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

冷子興與賈雨村在上京之前,曾在揚州小聚。之後兩人分道揚镳,賈雨村受林如海之托,送黛玉上京。而冷子興則因為一樁古董生意,走陸路從金陵趕到京中,竟然比賈雨村還快些。

榮國府門外兩人相遇,冷子興使個眼色,賈雨村會意,兩人一起離開,要找個可以說話的地方。

于是兩人轉出榮寧街,在街邊尋了個茶肆,要了一壺茶,就香幹花生米之類,坐下來說話。

這間茶肆位置正在當街,本是個大型涼亭,因此與街面沒有窗牆隔斷。茶座的位置要比街面更高些。兩人選了坐在茶座最靠外的位置上,手邊是一圈“美人靠”欄杆,再往外就是街道。此處視野極好,兩人說話也不怕被旁人聽去。

饒是如此,賈雨村還是很小心地探出上半身,往“美人靠”的扶手下邊看看,确認沒有人藏在他們目力不及的地方,這才坐下來,與冷子興寒暄幾句,接着壓低聲音,問:“依子興看,如今京中,情勢如何?”

冷子興沒有直接答,伸出兩根手指頭,說:“這一位……”

“明眼人都看得出來,這一位是不行了。”

賈雨村沒接口,神色裏透着心驚。

“前日裏簡親王剛剛将‘托合齊會飲案’審結,刑部尚書齊世武、步軍統領托合齊、兵部尚書耿額被定了‘結黨營私’。上面的意思下來,這一回,該是難以善了了。數月之內,儲位就可能會有變動。”

冷子興說來是個古董商人,但也因為這個,上至豪門貴戚,下至官吏文人之家,他都有機會出入。這些消息上也極其靈通。

賈雨村功利心重,急忙問:“那,賈府……”

冷子興一笑:“放心!賈家擡旗之前本是內務府包衣,以前與太子爺有往來也說得過去。何況又有太夫人的情分擺着,皇上是念舊的人。因此啊,以前那點事兒,賈府不會算是黨附太子。對了,還有一件事要恭喜雨村。”

賈雨村忙問:“什麽事?”

“江南總督噶禮,上書彈劾賈史兩家任江寧、蘇州兩府織造時虧空兩淮鹽課白銀三百萬兩。”

賈雨村便懵了:人家彈劾賈家,對他賈雨村來說,何喜之有?

冷子興繼續笑:“皇上下了旨,這筆錢,着兩淮鹽政代為補還。”

賈雨村登時恍然:

賈府要填補昔日虧空,要動用鹽政的錢。而他護送上京的這位女學生之父林如海,如今正是巡鹽禦史。賈府正是有求于人的時候,自然會對林如海百依百順。難怪自己遞了林如海的薦書給賈政,對方會顯得如此熱情。

賈雨村立時笑逐顏開,擡手給冷子興斟滿了茶:“謝子興兄吉言!”

賈雨村與冷子興一時結賬走人,街角對面一直蹲着的少年人這時候直起身,溜達至剛才這兩人坐過的茶座附近,左右看看沒有人盯着他,一伸手,從“美人靠”欄杆外頭的牆根兒撿起一個灰撲撲的布包,取出布包裏面的一面銅鏡,揣進衣內。

這是石詠和寶鏡商量好的計策。

石詠剛才看準了時機,趁賈冷兩人不注意的時候,偷偷溜過去,将寶鏡放置在了兩人茶座外面的牆根兒下,自己則溜到遠處盯着。這便由寶鏡聽了兩人的全部談話,轉頭就一一告訴了石詠。

石詠聽了寶鏡轉告兩人談話的全部內容,見都是“國之大事”,沒什麽是有關古董扇子的,不由微微松了口氣。

寶鏡卻很興奮,纏着石詠,将什麽“托合齊會飲案”、兩府織造、三百萬兩虧空、兩淮鹽政全都細細問了一遍。石詠有些還記得,有些卻沒什麽印象了,全靠寶鏡旁敲側擊,讓他記起不少細節。

“你是說,今日進府的那位林姑娘,就是巡鹽禦史之女?賈林兩家是姻親?”

寶鏡莫名地對剛剛進了賈府的“仙氣”特別關注。

石詠點頭應了,寶鏡便森森地冷笑:“看來當今這位皇帝擺明了要放賈家一馬。”

石詠一想,也是。明知道監督鹽政的巡鹽禦史是賈家姻親,還讓賈家用鹽政的錢填補虧空,這不擺明了皇帝是打算放水嗎?

“巡鹽禦史只要在那個位置上一天,賈府就會對林姑娘優容一天。可是一旦那位禦史挪了位置,兩家只剩下了那點親戚情分,恐怕就有點兒靠不住了。”

寶鏡總結了一句。而歷史上的武則天本人,也是對娘家武氏一族的“親戚情分”,相當不感冒的。

石詠卻知道,若是按原書裏的情節,林如海是在任上過世的。林如海過世之後,賈府自然也不再會對林家孤女上心。

他将所知道的大致“情節”都告訴了寶鏡,寶鏡連嘆三聲“可惜”,然後就再也不說話了,不知在思考什麽。

石詠無奈,看看日頭西斜,只得覓了路徑往外城去。路過一家書肆,給詠哥兒買了兩本開蒙的書冊,又将筆墨紙硯之類多少備了些,這才回去紅線胡同。

才到家,放下東西,石詠突然聽見寶鏡開口:“喂,石小子,你替朕想想,有什麽法子,能将朕這面寶鏡,送到林姑娘身邊的嗎?”

石詠一怔,随即大喜。

——他怎麽就沒想到呢?

寶鏡既能感知“仙氣”,若是也能進賈府,自然能尋着辦法和林姑娘交流。依武皇的心氣兒和手段,和那份愛才惜才的心意,若是由她去輔佐、守護林姑娘,原書中“世外仙姝寂寞林”的命運,一定能得以扭轉。

大喜之後,石詠與寶鏡卻一起犯了難。

“不是吧,這裏男女大防竟如此嚴重?”寶鏡聽了石詠的描述,難免吃驚。

“您今天在街面上也看見了。”石詠也很是無奈。

莫說他是一個與賈府八竿子都打不着的窮小子,就算他是與賈府有一層關系的親朋,內眷輕易見不得外男,哪怕只是傳遞東西,也能被人說成是私相授受。

兩人……不對,一人一鏡,相對發愁,甚至連什麽隔着賈府院牆将鏡子扔進去的法子都想過了,沒一個靠譜的。

“大戶人家的女眷,總有外出禮佛上香的時候,”寶鏡又想出一個點子,“找個機會,輾轉交給林姑娘,不就行了。”

石詠想了想,正未置可否間,一轉念,卻記起原書裏林黛玉說過一句話,“什麽臭男人拿過的,我不要他!”

石詠想,他現在連個“臭男人”都算不上,只是個“臭小子”。

他将顧慮一說,寶鏡頓時發作:“這也不行,那也不行……送面鏡子而已,至于嗎?”

武皇還真是個急性子,連帶寶鏡也是如此。

其實石詠在這件事上,力求穩妥,主要還是為她人着想。畢竟林姑娘是女神一般的人物,不能亵渎,更不好輕易連累了名聲。寶鏡罵他顧慮重重、婆婆媽媽,雖然并沒有罵錯,但還是曲解了石詠的一番好意。

寶鏡一通發洩,将石詠臭罵一頓,第二天卻自己轉了過來,溫言安慰石詠幾句。

石詠再問它進賈府的事,寶鏡這回氣定神閑地說:“不急!”

寶鏡只說它要等個恰當的時機。

然而石詠卻暗暗懷疑,也不曉得這寶鏡是不是暗中托夢什麽的,已經與绛珠仙子的生魂聯系上了,否則怎麽就突然不急了呢?

這天石詠不用去琉璃廠,只留在家裏琢磨給喻哥兒開蒙的事兒。

他昨日買的文房四寶和書籍字帖之類,交到弟弟手裏,喻哥兒喜得什麽似的,連聲向哥哥道謝。結果到了今天,喻哥兒卻将這些東西全抛在腦後,依舊在院子裏瘋玩,全無學習上進的自覺。

石詠嘆口氣,畢竟他這個做哥哥的也沒盡到責任,還沒找到合适的師父給弟弟開蒙。

正想着,門外忽然有人敲門,有個男人聲音在外面問:“請問這裏是石家麽?”

石詠應了一句,過去開門,一見之下吃驚不小:門外的不是別個,正是昨兒才被他“竊聽”過的冷子興。

“這位先生,小子姓石。敢問你是找……”石詠開口問。

“在下姓冷,是一名古董行商,昔日曾與正白旗石宏文石将軍有舊,因此特來拜望。”

石詠聽見冷子興提到“石宏文”,開口結結巴巴地說:“先父名諱,就是上宏下文。”

可是他爹直到過世,也只是個正六品的骁騎校而已,不是什麽将軍啊!

然而冷子興聞言便大喜,接着問:“那令叔可是諱‘宏武’?”

石詠點點頭,他二叔就是叫石宏武。實在是沒想到,這名古董商人冷子興,竟然認得他早已過世的父親與二叔。

“這就對了,”冷子興一笑,壓低了聲音,小聲問,“那個,令尊,是不是留下了二十把……舊扇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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