓一個手無縛雞之力的小姑娘以身飼虎。

就算是現在,天下人不知凡幾唾棄楚辭,卻把楚序微高高地捧到了天上。

秦堯在心中冷笑一聲,聲音卻是不露分毫的平靜,“既然你們都不曾在場,又是從何得知,皇後已非清白?”

“這還有什麽可以辯解的,”有宮女小聲說:“那左斯荒淫暴虐,日日侍寝的宮女都不帶重樣的,新婚夜龍鳳燭,小陛下尚是懵懂無知,孤男寡女同處一室一整晚,會發生什麽難道不是顯而易見的。”

“況且依照左斯喜怒無常的脾氣,皇後又是楚相的女兒,他們兩個根本不可能相安無事,可是第二天皇後還好好的,且以後的數月都一直都很好。”

“要不是他們之間發生過什麽,左項怎麽可能會輕易地放過她。”

有人有理有據地說。

這樣的想法和念頭恐怕在很多人的心中都有。本來她們一輩子都是個伺候人的奴才,可是左斯出現了,大權在握為所欲為,于是她們之間出現了叛徒,憑借自己的年輕和容貌從此高高在上從奴才變成了主子。

有人急不可待有人猶猶豫豫,但誰也無法抗拒這種可能的改變帶來的誘惑。

可是左斯的喜好實在難以琢磨,有人一夜飛上枝頭,也有人無息無聲地悲慘死去,于是急不可待的人猶豫了,猶猶豫豫的人安靜了。

然後楚辭出現了。

楚辭和她們不同,百年世家的嫡女,楚相的掌上明珠,那是她們卑躬屈膝要伺候的主子,可是要是看着她從高高的枝頭掉進泥裏——

只是想想就讓人忍不住快活起來呢。

所有人都在等着看她的好戲,看她會是屈辱不甘地死去,還是,敲碎了脊骨跪下來活着。不管是哪一種,都讓人充滿期待。

宮門深深,一頂小轎從小門擡進來,簾子一掀,身形尚顯羸弱的楚辭擡腳下了轎。左斯半躺在金子砌成的步攆上,用玉瓶喝着酒,懷裏還摟着昨夜新受寵的兩個小姑娘,醉眼朦胧地玩味看她。

小姑娘的笑聲清脆悅耳,像是銀鈴環佩叮咚相撞,眼中的惡意卻顯眼極了。

楚辭孤身一人站着,身後是将要落盡的餘晖,小小的窄門外面是無邊無際的天地,而她面前,是逼仄狹小,充滿惡意的黑暗。

左斯輕浮掀了楚辭的蓋頭,左斯手中牽着系在齊苼脖頸上的繩子,左斯帶着他們踏進新房關上了門。

“所有人都看得清清楚楚。”明月說:“随後發生了什麽奴婢雖然不知,但是想必不難猜測。”

“我們雖然不知,但是想必有人肯定清楚,只是要看她是否願意承認了?”有宮女拿眼角斜頻楚辭,話語裏都是認定了的意思。

楚辭避開衆人打量的眼神,難堪地咬着唇角。

“除此之外,你們還有什麽證據?”秦堯問。

“這還不夠嗎?”有人忍不住說:“她品行不端,還是小陛下的妻子時都一身髒污,現在又怎麽能夠再做皇後?”

“陛下這般豐神俊朗氣宇軒昂,自當有更加美貌高潔的女子相配才是,楚辭根本配不上陛下!”有人景仰地看着秦堯。

“況且這門婚事楚相都沒有應下,沒有父母之命就自己做主出嫁,這樣的人怎麽讓天下人信服?”還有人小聲嘟囔。

“……”

衆人七嘴八舌地說了起來,一樁一樁一件一件地數起了楚辭的不堪過錯。

秦堯手指在桌子上敲了敲,讓她們安靜下來,重複一遍:“還有什麽其他的證據。”

底下跪着的人目光相錯,相互交換了一個眼神,但是都沒有再開口。

“想清楚了再回答,”秦堯極其耐心說:“要是沒有別的證據,只是一條擅自以下妄論主子,就可以送你們下去見左斯。”

“現在,誰來說說,還有沒有別的證據?”

猶豫再三,葉清咬着牙聲音顫抖地說:“奴婢知道。”

秦堯掃一眼,認出她是常陪在明月身邊的宮女,于是道:“說。”

“陛下初次成婚又無長輩在身邊教導,有所不知,世家大族成婚規矩繁多嚴苛,宮中皇室更甚,有許多東西都要留存,有人記錄。”

秦堯做傾聽狀,問:“哦,比如呢?”

“比如,新婚夜會在大婚的新床床放一塊白色的喜帕,一對新人行周公之禮,若是新娘子還未經過人事,歡好之後便會在喜帕上有落紅。”

“然而第二日奴婢為陛下整理床榻,那塊喜帕尚是幹幹淨淨的,不曾沾染一滴血污。”

“這能證明什麽?”秦堯問:“說明朕不曾在那張床上睡,還是證明皇後不受寵,又或者是,正如你們所說,皇後早已不是清白之身?”

“只是那麽多種理由,那麽多的可能,你們只看到了自己想看的。”

“我再問一遍,你們誰能保證自己的說出口的話一定是真的,或者是,你們還有什麽更确鑿的證據能夠說服朕?”

秦堯張開手指緩緩曲握,一字一頓地說:“朕最恨滿嘴謊言的小人,也從來不會心慈手軟到不殺女人,所以,認真想好了再說。”

“證據呢?”

一時之間大殿裏死寂一片落針可聞。無人知道為什麽事情會急轉直下,形勢一下子變得面目全非。

秦堯不是正在尋找楚辭的錯處嗎,為何現在卻反過來維護她?

要往她身上潑一盆髒水很容易,哪怕只是濺上了一個泥點,就可以把她整個人埋到污泥裏去。要證明她的清白卻很難,畢竟這裏所有的人不會願意看她幹幹淨淨。

可是現在秦堯卻選擇站在她身前,選擇相信了一個二嫁的皇後。

明月難以置信地擡頭望他,顫着聲音問:“那大婚之夜……”

“我們并未行周公之禮。”秦堯坦然地說:“皇後睡在高床朕宿在軟榻,夜夜如此。”然後不待她們暗自猜測陰暗猜想,便又說:“朕待阿辭如珍似寶,自然見不得她受一丁點的委屈,被別人說半點的不好。”

衆人心中一驚,皆是膽戰心寒。

秦堯見不得楚辭受一點的委屈,她們給楚辭的委屈和難堪還少嗎;秦堯忍不了楚辭被人說半點不好,她們簡直要把楚辭踩到泥裏去了。

只是不知,秦堯要什麽樣的美人沒有,為何會對一個怯懦軟弱的小姑娘情有獨鐘?

明月不甘心被人比下去,更不甘心要因為楚辭受罰,冷聲逼問:“陛下如此心善,只是不知午夜夢回,皇後殿下會不會于心難安,受之有愧?”

這便是見秦堯對楚辭多加維護,便直接越過他,來問楚辭了。

楚辭一直默不作聲,安靜地躲在秦堯背後,此時突然被人點住姓名來問,怔了一下,猶豫地側身去看她,吶吶地不肯言語。

這般慌張心虛的樣子,又不出聲辯解,倒是好像坐實了她們口中質疑,讓人心中不由地安定下來。

明月有了底氣,又問:“要是皇後仍是清白之身,奴婢縱容下人背後議論主子,自是罪不容恕,可若是這些話說的都是真的,陛下要罰奴婢,奴婢雖只能領罰,但心中定是不服的。”

“因此為了皇後殿下的清白,和陛下仁厚的聲名,還望殿下,”明月擡頭看着楚辭,手中行禮至額,俯身拜下,“能夠給奴婢們一個令人信服的交代。”

這便是不止要她開口說話,還要她拿出證據,可是當年事,在場的人早就死的死,齊苼的話她們也不可能信,哪裏還能拿得出證據?

秦堯此時卻也回頭看楚辭,手握成拳支額,姿态閑散,不羁又風流地看着楚辭,問:“阿辭怎麽說?”

楚辭慌慌張張地看着他,又看他背後虎視眈眈的衆人,巴掌大的小臉慘白着,眼睛盈盈的,沒有落淚,但是眼圈已是紅了。

“我……我,”她攪着手指,聲音裏帶了哽咽,委屈極了,也無助極了,結結巴巴地小聲為自己争辯,“我沒有。”

“沒有什麽?”秦堯耐心地問:“不着急,慢慢說,聲音大些,讓她們都聽着。”

楚辭坐直了身體,抖着嗓子,努力地擡高了聲音:“雖然上一次大婚的時候,左斯是在新房裏,可是,可是什麽事都沒有發生,根本不是你們所說的那樣。”

底下跪着的人滿臉都寫滿了不信,明月更是直白地說:“這話奴婢即使信,可是說出去也沒人會相信,為了殿下的聲名,還是要有證據才好。”

楚辭求救地看着秦堯,秦堯卻視若罔聞,彎着眉眼說:“瞧見沒有,阿辭,這話別人都不信呢。”

“那你會信嗎?”楚辭認真地看着他。

明月生怕秦堯心軟,趕緊說:“陛下公正,要是殿下果真無辜,自然會還殿下清白的。”

“可是你們都說我不幹淨,不清楚。”楚辭不信地看着她們,“就算是我不是這樣的,可是你們說的多了,總會有人信你們不相信我的。”

“到時候即便是我是清白的,別人也不會關心了。”

明月輕蔑一笑,“要是殿下果真清白,奴婢自當領罰。”

楚辭小心地問:“真的?”

明月義正言辭:“自然,哪怕是人頭落地,奴婢也想死個明白。”

秦堯看着楚辭,眼睛裏帶着明晃晃的看好戲的笑意,束手旁觀。楚辭緊張到不停地蹭着腳,絞盡腦汁卻也想不出來能夠讓人信服的證據。

“我……”楚辭緊張地看着秦堯,她右手握着左手的手腕,用力很大,指甲掐進了白皙瑩潤的皮肉裏,最終卻是吶吶說:“我沒有證據。”

明月像是抓住了她天大的錯出的似的,旗開得勝得臉上都掩不住喜色,立刻說:“陛下可聽到了,皇後殿下自己都承認了,奴婢之前說的話都是真的,絕無半點虛言,否則甘願受淩遲之罪!”

底下一堆人附和着,争搶着分功似的,趕緊說:“正是,奴婢之前也是這樣說的!”“奴婢也是!”……

簡直恨不得在楚辭身上一人再踩上一腳。

秦堯似笑非笑地看着她們,目光有些涼,聲音毫無起伏地說:“再等等。”

再等什麽?

明月心下不安,連楚辭都緊張得眼睛都不敢眨地看着秦堯。

秦堯反手安撫地在楚辭頭上摸了摸,眼睛看着殿門外面,不冷不熱地說:“再等等。”

無聲等待的每一刻都讓人神情更加緊繃,好在沒一會兒,殿門口突然進來三個人,正是雲舒和之前浣衣的小粉衣和秋庭。

她們在衆人身後跪下,給秦堯和楚辭行禮,齊聲道:“奴婢參見陛下,殿下。”

其他人回頭看她們,覺得眼生,畢竟宮裏不受寵不招人待見的下人不知凡幾,沒見過也是正常的。

只是不知道她們此時突然出現在這裏,是為了什麽。

明月咽了口唾沫,握緊了手,呼吸略顯急促地屏息等待。

秦堯側身在楚辭耳邊低聲問:“認識他們嗎?”

楚辭茫然,認真的看了看,然後小聲說:“認識一個,是雲舒。”

秦堯就回身坐好,看着跪着的人,沉穩道:“這個時候,似乎不是你們能夠擅離職守的時間?”

“是。”雲舒恭謙道:“奴婢知錯,只是聽聞有人今日要借流言對殿下不利,實在于心難安,因此特來求見陛下。”

“哦,”秦堯意味深長地挑眉,懶洋洋地看着她,“你知道什麽?”

“奴婢并不知曉,”雲舒俯身不卑不亢道:“但是有人知道。”

秦堯把目光移到她旁邊的兩人身上,小粉衣瑟瑟發抖又好奇,心中想什麽都表露在臉上,倒是她旁邊的宮女秋庭沉着冷靜——

“那便是你知道什麽了?”秦堯換了個姿勢,舒适閑散,毫不意外地說。

“是。”她低着頭說。

楚辭手心都沁出了汗水,在秦堯身後,目不轉睛地在殿中跪着的人面上一個一個掃過。

“那便說說,你都知道什麽?”秦堯手指在杯子上一彈,叮的一聲。

“奴婢原是跟在左斯身邊伺候的,左斯愛看人賭,有時候是以錢財為注,有時候會以性命為底,全看左斯當日的心情。”

“奴婢不才,略微有些手藝,在賭局中坐莊。”

楚辭突然捂着嘴小聲驚叫,在秦堯背後有些激動地低聲喊道:“是她,我以為她已經死掉了,原來她還活着!”

“她那時候好厲害的!所有人來求左斯的都要來求她,一手定生死。”

“是她救了你?”秦堯側身壓低了聲音問。

楚辭點了點頭,神情落寞,說的卻是,“她是為了救我。”

“皇後和小陛下大婚當晚,新房中除了皇後陛下左項,奴婢和另外一名宮女也在房中伺候。”

此言一落殿中嘩然,除去秦堯楚辭雲舒她們,其他的人皆是難以置信的神情。

明月喃喃道:“這不可能!”她猛地回頭撲向她,大喊道:“這怎麽可能?!要是你真的違逆了左斯的心意,他怎麽可能會讓你活下來,你早就已經死了!”

門口不知何時已經有佩刀的侍衛守候着,立刻有人一腳踹在她心口上把人踢翻在地,又有兩人摁住她肩膀把她按在地上。

在場的都是弱女子,在明晃晃的刀劍之下都忍不住心生怯意。

秋庭神色不變,連聲音都沒有一絲波動,看都不看狼狽的明月一眼,木着聲音說:“沒什麽不可能的,因為從一開始,我會出現在宮中就不是意外。”

“我奉楚相之命,潛于左斯身邊,危機之時,自會有人前來接應。”

衆人嘩然,似是都沒想到楚相竟真的在宮裏都安插進了自己的人手,還是左斯身邊最近的。

“楚相吩咐你護在阿辭身邊,必要時出手救她?”秦堯問。

“不是。”宮女神色平靜地說:“我接到的命令是保護小陛下,以及護下楚相的門生友人,并非保護皇後陛下。”

楚辭心中一痛,咬緊下唇,渾身冰涼如墜冰窖。

有人偷偷去看楚辭,覺得楚相果然是不愧為讓天下人都欽佩的人物,竟果真能把血脈親情放在忠君之後,對小陛下溫情溫柔,對着楚辭卻是——

毫不留情。

“那你為何要救她?”秦堯冷靜地問,似乎并不如何意外。

“并非是我救她,是在場的另外一人秋微。”

“她現在身在何處?”

“地府閻羅殿,要是腳程快些,說不定已經重新投胎了。”宮女回道。

“那她為何要救阿辭?”秦堯并未放棄,打破砂鍋問到底。

“不知道。”秋庭連眉頭都沒擡道:“旁人的心思如何我并不關心。左斯那日心情很好,和皇後提出賭局,秋微替代左斯入局,要是秋微勝,以後皇後要夜夜跪着伺候左斯,要是皇後勝,左斯以後便容忍她活下去,不過秋微要替她死去。”

“她一直跟在我身邊,也有一副好手藝,她自願選擇了劣勢赴死,我并不會故意阻攔。”

“空口無憑!”明月失态地大叫,掙紮着要脫離侍衛的控制,卻被人摁着頭按在地上,瘋狂地叫嚷着:“空口無憑!證據呢,你空口白舌幾句話,就以為能夠颠倒黑白,掩蓋事實嗎!我不信!”

她歇斯底裏地叫嚷起來:“我不信!!!”

宮女冷靜到漠然的眼神毫無溫度地看着她,反手不知從何處摸出一副骰子竹筒,放在地上輕輕地推了一下,說:“一局定生死,來嗎?”

人證可能為假,可是一手出神入化的賭儀絕非一朝一夕能夠練成的,要證明她就是曾經跟在左項身邊的那人,這是最簡單最準确的辦法了。

她手指纖細地握着淡青色的竹筒,面容沉靜,手腕微顫竹筒在空中晃出一道殘影,耳邊只聽骰子撞擊在竹筒內壁的碰撞聲,少頃,她平靜地把竹筒放在明月面前,說:“你選,大,還是小?”

明月胸口劇烈起伏,側着臉被人摁着地上,眼睛一眨都不眨地看着光滑的竹筒,咽了口帶血的唾沫,掙紮着要爬得更緊些,卻像一只蟲子似的一動不能動,但這是她唯一的生門了,她猶豫半饷說:“我選大!”

“那我選小。”宮女說,伸手便要去掀竹筒,一只纖纖玉手蓋在了她手上。

不知何時楚辭走到了她身邊,光着腳,腳背盈玉腳趾淡粉,她眉眼清淺目光沉靜,溫聲說:“我來。”

宮女看她一眼,撤回手,平靜地跪在一邊。

楚辭手腳發抖站立不穩,拎起一截裙角,緩緩跪坐下,裙擺在她小腿肚鋪成一邊素色的波浪,她雙手伏在竹筒上,似是把全身的力氣都放在了這裏。

秦堯也踱步過來,站在她身後,負手低頭看她,一手緩緩扶着她的肩,垂眼道:“開吧。”

楚辭閉着眼睛,俯身額頭抵在手背上,肩膀抖動,一滴晶瑩的淚水落在碧清的竹筒上,宛如潇湘淚竹。她紅着眼睛側頭看着宮女認真地說:“你一定能夠得償所願!”

像是一個承諾。

宮女躬身:“借殿下吉言。殿下,開吧。”

楚辭緩緩地直起上身,手指在竹筒上摩挲着,動作很輕,所有人都看得到,可是沒人阻止,因為竹筒連晃都沒有晃動,裏面的骰子點數不可能再變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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