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9
十月初的某天早晨,幾乎所有居住在鎮上的人都聽到了一陣響徹雲宵的鞭炮聲。盡管有些擾民,人們還是迫不及待的穿上衣服鞋子,往聲源地奔去。兩天前,一群人抱着一疊疊厚厚的傳單在街上的各個角落出現。原本,發傳單并不值得關注,但偏偏,那群人穿着統一的服裝,即便只是一套普通的淺藍色工裝服,背後印有商□□字也讓人覺得奇特。這無疑是鎮上有史以來的異象。疑惑和好奇心驅使人們去探究。
很快,他們便确定那幢位于車站附近、銀行周邊裝飾漂亮,總有工人進進出出的民樓被人租下,建成了商場,将于兩天後開業。開業當天購滿一定價格的商品将有優惠,也可參與抽獎活動。除此之外,還可以辦理會員卡,享受長期微小的福利。只不過當人們看到辦理條件時,不少人打消了念頭。但琳琅滿目的商品,聞所未聞的高科技産品以及在他們看來十分無理的辦理條件都吊足了人們的胃口。
懷卓一點也不擔心沒人光顧。就在昨天,她剛把第一批會員卡發完。薄薄的一張卡不僅記錄了持卡人的真實姓名,還要求開通時必須存一定的金額。她知道大多數人不會舍得先出錢再拿貨。這是長久以來人們遺存下的習慣:總要把錢放在眼前,拿在手裏才安心。所以她發卡只是為了方便自己人。
懷卓拉開頂層的窗簾,陽光順勢透了進來。她在辦公室裏開了面落地窗,可以俯視一整條街道。她聽見底下吵吵鬧鬧的,也不反感,反倒湧起一股成就感,但緊接着,達到目的後的迷茫無措接踵而至。她今年不過二十九,如果能活到九十歲,人生的旅程也才走了三分之一。她還有很多年可以活,很多時間可以消磨,卻早早的完成了拼搏的路。她有不菲的收入,有車有房,家人愛人都在身邊。無論從那一方面來看,她都是令人羨豔的成功人士。但另一方面,她又懷疑,自己真的能瞞過所有人和沈華一起生活。
不久前,母親直白的詢問她什麽時候交男友。而父親,就算他不說,她也能感覺的到他的期盼。這時她才明白當初沈華的感受。和她不同,阿華是個孝順的孩子,她卻只想到了逃避。年少時她就意識到,只有遠離家人的時候,他們的形象才能模糊成溫情的樣子。實際上,她厭惡母親自個心煩時對她無窮的說教,不屑于父親這麽久以後才想起的彌補,不滿弟弟時不時表現的懦弱與退卻。她還是愛家人的,但只限定在某一範圍內。
她正想的入迷,手機響了,不是客戶,也不是某個難纏的女人,是關思度。前段時間她去看她時,意外得知她正在接受輕緩的增強體質的訓練。她還不想死,即便內部器官正在慢慢衰弱。有時懷卓也提她惋惜。
“聽說你當大老板了?”關思度說,她的聲音不算疲憊,至少還能表現挪揄之味。懷卓含糊的嗯了聲,她并不奇怪她從何處得到的消息,紙始終包不住火。兩人寒暄了一會,直到懷卓聽到對面傳來護士的聲音,她遲疑了一會,還是問道:“最近身體怎麽樣?”
“我還好,”關思度說,“就是太累了。”
懷卓聽到她類似歡悅又像撒嬌的語氣內心一酸,心生愧疚。她問自己,有多久,兩人不曾這樣如老友般聊天。關思度沒生病前,她強勢霸道不聽人言,但不可否認,她對她很好,她就像知識淵博的老師領着懵懂的她走出困境。她不愛她,但又離開不她。
關思度生病後,曾經頹廢了很長一段時間。那時的懷卓既忙公事,又要分神去照顧她,搞得自己也身心俱疲,可她不後悔,甚至因為自己能幫得上忙而感到欣慰。到了後來,關思度情緒穩定後,她回了老家。正是從這段時間開始,懷卓開始疏遠她。以前懷卓總覺得自己很薄情,能毫不留戀的換着一個又一個的情人,直到後來,她才懂得,她只是不愛她們。
話題聊到最後出現了詭異的沉默,懷卓剛想勸她好好休息,挂掉電話,關思度就先一步的說:“元旦你回來好不好?我知道你們那邊的人不怎麽注重這個日子。”
懷卓一陣顫抖,柔軟的鈍痛越發清晰。曾幾何時,關思度和她說話還是命令的語氣。她感到喉嚨發幹,澀澀的回答說:“嗯。”
沈華推開門的時候,再次見到了那個穿着黑西裝的女人,她站在懷卓身旁,側着臉看她。沈華下意識的看了華螢一眼,小女孩專心致志的含着糖吃,沒有任何異常。
自從華螢在姑姑的葬禮上表現異常之後,她就留了心,卻沒想到僅僅過了一天,女兒便忘了這回事。再之後,女兒沒再表現出有任何的預知能力,此事最後不了了之。沈華不知道,要等下一次葬禮時才會知道,華螢只能看見人們過去最難能可貴,難以忘懷的縮影。如果她沒有捂住華螢的眼睛,她還将看到一個男人的身影逐漸走向坐着的華梅。
跟在母女倆身後的杜繪宛見她們停下,不解的問了句,卻驚醒了沉浸在往事中的懷卓。她雙眼潤濕,像只受驚的小動物。看清是她們,懷卓迅速收斂神情,可惜晚了一步。小女孩一臉迷惑的看着她,扯了扯母親的手,她看着懷卓,天真無邪的說:“小姨哭鼻子了。”
杜繪宛首先爆發出一陣率真的大笑,但沒一會,她就發現不對勁。本來,要不是她有遠見,先和沈華打好關系,憑着她的身份,是上不了這頂層的。手扶電梯對客人的權限設在了三樓。之前她和母女倆逛了一圈三樓,在各式各樣的電子産品中一眼就相中了那臺粉紅色的翻蓋手機。可惜對于現在的她來說,貴了些。所有現在她是特意厚着臉皮來求優惠的。誰曾想一開始她就得罪了懷卓。杜繪宛轉而露出一幅欲哭無淚的表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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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懷卓昂起下巴指了下她,“先帶阿螢下先玩會。”随後,她丢給她一張會員卡。後者立刻感動的點頭,抱起華螢,消失不見。
懷卓尴尬一笑,瞥見沈華臉上寵溺的笑臉紅了起來,她輕咳一聲,假意問起家人此刻在那裏。沈華一邊走近她,一邊回答她:爸爸們正帶着孩子們逛超市。聽說華榮格的一雙兒女賴在糖果區不肯走,至于媽媽們,她們正樂此不疲的試着衣服,對比家具。當然,還有很多的人正排着隊一遍遍的乘坐着電梯。懷卓被她俏皮的話逗笑,心頭的陰郁被驅散,然而下一秒,沈華張開雙臂把她抱在懷裏的動作讓她傻了眼。畢竟沈華一向內斂,只有在夜間,在柔軟的床上上才會流露出少些媚意,如今突然抱她,她實在有些受寵若驚。
“阿懷,”沈華學着她剛回來時的動作,在她耳朵呢喃。“我回來了,從別人的世界回來了。”無需解釋,懷卓聽懂了。結婚證雖然成了灰燼,但也不是不可離婚,不過是所需時間延長了些,那麽久她都等過來了,不在乎這點小插曲。懷卓盯着她看,眼裏滿是渴望,她急切的想說點什麽,卻被沈華的食指抵住嘴唇。
“再給我點時間好嗎?”她說。可她卻不知道這一決定将會使她悔恨終生。說到底,什麽都不知道才是最幸福。她就是看到的太多,反而迷失在那些神秘莫測,模糊不清的影像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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