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6 年少篇10
春天伊始,沈卓文受了傷,他從兩米高的樹上摔了下來,并滾落到低矮的山坡上。人們找到他時,他的半邊眼鏡破碎,玻璃殘片與細碎的石頭混合着紮在他左臉上,皮肉翻飛,鮮血直流。
那時的華溪村沒有診所——村民們身體很好,要麽不病,要麽重病等死,不需要醫生。
沈卓文最後被送到老宅時,人已經暈了過去。宅院裏老人們經驗豐富,當即給他清理傷口。與此同時,華永新借來了村裏唯一的車子,正是從這一刻起,他展現出了高超且平穩的駕駛能力。
一直到次日下午,兩人才狼狽的回來。沈卓文的傷口過長,從額頭從一種流暢的弧度滑過鼻梁,幾乎到達下巴,醫生包紮時只給他留了只眼睛。不僅如此,在檢查中,醫生發現了他腳踝的扭傷,手臂的脫臼。治療過程十分痛苦,沈卓文以超乎想象的毅力忍了下來,他一聲不吭,仿佛摔下的那一刻起就喪失了語言功能。
沒人知道他為何傷的那麽重,他只說是自己不夠小心,将樹技踩斷踏空。只有華梅深受內心的譴責,因為是她請求他幫忙修剪多餘的花蕊,以備結果時果子營養充足,那本不是屬于他的活。她忘了他從小在城市長大,幾乎沒有摔觸過樹木。只有沈卓文自己知道,他踩空不是意外,是害怕,他四肢無力,背後浸出冷汗,拼命抓住頭頂的枝丫才勉強站穩。他不願再待一秒,急忙想退下來,所以發生了意外——前一天晚上,剛剛下了一場雨,樹幹的某些東西還濕漉,他踩中了那裏。
受了傷之後,他得到了先前一直等待的休息機會,但自那之後,人們很少再見到他。他整日呆在房裏,只允許妹妹進入,以及每周定時和華永新去診所換藥。醫生拆下他的繃帶,傷口愈合的不錯,但以當時的藥品,去疤是不可能的事。
四周後,醫生告訴他們:“不用再來了。”
“可是醫生……”沈卓文對此沒有任何反應,反倒華永新滿臉着急,就他看來,卓文臉上的疤痕過于駭人,硬生生将他的臉隔成兩半,仿佛被惡鬼尖銳的指甲撕裂。
醫生冷冷的瞥他們一眼,觸及到沈卓文漠然的雙眸時,口氣卻軟了下來。“如果不想別人看見,可以買張面具。”
沈卓文冷靜的告謝。摔傷之後他不再戴眼鏡,離得遠些他就看不清路,他的世界從此一片模糊。沈綽約知道,哥哥不是因為害怕別人見到傷口,只是單純的害怕。曾幾何時,眼鏡賦予他看清世界,認清臉孔的能力,而這些已經一去不複返。
“卓文,”華永新在他身後叫住他,“你不要傷心了,我們不會介意的。”
“嗯。”沈卓文露出傷後的第一個微笑,在華永新看來,是個有些病态的笑容,他內心猛然一顫,竭力抑制住想要沖破喉嚨的問詢,他敏感的察覺到沈卓文已經換了個人,不再是從前的他。
“我們去買面具嗎?”他問。沈卓文點頭。恰巧那天是集市,他們很快找到了一家買塑料面具與其他一玩意的小攤。華永新從那堆花花綠綠的面具中挑尋,但最後都被沈卓文一個個否定。小販看了看他的臉,當下明白了他們的需求,他想了想,從放滿雜物的箱底找了一會,掏出一管藥劑來。
“試試這個。”小販無不神秘道,“它能滿足你的願望。”
他們回來後,村民們無不誇贊醫生的神奇醫術——沈卓文的臉上幾乎看不出疤痕。除了不帶眼鏡,他恢複了從前的樣子。原先,他對村民們避而不見,尤其是華梅,她來找他多次,想道歉,被拒絕了。
因為這個,華梅惶惶不安,沒幾天就表現出低落的情緒,厭食的反應。她咬指甲的頻率加快,但很顯然,指甲生長的速度比不上她發/洩沮喪情緒的出口,當指甲被堅硬的牙齒啃噬殆盡後,她轉而把所有能咀嚼的東西放進口中。老爺子率先發現她這一惡習,厲聲喝道:“你看看你成什麽樣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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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兒轉過頭,迷茫的看着父親。老爺子更加怒火中燒,大兒子對他的話裝傻,小女兒又一心撲在沈卓文身上,他不懂那兩兄妹何來那麽大的魅力。何況在他看來,沈卓文失足跌落的事并不能怪到華梅頭上,他害怕高處的話大可拒絕,這事不過是他逞能的報應。嘆了一口氣,老爺子勸道:“你沒有錯,也不負那個人什麽,記住了。”
華梅仍舊迷茫,但還是點了點頭。幾天後,她也逐漸恢複正常,不再咬指甲,只是愛發呆的習慣随着時間的流逝而延長。
她不再主動去找沈卓文。老爺子滿意的笑了,繼續躺在他的搖椅上等着日出,看着日落。
然而一個月多後,閑下來的村民們驚訝的發現,沈卓文變得脾氣暴躁,性格乖張,甚至動不動就流出了眼淚。沈綽約第一個發現哥哥的異常,她哀求了許久,沈卓文才答應把引發一切罪惡的源頭告訴她。他顫抖着手,像完成某種儀式一樣,及其緩慢的洗幹淨了臉。看清哥哥的臉後,沈綽約發出了一聲人們所能想到的最驚懼的尖叫聲。
那是她第一次也是最後一次尖叫。
房子主人出于擔憂趕了過來,最後只看見了重新帶上面具的沈卓文——臉容幹淨,略微蒼白——以及還沒褪去驚恐神情的沈綽約,但毫無疑問,兩人都沒有受到傷害。他不解的看着兩人:“怎麽了?”
“有只花蜘蛛掉到綽約手上,吓到她了。”沈卓文低低道。
房東臉上表情一松,“咳,農村就是這樣。”他說。絲毫沒有起疑心。待他走後,沈綽約抿了抿唇,鼓足勇氣才敢問哥哥他的臉到底是怎麽回事。最初的驚訝過後,淺藏的恐懼随之而來。她知道,她再也無法忘記哥哥那張臉,那張窮極所有醜惡詞彙也無法描述的臉。
“用了這個,之後,如你所見。”沈卓文說,眼神流露出悲傷,“其實我發現很久了。”
“那你怎麽還用!”沈綽約忍不住指責,同時,她痛恨自己沒有及時發現哥哥的異常,自從那個不知其名的戲班子離開後,預感不再找上她。
“我戒不掉了。”沈卓文最後說,捂着臉恸哭了起來,淚水從他指逢不停滑落。沈綽約定在原地,不知該如何安慰他,她懷着愧疚的心情重新打量身量更加單薄的哥哥。這些日子以來他的種種異常得到了解答。過了一會,沈卓文平靜下來,沈綽約才緩緩道:“六月後我們可以離開,你要走嗎?”
那時外界局勢動蕩,不停傳來互相矛盾的消息,各方人士緊緊抓住對自己有利的一面,奔走行跑,終于,在兩位偉人相繼去世後,一切塵埃落定。得知消息的華老爺子從搖椅上跌下來,滿含熱淚,口中念念有詞。與此同時,全國上下宣布恢複高考,先前被冠于莫須有罪名的人們相繼得于平反。
六月初的一天下午,沈卓文最後一次走進不顯衰落的老宅,在一個角落找到了獨自呆着的華梅,她無精打采的模樣在見到他後,眸子重燃星光。
“這個送給你。”沈卓文将自己的手表送給了她,“不要再自責了,。”她接過,嘴唇半張半合,沒有說出話來。臨走之前,沈卓文輕聲說了句:“我走了。”
華梅沒有反應似的,她呆滞的盯着手表,忽然将其狠狠的擲在地上。就這樣,時間停在了沈卓文離開的那一刻,從此,他走,她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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