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 誤解

這次出門倆人還是穿的便裝。

段大人昨日就跟傅傾饒說了,她往後跟着他,大部分時候都得見機行事,少不得要出門查訪,一般穿着便裝來大理寺就行了。

可身為官員,少不得有需要正裝上陣的時候,到了必須穿官服的時候怎麽辦?

這簡單。

左少卿大人在這裏有間單獨的屋子,倆人的官服都擱在那兒呢,到了必要時候,進屋一換就成了。

大清早剛收到自己的官服就要交上去……傅傾饒心裏頭很不是滋味,想着真在段溪橋屋裏換衣服也不是那麽回事兒,就琢磨着找個借口給拒掉算了。

可段大人不懂她的痛,在她想到理由之前,就很是體諒地把二人的官服鎖在了同一個櫃子裏,接着很體諒地将屋門和櫃子鑰匙各給了她一把。

得,這回傅傾饒連借口都沒得找了,只能暗自腹诽着跟他出了門。

他們這次的目的地依然是喬家鞋莊。

好在段大人還算有譜,知道今天事情多時間緊,到底是選擇了騎馬,不用再走路。可到了後二人才知曉,喬盈昨天下午就出了城,至少得今天下午才能回來。

傅傾饒真是哭笑不得。此刻她才知曉,昨日她來的時候,夥計們也只是用兩句托詞就将她打發了,根本沒和她說實話。不然今天也不至于白跑一趟了。

一出鋪子,段溪橋便道:“走,我帶你去個地方。”

傅傾饒惦記着斷肢之事,便問是去大理寺還是城牆那兒,亦或是其他和證據有關的地方。

段溪橋只含糊地說“到了你就知道了”,并不明言。

傅傾饒只得半信半疑地跟他出了城。

路過城門的時候,傅傾饒發現一群人圍着守城的官兵,吵吵嚷嚷。那些官兵明顯被氣得狠了,耳紅脖子粗的,偏偏還不發作,只在那裏生受着悶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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段溪橋面不改色,騎着馬悠悠然說道:“劉夫人不講理,偏偏又有诰命在身,動她不得。不只這邊,大理寺那邊肯定還有一撥。等秦點暮将此事報上去,由皇上發了話,咱們才好行動。”

傅傾饒回頭又看了那些人一眼,沒接他的話,默不作聲。

倆人在一個農家小院兒門前停了下來。

這次出門匆忙忘了帶水,段溪橋将馬拴在了樹旁,順手從行囊裏拿出兩個果子,将其中一個遞給傅傾饒。

傅傾饒有些氣惱段溪橋放着正事不管跑來這種地方閑逛,扭頭當沒看見。段溪橋看出來了,嗤了聲松開手直接朝她抛了過去。

傅傾饒沒轍,只好将它接住,卻只拿在手裏,也不吃。

段溪橋不理她,咬口果子邊嚼邊在大門前喊人。

一個農婦在屋裏應了聲,小跑着過來給他們開門,“喲,是段大人啊。快請進快請進。這位是……”

段溪橋橫了傅傾饒一眼,說道:“不用理他。小家夥怎麽樣了?”

農婦朝傅傾饒客氣地笑了下,轉向段溪橋道:“身子太弱了些。”

聽他們提起孩子,傅傾饒仿佛明白了什麽,詫異地去看段溪橋。對方卻不理她,邊向農婦詢問,邊進了屋。

室內燒了火炕,很暖和。一大兩小三個孩子正在炕上睡得香甜。其中兩個相貌和農婦有五六分相似,另外一個最小的眉眼還沒舒展開,赫然正是前日裏傅傾饒剖腹救出的孩子。

一起救人的漢子說起過,孩子的亡母出事前一日晚剛到京城,姓甚名誰家住何處全然不知,就連她尋不到的大兒子的名字也沒人知曉。如今嬰兒來到這處受到妥帖的照料,已經算是極好了。

站在小家夥的床邊,看着睡得香甜小嬰兒,傅傾饒心裏一陣柔軟,神色舒緩到了極致。過了半晌,聽到段溪橋和農婦低聲交談的聲音,她才想起來周圍還有人,湊着段溪橋探身過來看小孩子的時候,低聲說了句“對不住了”,拿起果子狠狠啃了一大口。

段溪橋哼了聲,臉色和緩了些,卻還是不搭理她,又繼續問農婦:“那他這樣,活不活得成?”

“不好說。像他那麽小的孩子,一般都能吃能睡,他吃得本就不多,睡覺的時候還總也不踏實,老是醒,好像心裏頭裝着事兒似的。這是剛吃完奶才睡着,過不了半刻就得醒。”頓了頓,農婦遲疑着說道:“聽說他娘的屍身還擱在義莊?母子連心,如果他娘能早日入土為安,或許他也就能好轉了。”

見段溪橋皺了眉沒答話,農婦搓了搓手,有些局促,“我們鄉下人只懂些糙理,冒犯了大人還望大人見諒。”

“沒什麽。”段溪橋說着,又覺得不該在小嬰兒面前談論他死去的母親,就将農婦喚到了一旁,給她了個銀袋。

“這幾日我會很忙,沒空過來,你且好生照看着他。他母親的案子我會留意,等到結案後便能入土了。”

農婦沒想到段溪橋非但沒介意她方才說的話、反而聽進了耳,松了口氣的同時,語氣更加敬重起來:“大人請放心,斷不會委屈了他半分。”

回去的路上,傅傾饒一邊因為看到了小家夥欣喜不已,一邊因為誤會了段溪橋而內疚得不行,正費盡心思在想找個什麽話題打破兩人僵局,段溪橋先開了口:“我們回大理寺去。”

“啊?”傅傾饒一時間沒反應過來。他想通了?

段溪橋說道:“皇上那邊的旨意應該馬上就要下來了。我們趕緊回去,遣人去京兆尹處問問縱馬撞人的案子處理得如何了。”

段大人這時候說得淡定無比,可是進到大理寺那條街後,他的笑臉就有些撐不住了。

哀嚎之聲從大理寺的方向不斷傳來,那震天的響聲,當真是驚天地泣鬼神,風雲為之色變。

喚住剛好經過的一個衙役,将兩匹馬交給他牽回去,段溪橋右手張開捂着臉,把傅傾饒往前一推,低聲道:“你前面走,擋着我點,別讓那些人發現我了。”

傅傾饒看看自己瘦瘦的小身板,再回頭看看他那比她高了一個頭的……哎?人呢?

一低頭,原來是縮到她背後了。

傅傾饒無語,“你不會走後門偏門嗎?”

“你不懂,”段溪橋哀嘆,“劉夫人做事一向‘滴水不漏’,哪個門肯定都有人守着,不把事情鬧大不算完。”

見傅傾饒不情不願的,段溪橋邊磨磨蹭蹭往前推她,邊教導她:“你說我把你弄來是幹什麽的?自然是要替我賣命的。刀山來了你得替我抗着,火海來了你得替我擋着。現在就到了你發揮光和熱的時候了,勇敢地向前沖吧!”

口裏說着讓她沖,實際上他還不準她走快了,生怕暴露了自己的行蹤。

還別說,他這主意真不錯,傅傾饒這副生面孔還真沒引起劉家人的注意。

等到離大理寺不過幾丈遠了,段大人當機立斷,使起輕功縱身一躍,直接從牆上翻了過去。

傅傾饒傻呆呆站了片刻,方才反應過來。

——敢情她這是被遺棄了?!

劉大人德高望重,衆人十分尊敬他,對待劉家人自是禮讓。可是能進大理寺的,擅長的或是斷案或是刑訊,有哪個會應付一大堆哭哭啼啼的女人的?

于是右少卿林墨儒帶着幾人在門口不住勸說,直到口幹舌燥、大冷天裏汗嘩啦啦直流,眼前的局面非但沒有緩和,反而有愈演愈烈的趨勢。

拿着布巾擦了擦額角,林墨儒心裏煩躁到了極點。滿腔怒火正無處發洩,扭頭一看旁邊磨磨蹭蹭過來了個穿着月白長衫的年輕人,當即火山爆發了,怒喝道:“你!幹什麽的!大理寺豈是爾等宵小随意亂闖的!”

傅傾饒左看右看,終于确定了對方說的是自己。擡眼望着不遠處的大理寺正門,估量了下自己腳下到那兒的距離,心中疑惑不已——明明還沒進去呢啊,闖什麽了?

王寺正恰好在右少卿身邊,認出傅傾饒來,便在林墨儒耳邊低語了幾句。

林墨儒聽說她就是左少卿弄來的那個人,揚聲問道:“段大人呢?”

劉家人也知道,大理寺正卿其實不太管事,大理寺中當家的基本上是左少卿段大人。一聽林墨儒的問話,邊哭號着邊去看傅傾饒。

傅傾饒總不好說左少卿大人翻牆進去了,掩唇輕咳一聲,擺出義正辭嚴的模樣,說道:“他方才有事,讓我先回來了。”

林墨儒的忍耐力已經到了極限,見現在來了個替死鬼,忙急急脫身,“你在這裏好生陪着劉夫人,等段大人來了請他與劉家人相談。”也不管自己說了什麽,擦着額頭趕緊進去了。

他走了,其他人卻不敢走。但大家都頭昏腦脹的又沒了主心骨,就下意識地去瞧傅傾饒,看她怎麽辦。

傅傾饒在衆人期盼的目光中感到壓力很大。她慢慢走過去,望着那些身穿白衣披麻戴孝的女人們。

她們當中有的極為哀痛,想來是劉家家人,大部分雖然也拭着淚,卻沒多少真正的傷心在裏面,應當就是丫鬟仆婦。只是不管真心還是假意,唯有一點是一致的,都在大聲哭叫。

其中哭得響亮的,以坐在前面面容蒼老的那位老太太為最。只見她五短身材面黑牙黃,一張口就是怨天怨地之聲,用她粗啞的嗓音哭唱出來,別有一種震懾之感。

傅傾饒走到大理寺門前,慢慢地在她跟前坐了下來,靜靜看着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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