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4
飛機飛了三個小時降落平城, 盛绾绾和盛莎白坐上早已經訂好的專車, 一路奔向醫院。
阿爾茲海默症這種病沒有根治的方法, 只能用藥拖延時間。
奶奶平時一直待在家裏, 由盛瓊林和白嬈照料。
雖然她的記憶力越來越差,忘記的東西越來越多,但骨子裏的溫婉柔和是變不了了。
她很乖, 從不惹事, 十分好照料。
即便不認識白嬈和盛瓊林了, 還會時不時的朝他們露出善意的微笑。
盛莎白一直幻想着,有一天,等更好的藥物研發出來,她一定把所有的錢拿出來買藥, 說不定媽媽就能恢複了。
前段時間美國制藥公司研制出新藥的新聞讓她精神一震。
可惜那藥還不能用在臨床患者身上。
即便能出得起天價, 也要再等三五年。
她媽媽已經等不了了。
盛莎白揉了揉布滿血絲的眼睛,穩住情緒, 對盛绾绾道:“一會兒見了奶奶千萬別哭, 她現在恢複些神智了, 我擔心她害怕。”
盛绾绾苦笑一聲, 挽住盛莎白的胳膊, 把頭靠在她的肩頭,喃喃道:“我差不多沒有眼淚可流了。”
從早晨到現在,她情緒起伏太大,一口水沒喝,一口東西沒吃, 嗓子都幹的發疼了。
但她實在沒心情吃東西。
天氣太熱,她心裏也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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盛莎白拍拍她的手,念叨道:“可能沒你爸爸說的那麽嚴重,或許還有挽回的餘地呢,奶奶幹了那麽多年農活,身體強壯着呢,比我們這些吃食堂吃垃圾食品的強多了。”
她既像是安慰盛绾绾,又像是在安慰自己。
平城中心醫院的電梯很拮據,來來往往上下樓的患者非常多。
電梯從十二樓降到一樓,中途停了十個樓層,她們整整等了五分鐘。
盛莎白急的直跺腳,高跟鞋踩在大理石地面上,發出焦躁的,有些刺耳的嗒嗒聲。
身邊有人用嫌棄的目光掃了盛莎白一眼,撇了撇嘴,雖然沒罵出聲,但顯然對她的行為十分不滿。
醫院裏都是病人或家屬,沒人心情舒暢。
盛莎白慌張成這樣,盛绾绾總不能跟她一起手足無措。
她只能擔當起安慰小姑的責任。
盛绾绾拍拍她的背,像哄孩子一樣哄道:“別急別急,我們馬上就到了,剛才你還勸我不哭呢。”
盛莎白吸了吸鼻子,深吸一口氣,把兩只手疊在胸口,給自己打氣:“對,我不能哭,我可不能哭。”
盛绾绾心疼的無以複加。
小姑和她的感受不一樣。
她失去的,是從小疼愛她的奶奶,但她還有和藹可親的姥姥,姥爺在。
可小姑失去的,是唯一的,無比珍視的媽媽。
以後小姑再也不能像個孩子一樣撒嬌了。
這世上唯一一個把她當作孩子的人,就要離開了。
電梯總算到了,盛莎白第一個擠了進去,快速按了十二樓。
等人上齊,一路慢慢騰騰的往上走。
奶奶的人生即将走到盡頭,醫生們把她從ICU裏面推了出來,安排了一間VIP病房。
白嬈在電梯間守着,盛绾绾和盛莎白一出來,她就捂住了臉,紅了眼睛。
盛绾绾鎮定道:“媽,奶奶怎麽樣?”
白嬈搖搖頭,邊嘆邊道:“醫生說撐不到明天了,估計她吊着一口氣,就等你們來呢。”
盛莎白的手都在顫,她拉住白嬈:“不是上周還好好的嗎?”
白嬈被她攥的有點疼,但也不忍心抽離,只能一邊帶着她往病房走,一邊解釋:“媽身體的器官都衰竭了,年紀大了,又什麽都不記得,醫生說換器官也是受罪,媽也承受不了手術。”
到了病房門口,盛莎白小心翼翼的推開門,發現媽媽正坐在病床上,向窗外看着。
她太瘦了,仿佛一周內就瘦脫了相。
皮膚緊緊貼在骨頭上,胳膊細的女孩子的手都攥的過來。
她坐着也是小小的一團,連一張單人床都占不滿。
可即便如此痛苦,她依然很努力的繃直後背,把及耳的短發梳的整齊平滑,像往常一樣得體。
被子嚴嚴實實的蓋住她的雙腿,被角被壓得很平,連一絲褶皺都沒有,她就像一具雕塑,一動不動。
窗外很亮,陽光暖洋洋的灑在她臉上,照的她臉上的皺紋都淡了。
盛莎白怎麽也想不明白,為什麽她記憶裏那麽剛強堅韌,能支撐起一個家的母親,變得這麽瘦小,仿佛一只孱弱的貓,輕輕一托就可以抱起來。
盛瓊林正在削蘋果,水果刀輕輕在蘋果上滑過,均勻平薄的皮一圈圈卷下來。
一直沒斷,墜了好長。
醫院裏有個很俗氣的說法。
只要削蘋果皮從頭到尾一下不斷,病人就會很快恢複過來。
即便大家都明白這只是自我安慰,可人在任何時候,都還是想要擁抱希望。
盛瓊林強笑了一下,對她們道:“剛醒,一會兒我給媽喂點蘋果泥,她最喜歡吃蘋果。”
盛绾绾狠狠咬着唇,把湧上來的悲傷咽下去,輕輕叫了一聲:“奶奶?”
聽到聲音,老太太有些僵硬的轉回頭來。
她的眼珠已經有些發黃,潮濕的,仿佛隔了一層膜。
那是腎已經開始衰竭的征兆。
她先是看向了盛莎白,眼睛裏遲鈍的,溢出一點點驚喜。
随後她擡起手,顫巍巍的招呼盛瓊林。
“你妹的包收拾好了沒有,多帶點我腌的鹹菜,拿到大學裏頭,跟同學分着吃。”
盛莎白愣了。
她慢吞吞蹭到老太太身邊,蹲下身,嗫嚅道:“媽,什麽大學?”
老太太拉住她的手,還替她挽了挽耳邊的頭發。
“上了大學別不舍得花錢,你哥哥進了國企,自己能賺錢,媽的錢都給你留着呢。”
盛莎白四十多歲了,大學對她來說已經是二十多年前的事了。
她哪怕保養的再好,手上的皮膚也粗糙了,眼角的細紋也遮不住了,身材更不像當年那麽苗條纖瘦。
任誰也不會把她當成二十歲的小姑娘。
只有在媽媽眼裏,她永遠是那麽漂亮的樣子。
盛莎白怕被看到眼淚,只得把臉埋在被子裏,甕聲甕氣道:“媽我不花錢......我要給你錢花,咱們什麽都買得起,只要你身體好好的,我還讓你過上小時候大小姐的日子,不用幹活,不用吃苦,不用被人欺負......”
老太太樂了,輕輕在她腦袋上拍了一下:“什麽大小姐啊,真是。”
盛瓊林的蘋果削完了,他背過身去,抹了把眼淚。
蘋果皮一下都沒斷,整整齊齊的散落在桌面上。
但一切并不會有什麽變化。
迷信,終究不會成真的。
他把蘋果切成小塊,放到榨汁機裏,因為眼前模糊,還差點切到手。
榨汁機滋滋的響了幾秒鐘,一個蘋果被打成了果泥。
盛绾绾接過來,輕聲道:“我來吧。”
她把果泥倒進小碗裏,一股清新的蘋果香味兒飄了出來。
老太太聽到聲音,擡眼問盛瓊林:“绾绾呢,從幼兒園接回來了嗎?”
盛绾绾的手一頓,心髒仿佛被什麽揪着,難受的喘不過氣來。
她捧着碗坐在床邊,用勺子舀了一勺出來:“奶奶,我就是绾绾。”
老太太擡起松弛的眼皮,眼神單純的打量盛绾绾。
她的視力下降了不少,需要湊很近才看得清。
看清之後,她喃喃道:“绾绾怎麽長這麽大了啊?”
盛莎白早已經忍不住,她伏在被子裏,哭的渾身直抖,卻又不敢出聲。
盛绾绾把勺遞到奶奶唇邊,彎着眼睛一笑:“長大了,就可以照顧奶奶了。”
老太太微微低頭,乖乖的把果泥含在嘴裏。
她就愛吃蘋果,後來生病了,胃也不太好,吃的就少了。
現在誰也不會盯着她吃東西了。
她認真的抿了抿唇,把果泥咽下去,然後伸出手,摸了摸盛绾绾的側臉:“你的嘴唇怎麽破了?”
盛绾绾的嘴唇被咬破了,不知是什麽時候,她已經感覺不到疼了。
感受着那只熟悉的手,帶着熟悉的體溫摸在她臉上,盛绾绾無比依戀的蹭了蹭,喃喃道:“奶奶,我永遠愛你。”
老太太天真的笑了笑,似乎并不明白她為什麽這麽說。
果泥只喂了兩勺,老太太就吃不下去了。
她看起來不太好,每次呼吸,胸膛就要劇烈的起伏一下,一條條肋骨頂着單薄稀松的皮,仿佛用盡了全身的力氣。
她只記得二十年前的事情,似乎對這些年的點滴毫無察覺。
突然看到從大學回來的女兒和長大了的孫女,她格外開心。
所有人圍在老太太床前,你一句我一句的聊着。
聊到後來,大家的情緒都平複下來。
她們甚至都覺得,是醫生看錯了。
奶奶的精神明明這麽好,也能想起以前的事了,她根本就是在恢複。
直到晚上九點,盛瓊林喂她吃了點流食後,她說有點困了,要睡一會兒。
她很快就睡着了,呼吸很輕,胸膛的顫動也很淺。
所有人都不再說話,也不再發出聲音,大家靜靜的陪着,也不願意離開,只想等她睡醒了,繼續聊天。
她卻沒再醒過來。
她的呼吸徹底停止了,胸膛也不再起伏,她的頭發還是那麽整齊,枕頭上一根掉落的頭發絲都沒有。
睡着之前,她還習慣性的用手壓平了被子。
醫生走進來,低着頭,嘆息着想要送她離開。
盛莎白突然像瘋了一樣撲在老太太身上,仿佛迷路的小姑娘,恸痛哀嚎:“媽!媽媽!”
不會再有人回答她。
盛绾绾以為自己的眼淚已經流幹了。
可惜她還是小看自己了。
這一晚極其混亂。
盛莎白心力交瘁,很快暈了過去,盛瓊林和白嬈一個處理老太太的後事,一個照料盛莎白。
而盛绾绾已經沒有時間繼續呆在這裏了。
她是十一點的航班,淩晨兩點到臨海,再出機場,打車到臨海影視城,幾乎不剩兩個小時的睡眠時間,就要化妝,開始第二天的拍攝。
言霁只給她一天的假期,這已經是天大的面子了。
她絕不能遲到。
家人忙成一團,沒人能顧得上她。
白嬈把她送上車的時候,用力的抱了她一下。
“奶奶年紀大了,早晚有這一天的,她走的沒有痛苦,大家都陪在身邊,已經很圓滿了,不要再傷神。”
盛绾绾輕輕點頭:“我知道的,我沒有遺憾了。”
她一路趕到機場,辦理登機手續,坐上航班。
紅眼航班上的乘客并不多,她身邊的兩個座位都空着。
飛機起飛前,她最後一次看了手機。
言霁給她發了一條新的微信。
【我在臨海機場接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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