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 亂葬崗

寒冬的深夜,冷冽至極。随便一陣風吹過,都好像能将寒意盡數塞進人的骨頭縫兒裏,激起一個耐不住的哆嗦。

傅傾饒裹得像個球兒,本來袖着手靠樹睡得正香,結果就被一股子冷風給吹得打了個大噴嚏,醒了。

京城有宵禁,又會關城門。雖說入了夜再過來對她來說也不是難事,可段溪橋問起時便不好找借口了。索性在傍晚時候出了城,窩在這裏靜等。

結果一不小心就睡着了。

地上灑滿銀輝,運氣不錯,是個月光皎潔的好日子,無論找什麽都方便許多。

傅傾饒揉着腰一路小跑,幾裏地下來,身上漸漸有了暖和氣兒。

望着眼前情形,她知道,目的地到了。

大片大片的白骨大喇喇地鋪在地上,襯着清冷的月光,無風都能感受到十二分的冷意。四周靜到森然,偶爾有點輕微響動,都讓人忍不住去想是不是屍蟲在啃食死肉。

雖說小時候就見過好多死人,可傅傾饒還是頭一次半夜裏獨自一人看到這副壯觀景象,着實被激得汗毛直豎。

方才冷到嗅覺都不靈敏了,此時暖和過來才發現,腐肉的臭氣熏得人直欲作嘔,白日裏那一雙斷腳的氣味比不上這兒的萬分之一。

傅傾饒扶着身邊的一棵樹,停了好半天才緩過勁兒來,忙從懷裏拿出塊帕子蒙住口鼻。

這亂葬崗據說是百年前開國皇帝建國之時開始形成的。開國皇帝手段剛硬,帶人打進京後準備血洗京城。幸虧護國公極力相勸,血洗一半後終是收了手。

大量死屍無處安置,初初登基又無暇顧及,只得将屍身丢到這兒堆放着。到了後來,這處就也漸漸成了氣候,但凡在宮裏頭死得不明不白的,都心照不宣地往這裏丢。

時常有人嚷嚷着這裏不管不行了,必須要規範起來,卻始終沒人敢接手。久而久之,成了如今這副尴尬局面。

先前聽了段溪橋的話後,傅傾饒本不願來這裏,後仔細想想,他說得也沒錯,若說丢棄那樣一個人哪兒最合适,莫過于此處。就也收起了抵觸,老老實實做好了準備來這裏查探。

她拿出準備好的布套子套在鞋子外面,拿帶子系緊,見四處無人,這才使出輕功立在白骨中的石頭上,細細察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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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不少屍體面目損毀,若是時日久長的,她便不去理會,偶有一兩個時間尚短,她就看看是男是女,是否有腳。

看好一處便挪個位置,一圈兒下來,已經過去了近一個時辰。

雖說沒找到人,可她卻是松了口氣。

——沒有看到屍體,至少說明人還有活着的可能。

正要脫下布套離開,突然,靜籁之中傳來了粗重的呼吸聲。只一下,再聽又沒了聲息,仿佛剛才的也是她的錯覺。

但傅傾饒知道自己沒聽錯。

她回想着大致的方向走了過去。有一個巨石,呈倒立的凹字型。底下空隙處有一人渾身染血,胸口正輕微地起伏着。

他傷得很重,面目青腫看不出本來樣子,但是身材颀長肌肉緊實,顯然是個極年輕的男子。

這都不是重點。關鍵是,他有腳。

所以傅傾饒不想救了。

誰知這人什麽來歷?保不準是江洋大盜被仇家給砍了丢在這裏的。

傅傾饒正打算扭頭就走,那人卻猛地睜開了眼。

暗夜裏依然極其清透的一雙眸子,好似寒冬裏的冰淩,閃着凜冽的光華,冷冷地直穿人心底。

傅傾饒一個恍惚,總覺得許多年前,自己好似也看到過這麽一雙眼眸。

于是瞬間就心軟了。

這樣的人,不可能是壞人,最起碼,絕不是罪大惡極之人。

她試圖背他起來,可傷他的人下手極重,他流了很多血。額頭滾燙,雖然睜了下眼,其實人根本是半昏迷着的,手腳發軟完全使不上力。偏偏他又很重,于是她扶到一半還沒挪到背上人就滑了下去。

想想也是,他身材高大,雖然很瘦,可那都是實打實的肌肉,加起來的重量十分可觀。

“真要命,你說你就不能稍微輕點兒嗎?”

傅傾饒抱怨了句,只得把事先準備好的長繩拿了出來——她怕萬一真是瞎貓碰到死老鼠救到沒了雙腳的劉大人,必然要背他回去,于是帶了根很長的結實繩子。

将繩子在男子臂膀和身後捆了幾下,她蹲下.身把人托到背上,牢牢地與自己綁到一起,然後起身……

傅傾饒無語了。

這重量,真夠帶勁的。

在這一瞬間,她突然有種沖動,想把他扯下來撂到地上,用繩子綁住雙腳一路拖着回去。

誰知她這念頭剛剛閃過,對方就低聲喚了句“阿嬈”。

他低沉的聲音裏摻雜了太多的無奈與傷痛,硬是将平平淡淡的兩個字說出了萬千柔情。

傅傾饒深深嘆息了下,心說能把一個名字叫得讓她一個陌生人都動容的,應該是好人吧。

得,背就背吧。大不了等他醒了再和他算總賬。

翻城牆的時候很是費了些力。

城牆有幾丈高,若是不帶着人,她來去自如。如果帶着瘦瘦的老學者劉大人,也完全沒問題。可如今背着這麽個重家夥……

她咬了咬牙。

拼命試試吧。左右後半夜路上人少,以她的身手,被發現的可能性很小。

……

回到住處的時候,傅傾饒整個人都不好了,直接帶着傷者一起側躺在了地上。後面那人撞擊地面發出“咚”地一聲悶響,她也沒了力氣去看他是不是磕着了頭,躺在那裏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氣。

緩了好半晌,她才解開系帶将他推到一旁,踹掉鞋子上的布套,爬起來點燈。

這是她租下的臨時住處,小院子裏只有三間屋,其中一個是單獨的廚房,另外兩間連在一起,平時休息和看書用。地方不大,而且只交了兩個月的租金——不過是回京述職期間有個安身的地方,本也沒打算長住。

先前她在任職之處也只是租了個四間屋的小院兒,前面是客廳和廚房,後面是她的卧室和書房。平日裏只雇了一個老媽子,每天送來每日三餐,另外負責漿洗外衫打掃庭院。其他的事情都是她自己做,比如清洗中衣亵衣,比如收拾屋子,比如……燒水洗澡。

獨立了那麽多年,這些事情做起來早已得心應手。也正是因為一直是自己照顧自己,她身邊一直備着許多傷藥,以備不時之需。

如今倒是用上了。

燒好熱水備好布巾拿出傷藥,再将男人半抱半拖地拽到裏間的床上,傅傾饒才意識到一個十分嚴峻的問題。

她是個假爺們,可眼前這是個貨真價實的男人,而且還是全身上下都帶傷、必須扒光了才能好好上藥的男人……

其實她倒無所謂。畢竟是性命攸關的事情,在生命面前,什麽禮教之類的全是扯淡。

她怕對方介意。

用力戳戳男子,她問道:“我扒光你給你治傷,你不介意吧?”

也不知是真聽到了還是疼得難過,男子輕輕地發出了個單調的音節。

傅傾饒權當他是答應了,小心地給他褪了衣裳,清洗幹淨傷口,細致地上了藥。

也不知誰和他有那麽大仇,各個傷都是往要害處招呼。好在這人身體底子不錯,功夫也夠強,每個致命的傷都偏離了些許,硬是把命保下來了。

也算他運氣好,現在是冬天,傷口惡化得慢。如果在夏季,就算是傅傾饒将他救回來了,都不一定能活得下來。

等到把他收拾齊整,雞鳴早已不知道叫到第幾遍,天都微微亮了。

見他呼吸沉了下來睡得深了,傅傾饒大大松了口氣,也顧不得把自己收拾幹淨,歪在旁邊的榻上就睡了過去。

……

一大早,傅傾饒挪動着沉重的步子,打着哈欠進了大理寺。

前一日恰逢休沐,大理寺裏只剩下些當值的人。這天可都是到齊了的。大家眼睜睜看着新來的七品評事頂着倆鬥大的黑眼圈搖頭晃腦的打瞌睡,心裏頭一陣陣替她擔心。

“哎,你說我們要不要給他找點事情做忙上一忙?他這副樣子,萬一被左少卿大人給抓住了,可沒好果子吃。”

“這你就不懂了吧。你知道他是怎麽進來的嗎?”

先前那人搖了搖頭。不過他心裏也有點數。現在明顯不是人事調派的時候,能過來的基本上都是背後有人的。

另一人昨日當值,見過傅傾饒來的那一趟,便神秘兮兮地說了幾個字。先前那人就也釋然了。

得,自己是白操心了。人家的後臺就是左少卿大人,還怕什麽?

于是一傳十十傳百,頃刻間整個大理寺都知道了傅傾饒和左少卿大人的潛在關系,就也沒人去擔心她了,還特意給她安排了個安靜的屋子,方便她“休息”。

傅傾饒很給大家面子,四下無人的時候,直接趴到桌上,睡了個昏天暗地。

等她睡飽了心滿意足擡起頭的時候,正對上段溪橋那黑得鍋底似的一張臉。

“行啊你。敢情我費盡心思把你弄進來,就是為了讓你過來睡覺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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