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話說“石呆子”這個人,在紅樓全書裏完全沒正臉兒出現過,乃是通過賈琏之妾平兒的轉述,将這一樁人間慘事娓娓道出。

這事兒的起因是榮府大老爺賈赦喜歡古玩,看上了石呆子家的二十把舊扇子,給了錢要強買,石呆子不肯賣,賈雨村便給石家冠了個“拖欠官銀”的罪名,抄家發賣,扇子折做官價給了賈赦,石呆子本人不知死活。而賈赦之子賈琏對此事看不下去,說了幾句公道話,還曾被賈赦痛打了一頓。

曾有紅學家沿着曹公在書中的文字抽絲剝繭,追着各種伏筆,竟然考證得出結論,曹公所寫的賈家被抄家,與賈赦奪扇一案大有關系。

所以賈府是石家的大仇,而石家導致了賈府之敗。

石詠目瞪口呆地看着被石大娘珍藏在箱底的二十把折扇,單看扇柄竹質,已是不凡。他生平見過不少折扇,可是在此也只能辨出湘妃竹、棕竹、玉竹三種,書中說過還有一種叫麋鹿的,也不知到底是竹扇還是骨扇……可這都不影響,石詠雙手顫抖,捧着緩緩在他面前打開的折扇,看着上面的古人真跡,漸漸地,石詠開始熱淚盈眶。

“詠哥兒,”石大娘瞧不見石詠的神情,但見兒子一回家就吵着要看祖上傳下來的二十把扇子,生怕是兒子覺得家裏明明度日艱難,卻還藏着這些寶貝,不肯賣了換錢。因此石大娘非常擔憂地問了一句:“這些……你不會是想賣吧!”

只聽石詠流着淚顫聲答道:“不賣,誰來也不賣!”

望着那扇面上的書畫,石詠似乎一下就真的成了書中的那個石呆子,聽了母親的問話,他使勁兒搖頭,“為了能守住這些東西,叫我做什麽都可以!”

石詠本人原本是個文物研究員,能在這一行踏踏實實地做上好些年,性格裏沒一點兒“呆氣”是不行的——石詠就是這麽個人,他只要看到珍貴的文物,就會讓自己完全沉浸在這對美好器物的欣賞裏,忘卻一切,所以才得了“石呆子”這個外號。

所以此時此刻面對這些珍貴的老物件兒,他怎麽可能樂意這些東西落到賈赦那樣的人手裏再經歷風雨?

旁邊石大娘也覺甚是心酸,說:“你爹過世之前也說過,你們石家祖上傳下來的這二十把扇子,若是你,也一定不肯賣的。”

石詠一面流淚,一面感嘆,這真是,知子莫如父,連他這個從異世穿來的靈魂,石老爹也預料得一絲不錯。

可是他一想,趕緊伸手蓋上箱蓋,壓低了聲音對母親說:“娘,咱家有這樣的東西,財不外露,可千萬別讓旁人知道了。”

石大娘一怔,說:“你二嬸也是知道的。”

石家沒有分家,所以這二十把扇子,算起來是石家公中的財産。

石詠搖搖頭,說:“大家先都暫且少提這事兒吧!”

在原書裏,那畢竟是一個以命守護卻最終失敗的故事。石詠想想,若是只為這二十把扇子,他被官府打下大牢,生死不知,那石大娘豈不是失去一切依靠,以後還怎麽過活?還有他的堂弟喻哥兒,不過年方五歲,失怙之後再失去他這個長兄,那石家……石家還剩什麽呀?

正想着,喻哥兒就跑了進來。五歲小兒,正是活潑好動的年紀,玩得臉上髒兮兮灰撲撲的,沖進來沖石詠高聲喊:“大哥!”

石詠趕緊神袖子去抹眼淚,卻教喻哥兒看見了。五歲小兒已經很是懂事,早已斂了玩鬧時的興奮,而是安靜地望着石詠,小聲安慰:“大哥,你……怎麽哭了?”

石詠伸手摸了摸喻哥兒的腦袋,說:“沒事兒!喻哥兒,大哥以後一定好好照顧你!”

他說着從懷裏拿出那個賈府散的送喜荷包,此前那個二兩的小銀锞子已經被他取出來另行收着,這個荷包就能送給喻哥兒玩兒了。

喻哥兒很有禮貌,沖哥哥鞠了一躬謝過了,這才轉身跑出去。

石詠望着他的背影,點頭道:“二嬸将喻哥兒教得不錯!”

石大娘看了他一樣,神情頗為複雜地說:“你二嬸是漢女。”

石詠:……啥?

這是他今日自拼接世界、以及他是石呆子本尊之後得到的又一個足以驚掉他下巴的消息。

原來他雖然姓石,本來的姓氏卻是瓜爾佳,先祖是滿人,與昔日福州将軍石文炳同出石廷柱一脈,因為歷史原因,屬漢軍正白旗。當年石文炳那一支被改入滿洲正白旗的時候,他們這些石氏旁支卻都還留在漢軍旗裏。

他的祖父早年入關之後,一直在廣州一帶經商,曾積蓄了不少財富。可是後來到了石詠的父輩,父親與叔叔都得了軍職,随軍向西征伐,據說他二叔與年羹堯還有同袍之誼,後來父親與叔父先後戰死,年羹堯還曾遣人上門探望,給過撫恤。只是這一兩年年羹堯一直在外征戰,就再也沒來往了。

石詠的母親石大娘出身滿族大姓舒舒覺羅氏,而他的二嬸王氏則是漢人,而且嚴格來說王氏并不在旗。因為有“旗民不婚”的規矩,所以石二叔私自娶了王氏之後,連帶石家的這一支,都在宗族面前擡不起頭來。

石大娘卻并不覺得王氏有什麽不好,她性子剛強,而王氏性格柔順,這麽多年一處寡居育兒,兩人倒也互相扶持,不僅相處得來,而且情逾姐妹。

“上回那個趙大娘叫你上石家族學,娘是聽說官學族學裏亂得很,咱們家沒錢沒勢,又與族裏沒什麽往來。長相稍微俊俏些的哥兒去了那裏,就……就容易給人帶壞。所以娘一直不願意,讓你去受那個罪……”

石詠的相貌屬于那種乍一看不打眼,但是越看越耐看的那種類型。若是進了八旗官學、或是石家族學,保不齊便會被人使銀錢包下。那天趙氏所說的,“讨些公子哥兒們的歡心,手裏也進點兒錢財”,就是這個意思了。

至此,石大娘終于解釋了她為什麽這麽多年一直不肯送石詠去進學,而只是給他買些書本,教他幾個字,讓他自己學去。

石詠自然明白母親的苦心,再說他已經“這把”年紀,雖然原身也就十五六歲,可是他的心思也并不在讀書考試上——畢竟那個急切不得。眼下他只想靠自己的一身本事,護住全家,培養幼弟,在這時空混出個人樣來。

石詠借了賈琏成親時候撿來的二兩銀子喜錢,完成了那只成窯青花碗的“金繕”。

二兩銀子,雖然不多,可是只要花在刀刃上,一樣能成事兒。

這回石詠假扮成一個給寺院裏打雜的小工,拈着二兩銀去金漆店買紅漆與金粉。紅漆就是刷金粉、上金漆的底料,所以他這一開口,金漆店裏的人全無懷疑。

然而石詠只買二兩銀子的金粉與紅漆,數量太少,金漆店的人開始不肯賣,但是經不起石詠的軟磨硬泡,又想着寺院裏的工程,多少該結個善緣,于是賣了給他。價值二兩銀的金粉與紅漆,金粉雖然只有一錢不到,但這對于石詠來說,已經足夠了。

待到石詠重新将那只成窯青花捧至石大娘面前的時候,石大娘驚訝不已,仔細辨認,這才認出了這是自己當初陪嫁帶來的名貴成窯瓷。

這只成窯碗已經完全補好,昔日碎裂的痕跡宛然,然而一道道耀眼的金線彌補了裂紋,并順着裂紋的枝丫,在整個碗身上用力蔓延,仿佛這器物本身有着旺盛的生命力,哪怕經受了命運的磨砺,也一樣坦然接受着殘缺,同時綻放着光華。

石大娘見到這只被石詠親手補起的“成窯碗”,忍不住歡喜得熱淚盈眶,點頭道:“好,好……還是詠哥兒孝敬我。”

二嬸王氏則睜着一對明淨的眼,望望那只碗,又望望石詠。她心裏大約在想,有這閑錢買金粉金箔,這閑工夫來補這麽一只碗,還真不如拿這錢來補貼補貼家用。

只是她生性柔順,見石大娘珍愛這只成窯碗,石詠又是将近成丁的侄兒,王氏即便心裏有想法,她也不肯直接說,只在心裏嘀咕。

這時候石詠開口了,說:“娘,這只碗,我可還暫時不能還給您——”

石大娘吃了一驚,問:“詠哥兒,你……你是要把這只碗拿去賣了還是當了?家裏其實不缺……你這點兒錢。”

她和王氏最近一直都在趕各種女紅活計,争取将未來半年一家人的生活費掙出來。對于石詠整天搗鼓一只碎碗的事兒,石大娘多是縱容。可能也正因為石大娘總是對石詠無條件的溺愛,而石詠的前身确實又成天游手好閑無所事事,所以才總有人在外頭說他敗家。

石詠卻笑笑:“都不是。娘,我借用一下這個碗,正是想讓您和二嬸不用再這麽辛苦地補貼家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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