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0 執念

這等待,何時是個盡頭?

傅傾饒記得,自己也曾問過這般類似的話。卻不是對着楚雲西,而是傅林生。

彼時她還小,随着傅林生生活還未足半年,剛剛能不在噩夢中連連驚醒、可以囫囵睡個完整的覺。

那日傅林生要去釣魚,喚她一起去。她不肯,傅林生就将她的武器盡數收起丢在房間裏,而後鎖上房門,将她關在了屋子外面。他則提着一個木桶一根釣竿,悠悠然朝湖邊走去。

阿嬈無事可做,自己待着又有些害怕。雖賭氣,卻也只得跟在他的身後,一步一步朝湖邊挪。

太陽升起,而後高懸,再慢慢落下。

天色由暗轉明,到大亮,又漸漸暗下去。

整整一天,傅林生都守在湖邊的釣竿旁。餓了吃兩口幹糧,渴了掬一捧湖水。

阿嬈生着悶氣,也不正眼看他,也不同他說話。只在餓急了的時候,不甘不願地接過傅林生遞給她的幹糧,狼吞虎咽啃下去。

開始時她還能忍受這樣的枯燥,漸漸地,她受不了了,煩悶地在旁邊不停走動,間或跑上一圈。到最後,傍晚臨近,她終于再也忍耐不住,氣呼呼地尋到傅林生,問他何時可以回去。

傅林生袖着手穩穩坐在湖邊,慢慢說道:“等。”

“等?那要等到什麽時候啊!”她煩亂地揪着腳邊的草,一把一把地往下拔。等到草堆聚了半尺高後,她忽地跳起來,喊道:“我知道了!你肯定是在惱我最近一直問你什麽時候可以回京,所以才這般折騰我!”

說到這個,她仿若窺見了真相的一角,越想越覺得自己的判斷正确無誤。

傅林生卻笑了。

“你天資聰穎,靈性極強,但耐性不足,性子也不夠沉穩。況且,也還不夠強大。以這樣的心性在這種時候回去,結局,必然是個‘死’字。”

他平靜地拉起釣竿,将上鈎的魚兒丢到桶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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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想知道要等到何時?好。待你吃飯喝水睡覺練武時都不再想起這個問題的時候,你就可以回去了。”傅林生目光悠遠地說道:“若你放不下心裏的執念、連命都不顧的話,倒不如永遠都不要回去的好。不然,溫家的苦心,明大小姐的苦心,都要白費了。”

……

執念。

執念。

傅傾饒将這兩字在心中默念許多遍,一如少時的許多個日日夜夜。

當年她不依不饒地想要求一個期限,傅林生說,那不過是她的執念罷了。

如今楚雲西向她要一個期限,是否也是因了執念?

她張口欲言,車子忽地停住。

駕車的楚裏剛道了聲:“主子,到了。”又揚聲對着遠處說道:“喬老板,您來尋傅大人嗎?”

聽到遠遠傳來的喬盈的應答聲後,傅傾饒先是一怔,繼而驚喜。正欲起身下車,手腕一緊,卻是被楚雲西牢牢抓住。

他用的力氣很大,卻使了巧勁。她雖然無法掙脫,倒也不會很痛。

“你是不願回答,亦或是覺得見她更為重要、所以迫不及待了?”

傅傾饒側耳傾聽着,确認喬盈還未走近,躊躇了下便順勢坐了回去。

她長長舒了口氣,輕輕說道:“不是不願回答,而是不知該怎麽回答。況且,想見阿姐,也是實實在在的。”

“好,很好。在你心裏,她,也是比我重要的了!”

低沉的聲音宛若巨石,挾着無法看到的悲痛,一字字朝她砸來,壓得她喘不過氣。

傅傾饒頹然說道:“阿姐伴我十幾年,付出甚多,她在我心裏……”

“好一個‘付出甚多’!”楚雲西再也抑制不住心裏的苦悶,低聲怒道:“當年我将你暫時托付于明月盈,便去尋李公公相助。可待我收拾好行囊再去尋你們,卻是半個人影也無,怎麽也找不見了!”

那日他悲極怒極,一時間,竟是不曉得該如何是好。只知道待在與她道別的那個樹林裏,一日日守着,任憑母後怎麽勸,半步也不肯離開。旁人只道他是在那裏看到了溫家別院燃起的沖天火光,太過難過。卻不知他因弄丢了她,悲痛到不能自已。

直至聽說了明大小姐的忽然失蹤,他才恍然明白過來發生了什麽。

十四年啊……

誰能賠給他另一個十四年!

傅傾饒慘白着臉,輕輕搖了搖頭。

“你知不知道阿姐為了我放棄了多少?你肯定不知道。不然,你就不會這樣指責她了。別急着發火。是,我知道你也能做到那個份上。可是事情已經是如今這般的模樣了,不是嗎?阿姐待我極好,我不許你這麽說她。”

車外有輕盈的腳步聲漸漸逼近。

傅傾饒把他的手指掰開,将手腕解脫出來。頓了頓,終究還是有些不忍心。

想到那個暗無天日的黑夜裏,那少年望着她時堅定而又溫暖的目光,還有他清瘦卻可靠的脊背,她的心瞬間柔軟到了極致。

側過身去跪坐在他身前,她仰起頭探出手去,小心地将他額前的亂發捋平。見他扭過頭去不肯睬她,她微微笑了。

“爹爹沒能完成的事情,二哥沒能接替的事情,你去做了,而且做得很好,這很厲害。我倒是覺得阿姐的決定很正确。心無旁骛,方能成就大事。”

楚雲西自嘲一笑,“總之你是不肯答應我。”

“我要怎麽答應你呢?”傅傾饒無力地扯了扯唇角,從衣襟裏掏出脖頸上挂着的一物,赫然就是那個柳葉形的玉腰墜。

她将此物摘下,把尚帶着體溫的它擱到他的手心中,“雲西哥哥,你說,我該怎麽答應你呢?”

楚雲西直直地盯着它,五指緩緩收攏,将它死死握在掌心中。

傅傾饒深深嘆了口氣,轉身下了車。

雙腳剛在地上踩實,就聽到喬盈驚喜的聲音:“四兒!可是巧了,正趕上你回來。”

傅傾饒努力揚起一個燦爛的笑來,這才擡起頭,對急急小跑着過來的喬盈說道:“阿姐你慢點,不過是幾步路,還有人跟你搶不成!”

“無妨無妨。咦?你怎麽臉色那麽差?可是沒睡好?”

“沒什麽,不過是天氣太冷,有些不适應罷了。”

車內突然傳來一記重重的悶響,似是有什麽砸到了車壁上。

喬盈猛地頓住步子,望着馬車疑惑地問:“那是怎麽了?”

傅傾饒暗暗嘆了口氣,心說楚雲西的拳頭也不知道砸出血了沒,等會兒回府後得去看看,口上卻是說道:“沒什麽,喝多了沒坐穩歪了一下吧。”又對楚裏示意了下,讓他駕着車先進去。

喬盈從秦點暮處已經聽說了皇宮宴請的事情,聽她這樣說,便只當是那愛飲酒的大理寺左少卿大人喝多了栽倒在了車裏,并未多想。

她側身讓了讓,待馬車駛走後,方才迎過來,笑着将手裏的包袱塞到傅傾饒的懷裏。

“這是我親手做的一些吃食和點心,你看看合口味不。還有旁邊街上賣的芝麻酥,我也給你買了幾份。”

傅傾饒笑着道了謝,又邀她進府坐坐。

喬盈斷然拒絕了,“家裏頭還好多事要做呢,可沒這個閑工夫。等你得了空閑時候,來家裏吃飯啊。”

過年之時雜事繁多,喬盈是做生意的,這個時候人情往來之事尤其得多。傅傾饒心中有數,也不敢多耽擱她的時間。閑聊了幾句,就也互相道別。

傅傾饒堅持讓喬盈先走。待到喬盈含笑轉過身後,她卻突然想起那個蒙面女子帶着媚意的眉眼,心中突地一跳,生出一個念頭來。

她忍不住出聲喚住了正要離去的喬盈。

“阿姐,當年是不是有個異族女子鐘意大哥,曾經十分熱烈地追求過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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