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8 帝王

傅傾饒跪在地上,脊背挺直,面上作出忐忑難安之色,手卻在官服袍袖的遮掩下緊握成拳。

座上男子翻看着手中的奏折,時不時勾畫幾筆。一份已閱,便又換另一個。不多時,右手邊那摞就少了幾寸,慢慢被增添至左手側。

“這是怎麽回事?”他喚來黃公公,點着一份奏折問道:“小六怎麽又被人給參了?”

黃公公琢磨了下他話中之意,斟酌着說道:“那日六殿下去酒樓時看到一名賣唱女甚是可憐,便想救她于水火之中。無奈女子老父未體會到殿下的一片苦心,竟是抵死不肯。殿下手下人沒輕重,不小心打了那老人家幾下。誰料就被有心人給看到了,告訴了禦史。”

“那老頭兒現今如何?”

“好似是後來不小心摔了幾跤,把自己的頭和脊背磕傷了,後來便不治身亡。”

男子輕蔑地冷哼道:“也是報應。命如草芥之人,竟敢如此猖狂。”他将折子往旁邊随意丢去,“你随便寫上幾句,就說小六的做法不妥,該罰。但念他年少不懂事,從輕處置即可。不過……”

他話語頓住,黃公公會意,笑道:“奴才自會留意着。多大點兒事兒啊,也犯得着驚動禦史。”

“是不大,不過得虧了不大、驚動的是禦史。”楚涵宣意有所指地嗤道:“不然如果被人當成大事報給了旁的衙門……”他掃了眼傅傾饒,毫不掩飾眼中的不屑,“……怕是連小六的命都得搭上!”

“陛下所言甚是。禦史們雖迂腐,卻也明智。”

他們二人在這邊一唱一和,傅傾饒仿佛渾然不覺,依然是那副惶然的模樣。

楚涵宣越看越是瞧她不起。

此人當真是個驽鈍的,竟是聽不懂人話。都暗示到了這個份上了,竟然連點羞恥心都無。

當即對她的蔑視更多了幾分。

既然如此,楚涵宣就也不再繞圈子。眼睛盯着新一份奏折,聲音絲毫沒有溫度地道:“昨天晚上,是怎麽回事,說說看。”

他語氣中帶着股高高在上的威嚴,任誰聽了這句話,都不會把它當成一句簡單的陳述之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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屋內一時靜默。

半晌後,傅傾饒問道:“陛下剛剛是在……問微臣?”

她面帶疑惑語氣遲疑,楚涵宣拍案哈哈大笑兩聲後,突地面容一整,寒氣四溢地問道:“難道我像是在問他?朕還不至于連個奴才的行蹤都無從知曉!”

被他指中的黃公公剛剛撿起方才被丢到桌邊滑到地上的奏折,聞言頓了頓,默默拿起桌邊的朱筆,伏到地上去寫字了。

傅傾饒垂首說道:“微臣有罪,望陛下責罰。只是還請陛下明示,微臣到底做錯了什麽。”

“都說傻人有傻福,你夠傻,卻沒傻福,知道是為什麽嗎?”

楚涵宣說話間已走到了傅傾饒身邊。

他伸出兩指,用力鉗住傅傾饒的下巴,捏得死緊後慢慢往上提。

傅傾饒被逼得沒法,只得不停地垂下眼仰起頭使自己不至于窒息。到最後發現他半點停手的意圖都沒,而她即使再往下看,也只能順着自己的臉頰方向看去,如今也已近乎要看到他的肩膀了。

下巴疼極脖子脹痛。傅傾饒到底有些惱了,索性揚起雙睫朝他看去。

雙目相對,只一瞬,楚涵宣便猛地使力,将她朝一旁用力摔去。

“……因為你不只是傻,而且相當蠢!連我的人,都、敢、動!”

他這一下使了全力,若是摔個結實,必然傷到筋骨。

傅傾饒暗中運氣護住了身上,卻故意沒防備面部。撲倒在地後,撞擊牽扯到了下颌,嘴角處便流了些血。她用衣袖在唇邊随意抹了兩下,那赤色就蔓延在了四周,看上去鮮紅刺目。

楚涵宣看她這副模樣,頓時厭惡地別開臉。而傅傾饒望着他那副尊容,心底也厭棄到了極致。

早知此人薄情寡義,卻沒想到他竟還是個視庶民如同蝼蟻的帝王!

鎮日裏在外标榜自己是個明君,又是在做給誰看!

雖心中翻江倒海,但她仍然努力壓制住。裝作太過疼痛滞了下,她讓自己冷靜了下,這才問道:“不知陛下指的是何事。”

楚涵宣懶得再去暗示,直截了當地問道:“聽說昨夜你見過大驸馬了?”

傅傾饒擰眉作沉思狀,“昨日……晚上嗎?昨日晚上,微臣與大家一同去捉宏岳國細作了。”

楚涵宣猛地回身看她,“你說什麽?”

“秦大人和李将軍查出來城內混進了宏岳奸細,生怕遲則生變,就召集大家一同前去捉拿。微臣因為箭術還算拿得出手,便也一同去了。”

她不怕這事兒被捅開。

昨日裏鬧了那麽大的動靜,她就不信楚涵宣不知道李長亭他們所做的事情。而且當初她拜托段溪橋幫忙借弩機,就知道自己會射箭之事必然也瞞不住,早已經想好了這番說辭。

只是沒想到今天這個時候便已用上了。

果然,楚涵宣聽聞後,冷到極致的面容有了一絲絲的溫度。

“你說,昨日裏你和他們在一起?”他沉聲說着,似是問句,卻又好似肯定了什麽一般,“那麽……昨日你是在城西?”

傅傾饒發現他在說到‘城西’二字時神色微微變了少許。

她想起劉大人與京兆尹的兩樁案子,都是發生在京城正中或是城東。于是決定賭一把。

她賭的是,大驸馬沒敢和皇帝說出全部的實話。

雖明知楚涵宣這個時候不需要她的回答,她依然加重語氣說道:“是啊,在城西。當時抓到宏岳人後,微臣還看到一個細作,本是追過去了,誰知差一點就要捉住時,卻被他逃掉了。”語畢,她長長一嘆,“也不知道那人什麽模樣,當真是太可惜了。”

楚涵宣沉默片刻後,神色剛松動了一瞬,便又恢複了陰鸷。

他正欲開口,門外響起了尖細的通禀聲:“陛下,大理寺左少卿大人和刑部的右侍郎大人在宮外求見。”

楚涵宣厭煩地皺起眉。黃公公小心翼翼問道:“陛下,不如奴才去同人說一聲,讓兩位大人稍等片刻?”

楚涵宣頗不耐煩地說道:“你且去吧。”

黃公公說話間已将朱筆和奏折擱好。他輕手輕腳地走出門去,慢慢合上大門,這才去同那通禀太監說道:“去,和兩位大人說,稍等一下。”眼看太監躬身急急走了,他又緊走幾步過去,揚聲喚道:“記得語氣好點兒!別沒輕沒重的!”

彈彈衣裳上并不存在的灰塵,他攏起袖子,慢吞吞往旁邊行去。眼瞅着周圍再無旁人了,這才抹了抹額頭上的汗珠子,小跑着往旁邊的小徑上行去。

去到一處僻靜的園子,黃公公左看右看尋覓半晌,終于在角落的幾株藥材旁找到了那個身影,忙急匆匆跑了過去,說道:“小祖宗诶,你從哪兒招惹了這麽一位大人啊。”

藥草旁的少年聞言站起身來。

他不過十五六歲的年紀,看上去卻不似同齡人那般青澀,而是有種超出年齡的沉穩氣質。只有他和煦笑容中不時帶出的那抹羞澀,方才能看出這不過也才是個半大的少年郎。

“黃舅舅,怎地?他可是惹了事了?”

黃公公慌張地左右四顧了下,才壓低聲音雙手合十說道:“小祖宗诶,可別這麽折煞奴才了。再這樣叫,奴才要折壽的。”

“無妨。人前我自然不會如此說。”少年全然不當回事地搖搖頭,懇切說道:“娘親說過,自打她進宮做活兒,舅舅就一直護着她。當年若不是舅舅在,我娘怎能活得下來、又怎能順利生下我?”

“別,別,那都是七王爺的功勞。關奴才什麽事兒啊。”

“七叔的恩德我沒齒難忘。”少年嘆道:“但是舅舅的恩情,我也謹記心中。”

黃公公方才在禦書房聽了那樣一番話,如今再聽這少年的言語,不由得有些鼻子發酸。

明明是親父子倆,怎麽性子差那麽多呢?

當年……

若是能回到當年,他倒寧願少年的母親仍然是浣衣局的普通宮女。那樣起碼到了年齡能夠放出宮去,又何苦在這高牆裏頭生生熬死了?幸虧七王爺憐恤母子倆,孩子沒多大時就帶他去了邊關,不然留在這宮牆裏頭,怕也是……

手臂上一暖,黃公公回神,才發現少年竟是攙着他要帶他去旁邊木凳上坐。

黃公公望着少年與他母親那一般無二的柔和眉眼,看着他眼中的堅持,終究是被打動,頭一次沒有拒絕。

待到二人坐好,黃公公将方才的情形大致說了下。

少年聽聞後,開始坐立不安起來。

他焦躁地來回踱着,方才的沉穩全然不見。

“看來傅大人有危險了。這可怎麽是好?”他懊惱地說道:“我人微言輕,父皇肯定不會聽我意見。怎麽做才好?”

黃公公知他重情重義,認真思量了下後,說道:“方才我出來的時候,聽人說段大人和秦大人來了。據說二人與傅大人關系還算不錯,此時出現,許是和他有關。只是陛下現在并不想見他們。殿下既是沒有好辦法,倒不如讓這二人進來,看他們如何行事,再做打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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