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1

陳家在京城外的一處鄉鎮,前幾日剛下過雨,道路崎岖難走,車夫驅馬疾行了整整兩個時辰才到。

院子裏零零散散養了些雞,鐘銳推開院門進去時,揚起一層不大不小的土灰,雞毛味兒夾雜着泥土的腥臭味兒撲鼻而來,鐘銳咳嗽了半天也沒緩過勁兒來。

這院子還比不上王府馬廄幹淨呢。

也不知道那姑娘之前半年怎麽呆下去的。

鐘銳捂着鼻子對身旁的謝景道:“王爺,這便是陳家了,你看這地兒,髒的連個落腳的地方都沒有,要不您去馬車上等着,屬下自己進去問?”

“不用。”謝景神色淡淡,大致打量了一下院落,未再說什麽,緩步走了進去。

咚咚咚——

鐘瑞叩響了柴門,朽木的響聲在暮色下低沉的發悶。

開門的是個六七歲的小男孩,身材瘦小,衣衫破舊,全身上下也就只有一雙鞋是新的。

謝景記得,這是喬玥上次在街口護着的男孩兒。

鐘銳問男孩兒:“你家大人在家嗎?”

陳小根點了點頭,對着裏屋喊道:“娘,有客人來。”

陳氏将鍋鏟丢到一旁,抹了把手上的油星子,一邊往外走一邊不耐煩道:“客人客人,我這小門小戶的哪有什麽客人,死丫頭賣到侯府也不省心,成天兩頭的給我找事,我哪……”

陳氏口中的話頓住了。

面前男人的眼神,很可怕。

之前雖然來過不少打探喬玥消息的人,可看上去大都是和她差不多的農戶,相貌也沒什麽特別,只詢問幾句便走了,可面前這個面冠如玉容貌俊美的男人,着實令她感到畏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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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雖然只穿了一身普通的石青直裰,可那布料紋飾卻是她活了大半輩子也沒見過的,更別說這男人與生俱來的氣場了,看着比縣老爺還厲害呢。陳氏又哪裏見過這種貴人?她一時也不知自己說錯了什麽,忙道:“這位、這位爺找民婦有何指教?”

謝景不言,鐘銳道:“我家爺來問問那姑娘的事兒,你可要如實禀報。”

單單是“禀報”兩個字就把陳氏吓得夠嗆,慌忙将兩人請進了屋:“一定一定。”

房間內空間極小,微風透過屋內土夯的牆縫吹了進來,到處是泥土斑駁的痕跡。

陳氏搬了個家裏唯一拿得出手的木墩給謝景,謝景沒坐,直截了當的問:“她是半年前住過來的?”

陳氏道:“那姑娘是半年前民婦在河邊浣衣時救下的,問她哪裏人也不說,民婦就見她可憐,就将她收了回來,當時她自己說她叫、叫……叫什麽玥的來着……”

“喬玥?”

“對對對,是姓喬的,民婦不識字,一時也記不清楚,還好爺……”

謝景聽她承認,衣袖下的手霍然收緊,沒耐性再聽她解釋,問道:“那你之前為何一直說她姓陳?”

先前确實有不少人來打探喬玥消息,陳氏一方面嫌煩,一方面又怕當初賄賂村長給喬玥上戶籍的事兒被查出來,所以大都打發回去了,這會兒見了謝景不敢再有任何隐瞞,忙道:“這姑娘沒個去處,民婦總不能再将她趕出去,總得給她上個戶籍才算自家人,所以也就跟民婦改了陳姓,民婦可一直将她當親閨女養的……”

謝景眼瞳幽深,不再多言,就連旁邊的鐘銳也覺得陳氏這人虛僞。

嘴上說是自家人,分明是為了以後販賣方便才改了名姓。

陳氏愛財,自然不好将此事宣揚出去,無形中倒是幫了他們王爺的大忙。

人總歸是收養的,之前幾次也未曾問出什麽,倘若不是自己手下的人恰好看見陳小根練字,便是王爺也不會閑到特地來陳家走一趟。

陳氏還在滔滔不絕的說着,謝景淡淡打斷了她的話:“她之前教你兒子寫過字?”

“啊對,我們家小根……”

眼見陳氏又要掰扯一大堆,鐘銳連忙道:“你把那姑娘寫下的字帖拿來瞧瞧。”

陳氏忙對一旁的小根道:“快去,把你姐姐寫下的字帖拿過來給這位爺看。”

小根倒是聽話,跑到小屋翻找了一會兒,将當初喬玥寫下的字帖交給了陳氏,陳氏雙手捧着教到謝景面前。

枯澀的粗皮毛邊紙上,小姑娘工整隽秀的字跡清晰可見。

——與四年前的一模一樣。

牆外風聲簌簌,恍惚間,他仿佛又聽見小姑娘彎着一雙杏眼兒笑眯眯的問:“你看看,和你寫的像不像?”

當然像了。

怎麽會不像呢?

哪怕字體和他的一樣,可其中的每一筆每一劃,全都是季長瀾的影子。

“怎麽不學阿淩的字?”

“阿淩的字太難寫了,我怎麽學都學不會,剛好看到你寫的信,我就纏着他教我這種,求了他好久呢……”

求了他好久?

倘若換到如今,只怕她再怎麽求,季長瀾也不會教她寫一個字。

當時自己還未曾與喬玥謀面,自己于他們兩人而言,不過是信封上的一團墨跡罷了。

哪知這團墨跡,後來成了橫在季長瀾心裏的一根刺,以至于喬玥回他身邊半個多月,他也沒用字跡去試探她。

畢竟喬玥連姓氏都騙了他,又有什麽不能騙的?

想不到時隔四年,自己竟然會用這種方式重新找到她。

他不是沒想過再次見到她的場景。

卻沒想到到頭來面對的不過是一團墨跡。

真是諷刺。

房間內靜無人聲,謝景眼瞳幽冷如窗外深沉的夜,只有拿着字帖的手微微收緊。

一旁的鐘銳見狀,忙問陳氏:“字帖就這些嗎?”

陳氏想了想:“應該還有一些。”

謝景從袖裏掏出一錠金子放在桌上,淡淡道:“全部拿來,一張都不許留。”

陳氏活了大半輩子,整銀都見的少,又哪裏見過金子?當即便紅了眼,轉頭對小根道:“快,去把你姐姐寫下的字帖全部拿來!”

陳小根站在原地不動。

那是喬玥親筆寫下的東西,他唯一的念想,又怎麽舍得全部送給別人?

雖然才六七歲的年紀,卻也有了羞恥心,他覺得自己娘唯唯諾諾的樣子實在是難看極了。

他不懂得什麽叫權勢,可他心裏一點兒也不喜歡屋裏的這兩個人。

陳氏見他不動,擔心謝景動怒,忙推了小根兩下,催促道:“傻站着幹嘛?還不快去!”

陳小根嘴笨,心裏不想去,嘴上卻說不出道理來,只道了聲“不去”,便站在原地不動了。

陳氏急了,也顧不上還有人看着了,擡手就給陳小根一巴掌,叫罵道:“你個小畜生明個兒還想不想去學堂了?學你老子在這橫給誰看!”

說完,便又是兩個耳光下去,小根的臉當即腫了半邊,眼眶含淚卻遲遲不肯落下,瘦小的背脊挺筆直。

鐘銳沒想到陳氏會這樣打自己兒子,心中有些不忍,悄悄擡頭看了眼一旁的謝景。

他面色一如往常般淡漠,雙眸平靜無波,就像一位看客似的冷眼旁觀,沒有絲毫要出言阻止的意思,仿佛陳氏今天就算将小根活活打死也與他無關。

鐘銳便也不敢動了,陳氏見小根死倔,唯恐謝景等急,也不再管小根,又罵了兩句,轉身正要進屋自己翻找,一直未說話的謝景忽然淡淡開口:“我說了要全部,你找的到全部?”

陳氏腳步一頓。

她确實找不到全部,她不識字,小根的學業她從未管過,面色不禁有些為難。

謝景垂眸看着站在原地的陳小根,伴着從牆縫鑽進來的冷風,他一字一頓的緩緩開口:“你好好想想,究竟是你姐姐的字帖重要,還是你爹娘的性命重要,你應該不想變成孤兒吧?”

窗外天色沉寂,謝景低沉的嗓音在寂靜無聲的屋內格外清晰。

陳小根剛剛開蒙,謝景說的話他聽不太懂,可他卻聽懂了“孤兒”兩個字。

村子裏曾經有個孤兒,每天飯都吃不飽,後來他被野狗咬死了……

陳小根瘦弱的身軀抖動起來,背脊也不那麽直了,一旁的陳氏回過神來,瞥見謝景冰冷的神情,意識到他不是在開玩笑,一改方才跋扈的态度,臉色煞白的撲到陳小根面前,帶着哭腔道:“小根,娘求求你了,幾張字帖而已,等娘有了錢就給你買,你快去把你姐姐寫的東西找出來吧!”

陳氏語聲顫抖悲切,陳小根第一次在娘的眼睛裏看到了恐懼。

他之前從未見過的恐懼。

小根的眼珠顫了顫,這才落下一滴淚來,別過紅腫的面頰,去裏屋将字帖找了出來。

兩指厚的一沓,用棉線裝訂的格外整齊,是喬玥這半年來留給他的唯一念想。

他抹了把臉上的淚,将字帖交到謝景手裏。

謝景垂眸看着字帖上的字跡,語聲淡淡的又确認了一遍:“是全部?”

小根面色發白的點了點頭。

謝景沒有再理會他,轉而對一旁的陳氏道:“今天的事不許對任何人提起,若再有人來問那丫頭姓氏的事,你就對他們說,她一直姓陳。”

陳氏唯唯諾諾應下,謝景不再看她們一眼,轉身走出了房間。

鄉間的夜空格外明澈,滿天繁星低垂,他也只在四年前的嶺南見過這麽美的夜色。

那是他們第一次見面。

小姑娘披着比她襖裙還長的狐裘,站在滿天星辰下對他笑:“這是阿淩的衣服,你認得他?”

自然是認得的。

披着狐裘的小姑娘對一切都充滿好奇,也從未進過城,更沒吃過什麽好吃的東西,他帶她在城裏玩了很久。

可她卻三句話不離阿淩。

哪怕是離開前,她對他說的也是:“我要回去了,不然阿淩要等急了。”

他叫住了她:“你叫什麽名字?”

小女孩彎着一雙杏眼兒道:“不告訴你,阿淩都不知道我名字呢。”

他便沒有再問。

時隔四年,他終于知道了她的名字。

喬玥。

這次,他知道的比季長瀾更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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