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1 年少篇4
懷卓沒和任何人提起過她外出打工這兩個月是如何過來的,就連華芳婷也是一知半解。兩人雖進了同一家工廠,但不在同一生産線上,更不住在同一宿舍。芳婷和懷卓的接觸僅限于一天三餐在食堂的會面。工廠的夥食極差,肥肉總比瘦肉多,蔬菜總比湯汁少,尤其是,幾乎頓頓都有她厭惡的白蘿蔔。芳婷每次看見懷卓大口大口的咽下湯湯水水混合成讓人倒胃口的食物,面上卻是一陣木然的表情時,內心總免不了悲嘆。
她不笨,自然看出了她的心不在焉。少女的心思總是比翻書還快,一陣風吹過,內心早已千回百轉。
芳婷試圖讓懷卓敞開心扉,但沒能成功。她只好默數着回家的天數,心裏暗自期待“家”這個神奇的地方能讓懷卓心情好轉,這樣她也就不用天天面對她那張陰抑的臉。。
沒人知道,那時的懷卓才算是真正成長。從車站下車到來工廠報到以及回分配的住宿睡覺時的這段時間,懷卓還保持着初見的新鮮感與好奇心。這裏的一切都和剛離開的小村子不同,好奇心蓋過了遠行的恐懼。但很快,不停的重複的繁忙的工作讓她覺得自己又回到了畢業前複習的那段日子。
于是,她懷着沮喪的心情明白了。不管她怎麽做,用什麽辦法,逃的多遠,最後都只是徒勞。說到底,她除了學到書本上一點兒淺薄的知識,什麽都不會,她連土豆多少錢一斤也不懂,對生産線的機械操作更是一竅不通。這樣的她,注定只能從事工作勞累的臨時工。
而另一方面,對沈華的思念也在折磨着她。她總是不自覺的從別人身上尋找她的影子,酷似沈華眼睛的人,酷似沈華身形的人,酷似沈華性格的人……她在形形色/色的人中拼湊出她的影子來,借此慰藉那顆相思的心。一開始,她的确沒往男女關系那方面想。
要不是某個星期二的下午,她因為突如其來的胃疼而請假回宿舍時,還要再過上許久她才明白自己對沈華早已不是普通的姐妹情。那天下午,她和往常一樣找出鑰匙開門,卻在門開時聽到了一聲輕微的驚呼。她沒想到這個點宿舍會有人,因為疑惑,不由看了一眼留在宿舍的兩人——其中一人她并沒有見過,想來是舍友的朋友之類——那兩人像做壞事被當場抓到般,臉頰爆紅,透着一股子羞澀的意味。
“你回來怎麽不敲門呢?”舍友莫名的嗔怪她,又說:“以後記得敲門,不然,不小心就打擾到別人了。”
“噢。”懷卓木愣的點頭,許久沒回過神來。“下次會小心的。”她回道。然而第二天,她總覺得不對味。那兩人躲躲閃閃,似怒又羞的模樣任誰看來都認為兩人正密謀不可告人之事。她開始留意兩人,她越是細心觀察,就越是湧越熟悉感。無人時,她遠遠的瞧見那兩人眼中的甜膩,從不掩飾的讓她看着發寒。直到有一天,她偶爾撞見兩人接吻。最後,她無不驚恐的得出結論,這兩人的相處模式與她和沈華的相處有過之而無不及,因此,她可能喜歡着沈華。
若是知道出去一趟能讓她産生如此大的變化,沈華無論如何都會留住她,再不濟,也會和她一起去。
華懷卓回來的第二天,所有人都看出了她的變化,如此明顯,讓人忽視不了,要不是她和離開前的面貌分毫不差,家人都要懷疑她被人調了包。她整日躺在床上,無精打采着,很快就表現出懶散的一面,有時甚至連飯都不想吃。脾氣也開始和她父親一樣反複,以往日性情天差地別。家人對她毫無辦法,這孩子固執的很,又不肯說出心事,家人只能看着她日漸削瘦而無能為力。
随着開學日期一天天臨近,懷卓似乎有了點動力,逐漸恢複往日的胃口,但仍沉默寡言着,總是神游般在村子裏四處亂走。那段時間裏,她經常待在當初觀看螢火蟲的河邊,躺在石頭上曬太陽。她知道每到飯點,沈華總會按時出現。每當這時,懷卓就一言不發的跳下石頭,夢游般跟在她身後。她知道自己在別扭什麽,也知道自己是鑽進了“不應該存在的情誼”中所設下的圈套。在她心裏,阿華是這麽純淨美好,她不忍心自己肮髒的心思玷污了她。為了不讓她發覺,她想到的只有逃避。
日後,她才明白,這實在毫無必要。若是她肯吐露心聲,第一個接受的便是沈華。
這樣的日子一持續到開學前一天,那天晚上,沈華端着剛煮好的面條回到房間。懷卓正在收拾行李,榮格則坐在床上發呆,他心裏雖對姐姐們不舍,但只要想想以後這張床,這房間都是他一個人的,離別之情也不是那麽苦澀。姐姐們在離家千裏的城鎮求學,回家的次數比以前只減不增。
沈華找了個借口請他出去,随後,她把面放到了櫃子上,以前,她們還在上面寫着作業。沈華垂眸,将面上的悲感掩飾下去。房間還保持着最初的模樣,牆壁紅磚外露,水泥地板裂出縫隙,蚊帳頂上落滿灰塵。木制窗戶向內拉開時涼風習習。兩人入睡的床頭邊,天花板上裝着華永新特意買來的搖頭扇。房間裏只有一張椅子,一把帶着扶手的藤條編織椅,但不知何時,原先的藤條爛完了。華永新找來軟膠水管重新編過,坐在上面又軟又冰涼。
“你晚上沒吃飯,先吃碗面。”沈華接過她手裏的衣服,兩人的行李放在一起。“我來收拾。”她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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懷卓沒應聲,默默的端着面坐到椅子上。她一邊吃着面,一邊偷偷觀察着沈華。很早之前她就知道,沈華的側臉比正面更加好看,她總是露出耳朵,細碎的發絲不時滑落下來,她愛極了沈華勾着發絲挽到耳後的小動作。她又看了沈華一眼,兩個月前,她看見她無意識露出來的肌膚只是害羞,現在卻控制不住的燃起內火來,可她幾乎還是個孩子,對情愛之事一知半解。她只是潛意識的想要靠近沈華,只有她的溫度才能讓那顆燥動的心平靜下來。
懷卓吃得差不多了,她咽下一顆蛋黃,把碗放回櫃子上。沈華已也收拾完畢,夏裝輕薄,兩人的衣服只裝了行李箱的一半。沈華剛想問她還有什麽東西要放,就被人抱在了懷裏,她坐着,懷卓站着,她的臉正在卡在了她的柔軟之處,悶得她幾乎透不過氣來,臉上煞紅一片。沈華嘗試着掙脫了一下,沒掙開,只好把臉偏向一邊,低低的喘息一聲。
“你發什麽瘋?”她說。
聽到那微不可聞的喘息懷卓只覺得心都要化了。她心頭一動,收緊了雙臂,感覺到沈華的呼吸噴撒在她胳膊上,發出了一聲含糊的喟嘆。
“吃飽就想睡了,”她無聲的笑着說,“對了,阿華你知道那所高中在哪裏嗎?我們明天自己去好不好,不用爸爸送。”
“我知道地址,”沈華平複下心跳說,“不過自己去的話要問一下家裏人。你先放開我。”
懷卓漫不經心的嗯了聲,依言放開她,心裏卻在暗自惋惜時間太短。因為她不确定往後自己還有沒有這份勇氣。她沒再說什麽,而是下樓把碗洗了的同時把去學校的事也一并解決,和她想得一樣,家裏人都同意,只是第二天她們要承受多一倍的囑托:要把錢放在前面的口袋裏,背包最好也背在前面,不要和陌生人說話,也不要吃陌生人給的東西等等。
念叨了半個小時,車總算來了。由于華芳婷不再讀書,這次旅程只有她們兩個人。懷卓和沈華将永遠記得那告別的場景。她們坐在昏暗的車裏,外界的一切被照亮,她們看見父母、弟弟以及前來送別的村裏人站在不遠處,不哭也不笑,臉上卻一致的呈現出不舍的神情來,仿佛她們一去不複返。當車子發動時,衆人沖她們揮了揮手,喊道:“記得常回來看看。”
這時,華永信突然跑了上來,手裏緊緊攥着什麽,懷卓大喊了一聲“停車!”他這才喘着氣一手抓住了車廂,另一手将手上的兩個保平安的三角符遞給了懷卓。“拿着吧。”他說,沒等兩人回答便轉身走了。懷卓看着他的背影一點點回到人群處,人群也一點點變小變遠,最後徹徹底底消失在了她們的視線中。她手上的三角符還殘留着溫度。懷卓忽然被戳中了淚點,心裏泛起柔軟的鈍疼。
“阿華。”她把頭埋在了沈華脖頸上,反反複複的念她的名字,等到念累了她幹脆抱着她睡覺。她睡着後,沈華這才低下頭來,目光眷戀的看着她,她的手撫在她臉上,像撫摸珍寶一樣細細的觸碰着,從下巴直到雙眼,最後停留在唇上。她眯了一下眼,撥開那兩片柔軟的唇,掀開潔白堅硬的牙齒,手指慢慢的探了進去,一片濕軟。
她對眼前的離別并不傷感,畢竟她最珍視的人還在身邊。
感覺有東西在口中,懷卓潛意識的舔了一下,很快便不感興趣的吐了出來。
沈華盯着微濕的手指,緩慢的垂了下來,她将目光轉移到車外,山川、田野、溪流被遠遠的甩在了身後。未來的路在她面前清晰陳列開來。
她一點也不擔心找不找的到學校,她一開始便聯系好了華榮格。他在那裏待了兩年,在兩人要去的學校裏讀高三,沒人比他更适合帶路。她擔心的只是三年後,懷卓成年後不久的那個冬季假期。
她看見一張比現在的懷卓更為成熟的臉,比現在的她還略高略瘦些的人。她眼神執拗,嘴唇蒼白,那幅堅定無畏帶着瘋狂的神情和她的伯父決心找回失落愛情的模樣驚人的相似。
“阿華,”她露出一絲古怪的微笑,“我十八了呢。”
“我知道。”沈華低聲道。
“我成年了。”懷卓繼續說,“我想離開。”
“你不後悔就好。”沈華說。
直到那時,沈華才發覺,她們家族的命運不過是一次循環往複,不斷衰敗卻永無終點的過程,與整個村子的命運殊途同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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