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0

十一月末橙子成熟,果園飄香的時候,華螢終于得嘗所願,回到了村裏,她離家還不久,又正值少年,對家鄉的眷戀要比大人們深得多。原本,她以為國慶長假可以回去的,還期待了許久,誰知臨近國慶小姨又突然抽不出空來。

“我和媽媽可以自己回去的。”她這樣對懷卓說。當事人還未同意,沈華倒先反對了:“留小姨一個人她會孤獨的。”

華螢撇撇嘴,在心裏嘟囔:以前怎麽不見她會孤獨。那時的她不曾懂得,有些事只有得到了才會害怕失去。總之,她失去了這個機會,以至于假期的頭幾天都對懷卓的刻意示好不理不睬。直到假末的一天下午,沈華帶她去了動物園。那些她向來只在圖象上見過的動物分散了她的注意力,玩了一天下來,什麽氣都消了。

休息的時候,沈華摸摸女兒的頭,目光投擲到遠方,仿佛漫不經心般問道:“阿螢喜歡這裏嗎?”華螢仰起頭,眼睛明亮的看着溫和依舊的母親,笑容天真,“喜歡。”她原先是不喜歡的,但後來才發現這個看似冷冰冰的城市,別有一絲人情味。她跟着母親走過這裏的大多數地方,那些上世紀遺留下的洋房,近乎破敗的民居,逼仄擁擠的小小巷,給了她全新的感觀。一個城市的好與不好,大坻區別就在于此:可以給予外來人熟悉的溫暖。

“哦?那要是在這裏一直住下去呢?”

華螢認真思考許久,搖搖頭,“那不可好,弟弟妹妹都不在這,也沒有爸爸。而且我覺得,在村裏更好玩。”

沈華揚起似笑非笑的弧度,“可是你總要習慣。”華螢不解的看着她,沈華繼續說:“以後你就知道了。”

媽媽總是這樣。華螢想道,也不在意,她早就習慣了沈華的神秘莫測,或者也正因此,她愛她的同時又有些畏懼她,這兩種全然不同的感情最終混合成淺意的迷戀——她把沈華推向了神壇。

橙子成熟時,華榮格給姐姐打電話報喜,在父輩們的管理下,臍橙長勢良好,個大味甜,第一批早熟的已經順利換成了錢。

“姐,你什麽時候有空回來?”他問道,又急急加了句:“要是沒空的話,我可以寄一箱給你。”

“不用,”懷卓看了眼擺在辦公室的照片,手指扣了三下,“過幾天我們就回去。”

懷卓知道,沈華從不來她的辦公室,便心安理得在辦公室上擺着她的照片——那是一張前幾年,她的攝影師朋友專門為沈華拍的,以藍天灰牆為底,照片上的沈華穿着幹淨的白襯衫,領口微敞,擡頭看天空,倚靠在牆上,面上一派雲淡風輕。其實還有好幾張,但她只鐘意這張。她還記得她把照片交給沈華時,那女人只掃了一眼,便收了起來,此後她再也沒看見過。

“很好。”沈華說,“值得收藏。”

那之後,這幾張照片被她收在了村裏的房間,就放在抽屜的底層,用檔案袋封好。要等很多年後,懷卓老去,在整理沈華的遺物時才會發現那幾張幾乎沒有變化的照片。

另一邊,接到女兒要回家的父母們早早準備好了食物——地裏的應季蔬菜,家養的健康牲畜。不僅如此,華媽媽還叫上兒媳,把她們的房間全部打掃過一遍,全家人就等着她們的到來。傍晚時,懷卓的車出現在村口,由于村道上皆是些貪玩的孩子,她把車開得極慢,得于觀察周邊。如果硬要說村子有何變化,只能說太過詭異。這一路上,她看見許多孩子相互追逐,老人坐在門前的臺階上,卻獨獨沒有青年或青壯年。

以往她回來時,要麽是假日,要麽只待在家裏,兩耳不聞窗外事,對村子開始顯露出的衰敗跡象毫無留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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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們都去哪了?”懷卓把車停下,見到出來迎接的弟弟時,随口點了幾個同齡人的名字,問道。

“噢,”華榮格毫不在意的說,“都出去打工了,聽說那邊工資比較高。”

沈華跟着下車,瞥了兩眼他們,默不作聲的提着行李回家,身後的華螢一見到玩伴,立即抛下她跑了。孩子們先是傻傻的笑了許久,這才互相詢問了起來,都是些孩子間能想到的問題,關注于吃喝玩樂。忽然,華螢想起了自己口袋裏的零食——她今天穿了件有兩個大口袋的長風衣,可以放很多小零食——忙拿了出來,慷慨的全部送了人。

“這是純巧克力哦,”她說,随既眉毛一皺,“就是太苦了。”華雅不信,她吃過那麽多巧克力,都是甜的,于是她接過一小塊。巧克力剛融化在舌尖,濃重的苦味讓她忍不住吐了出來。見她那幅樣子,所有人都忍不住哈哈大笑起來。華螢有些過意不去,遞給了她一顆糖果,孩子們笑嘻嘻的搶完了,氣氛和以前一樣。沒有人因為華螢的離開而疏遠她。

至于家裏,父母們在狹小的廚房間裏忙活,一道道家常又美味的菜品被端上餐桌。懷卓本打算幫忙,卻被好心的轟了出去,她估摸着離飯點還有點時間,便拉着沈華一起去了後山。兩人沿着被踩實的小徑一路向上,直走到半山腰。懷卓找了棵樹根高出地面的荔枝樹,也不嫌髒,直接坐在上面。沈華慢她一步走過來,無奈又好笑,但還是和她一樣坐下。

“知道嗎?”安靜了一會,懷卓忽然說,“我一直都有一個夢想。”

“嗯?”沈華摸索了一下,和她十指相扣。她們在一起後,這一動作已然十分熟練,從一開始的心動心悸變得自然而甜蜜。

“想擁有一個果園,和喜歡的人同看雲卷雲舒。”她剛說完,沈華的腦中便閃現出她描繪的那場景,只是有些出入:只有懷卓一人,坐在輪椅上,頭發花白,深受疾病與孤獨的折磨。沈華不想再看下去,幹脆閉上眼:“只怕你會膩。”

她聽見懷卓輕笑幾聲,随後指尖冰冷的五指扶上她的臉,閉着眼她也能猜到懷卓的表情。“膩誰都不會膩你。”懷卓說。

大概是這氛圍過于暧昧,她們太過放松,覺得這個點不會有人來打擾她們,認為沒有什麽能阻擋她們相愛。一個極致溫柔眷戀的吻孕育而生。懷卓擡起沈華的下巴,舌頭輕松的伸了進去,攪動一池春水,若她睜眼,可以看見沈華濕漉如初生嬰兒般最為純真的眼眸,足于讓心腸最冷硬之人動容。

華永信看了一眼便走了。盡管弟弟許多次都向他暗示過,他依然不信,或者說不想信。他一直愛着沈華,并尊重她的選擇,他不是因為她喜歡女人——就算對方是他侄女——而對她失望,他是對自己失望。他痛苦的自問:究竟是那裏出了問題,他才會養成喜歡女人的女兒。他不斷自問,又被不斷出現的假想搞得心煩氣燥,到最後也沒理出個頭緒。他一生氣,也不想進門,便在門口煩躁的踱着步。直到等不到人的華永新出來找人。

“哥?你在這幹什麽?”

華永信像找到了主心骨,自從弟弟回歸農田後,兩人的情誼越發深厚。平日裏,兩兄弟還會一邊聊天一邊澆水施肥除草摘果。

“我剛才看見了,阿華那孩子真的和阿卓在一起,”他吞吞吐吐的說完,黝黑的臉竟也漲得通紅。“我要怎麽辦?”

“嘿。”華永新無所謂的笑,拍拍哥哥的肩,“這次無論如何你都要聽我的,別管這件事,就當做不知道。”

華永信瞪大了眼,不敢相信這是弟弟的态度,“為什麽?”難道他也覺得這是醜事,不可外揚?華永信在心裏一通亂猜,沒有看見弟弟苦澀如純巧克力的笑容。

“要是不這樣,我們以後都見不到她們了。”華永新說,并堅信自己的推斷。他感覺自己老了,以往看不開的事也覺得沒什麽了。自從年輕時勞累而落下的病根通通找上他後,他那易動怒的性格便被擠到了心底。如今,他唯一的願望就是希望家人都好好的,孩子們都健康成長。

華永新告別了還需要時間接受的哥哥,也去了後山,他先是觀察好兩人沒再做讓他這個一大把年級也會臉紅的事後,這才出現。可任誰看見兩人那眉目含情,雙頰微粉的模樣都會忍不住惡意推測一番。華永新大聲的咳嗽一下,驚醒了兩人,懷卓慌張的站起來,手足無措,沈華倒是冷靜,若無其事的也站起來。

“我來叫你們吃飯。”華永新心情頗好,暗樂一向以穩重自持的女兒也會露出這樣的表情。

第二天早晨時,來采摘的工人來了,他們都是華溪村的村民。懷卓受到大伯華永信所講的“偷瓜”故事的啓發,認為防賊不如從根源防止,便讓弟弟代為發布這一消息:招一些人負責采摘,一些負責包裝,除了支付工資外,他們還可以享受低價購買橘子的好處。反之,若是有人知錯不改,就別怪她們不顧薄情。

在這緊張忙碌的現場,沒有人注意到華永新往已采摘完的區域走去。

“有什麽事不能在家說嗎?”他問等待他的沈華,後者對他微笑,把放在樹幹的手收回來。“我想了解我母親的事,我想二叔應該知道。”

華永新如遭雷擊,他不願想起的往事随着這句話破土而出,他有些頭痛,但還是在沈華期待的目光下點頭:“我知道的不多,如果你真想知道,我會全部告訴你。”

中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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