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 上齊雲山

梁似燭撫上了燕随之的後勺,墨發如波盡數披散下來:“燕三淨是貪懶,不出門就不束發。”

燕随之于是便笑了:“你怎好意思腆着臉說教我,是誰每天着日上三更還不起。”

梁似燭本就是插科打诨,也就裝腔作勢道:“來來來,我來給賢弟挽發。”

梁似燭順起烏絲先束了個小發髻圈,從自個頭頂拔出個木簪,通體光滑只刀刻一個“樂”字。他将木簪插入發髻圈內,又挑了些散落餘發将簪子纏繞緊繃。退步端詳似是還不太滿意,又扯下半截衣袖當做布條束了個帶。

如此才啧啧有聲道:“這發帶與賢弟倒是極襯。”

燕随之笑道:“一塊碎布就拿來襯我,梁似燭你可真有排面。”

梁似燭拂過他額角理了碎發:“那燕三等我幾年,拿錦羅綢緞來襯可好”

燕随之笑着打掉了他的手:“不勞您費心了,我倒也不喜那些。”

梁似燭推着他一路越過後花園,路過品裕室,離過耘書齋,看了滿路燭藍螢火點綴幽暗微草,聽了一圈池邊戲臺演繹衆生百像,聞了東廚雅膳的人間煙火熱鬧氣息。

他們走了很長的時間,明明不過只是三月光影,卻可以共度泰元二十年賀歲。

梁似燭推着他來到三王府門前,一堆婢仆小厮笑鬧作團狀,身上都沾染了鮮豔的顏色。

遠處有炮竹騰躍而起,梁似燭用手指給燕随之,燕随之擡頭就撞他眼裏,梁似燭眼底仿佛有火苗竄動,後面是炸然綻開的煙花,再遠些是喧嚣塵世,盡頭就該山河萬頃了。

梁似燭推搡他作答:“好看嗎”

他手背上都緊出青筋,沉默了一會兒:“好看。”

他只覺神思漸漸恍惚,仿佛看見了如花似霧的幻影。

末了好像有人輕嘆:“好看就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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梁似燭怕他多行勞累,最後着推他回耘書齋。

只在屋階外面笑道:“再見就是新歲,暫祝夜夢清吉。”

燕随之擺了擺手,就自個絞着進了屋。回屋裏就瞧見梨木桌架上擺了錢袋,他拿起掂量了下也就幾兩碎銀,結果底下還壓了張白面宣紙,上面扭扭曲曲地寫着“壓祟錢”。

燕随之腹诽道:這吃住皆是我府裏的,這點銀兩還不夠自個消耗,這位爺是想壓哪門子祟呢

臨睡時卻還是拾了回來放帛枕下面,躺着的時候又實在硌腦袋,又扯出來放在帛枕旁邊,怕滾落又系在流蘇床帏子上,這才老實着方歇息了。

這一睜眼,就是泰元二十年。

元日休沐的年假也剩不了幾天,燕随之盤算着還要去齊雲山,臨走時想着要不要和梁似燭交代聲,到品裕室見人睡得鼾聲如雷跟頭死豬,轉身想着此事也就先作罷吧。

梁似燭又是直到晌午悠悠轉醒,晃晃蕩蕩地游蕩着,才發現似乎少了點什麽。

在午膳時敲着竹筷,問雲莺道:“今個兒是不是少了什麽菜”

雲莺歪頭不解着:“是您要每日不重菜樣呢?”

梁似燭“哦”了聲,沒扒拉幾下就放了碗碟。

他日行一例地在院裏藤椅上曬暖,捏了瓣方桌上的金桔子,嘴裏沒滋沒味地想缺什勞子。忽地發現他都快幾近整一日沒再見燕随之影子了。

他招了雲莺過來問:“你家主子燕三爺呢”雲莺随意道:“三王爺去齊雲山了。”“他每年這時候都要去的。”

齊雲山離京都可是有些遠,腳程來回可得有個幾十天。這齊雲山中有個安國寺,建寺史幾可追溯到前朝了,深得鐘鳴鼎食之家推崇,平日裏香火都絡繹不絕。可從這仲冬直到那仲春,都是封山閉寺只許皇室中人通行。

而這燕王朝燕家三王爺燕随之呢,更是與安國寺住持了機交情匪淺。燕随之早些年還是皇子的時候,先帝曾請江湖名流入宮,樣樣都是挑頂尖的過來教。而這佛理一門呢,就是了機來授。

那是了機還是師門下的大弟子,被師父趕下山攆進宮,一肚子怨氣無處撒放,便時常與燕随之作對。

可燕随之待人接物實在挑不出來一點毛病,久了也該認命過活接着他的好了。這便是不打不相識,關系處得竟然不是一般地親昵,師父入宮接他回山時扯着燕随之衣袖,一把鼻涕一把淚全抹上了,可讓燕随之回去一通捯饬着好洗。

這漫漫十幾年熬過去,也其實不過彈指一揮間。了機自師父圓寂升仙後,就一躍掌了安國寺滿門。這才沒多大年紀的時候,就掌管着安國寺滿門事宜。而燕随之親經換朝歷代,折了兄弟進去,腿也就此落下了殘疾來。

燕随之坐在灰篷馬車裏眯縫着眼,尚叔在前面揮鞭趕路了陣子了,三王府上諸般事宜全都安置好,就偷偷摸摸着出了門。也不是要躲着誰怕讓瞧見了,但畢竟也不想跟閑雜人等撞上。

燕随之在山底放了信鴿上去,就在小樹林窩着歇了會兒。尚叔在旁邊恭敬地侯着,馬拉着篷車就在勾頭吃草。

就有幾個布衣小童唱着歌謠一蹦一跳,順着彎彎曲曲的山道跑着下來。見着了燕随之一行人,先是你看我我看你,最後推了個年長的,是個左右不過十五的女童,倆羊角辮一晃一晃地,站出來伸手朗聲道:“是三爺嗎,拿玉佩出來瞧瞧。”

燕随之從衣襟裏揣出了玉佩,是镂空和田硬玉鑿成“佑”字,在太陽底下泛着瑩潤的光澤。他把玉佩遞給了尚叔,尚叔彎了腰去接,再轉身遞到女童。

女童掂起來傳給旁邊人,最後傳夠一圈,周圍叽叽喳喳:“是真的,是真的…”于是方都圍上前來,擡起燕随之就要往前走。

尚叔在後面叫喊:“主子!主子!主子!”

燕随之的聲音被風捎帶着飄過來又散了:“等個一時半會兒,我不久就會回來。”

尚叔于是癱坐在地,看着旁邊不明所以的馬,那牲畜還沖他踢了踢蹄子,昂頭搖尾地好不快活,估計是山底下的草嫩香合胃。

尚叔甩了鞭子:“你這混蛋玩意兒。”

這幾個小兒竟是天賜神力,相互輪換着擡燕随之這輪椅,竟像是輕飄飄如無物了,只覺尤似有風順助,着實令人詫異。可燕随之竟像是充耳不聞似的,仿佛原是司空見慣了。這耗不了幾個時辰,便推着燕随之到了山頂。

這齊雲山是大吳王朝最高的一頂峰,誰站上去便可一覽天下盛景,安國寺從來也不缺煙火錢,因着建造得宏偉闊氣。

可幾個小童擡着燕随之兜兜轉轉,竟是來到寺廟後頭一間小竈火。小竈火髒撲撲地,牆皮都快要脫落,只覺要是趕巧下場雪,就該把它壓塌了。

幾個小童把燕随之放下,在門口喊了聲:“死禿驢!人來了!”

就從吱呀作響的木門裏露一張臉,鼻尖還蹭了有煤灰,見了燕随之就咧開一口笑,白牙森森排作一行,牙龈都漏出來了。

燕随之揮了揮手:“了機。”便見那人推門出來,身上道袍也髒兮兮的。燕随之笑道:“剛想說這小童也忒聒噪了些,看來也不全能歸咎他們身上,你這大師當的也不太稱職。”

原來這些小童是自了機師父那時就被撿回齊雲山,無論多少年歲也就這般模樣,實則他們可活的壽命也就十幾年,可是力氣卻奇碩無比都可抗巨鼎,當時了機還啧啧稱奇頗為驚嘆,

師父卻哎噓:“這是被人下了藥了,也就八個不知凡什麽沖,竟遇上如此心思歹毒之人,滅門竟還不夠。”

待了機再問時,卻搖頭不肯言語了。

于是這些小童就留在了齊雲山,這一留就有了十年之久。

了機苦笑道:“這我怎能管的住他們呢你也太過于高看我了吧。”

燕随之看向餘晖給高樓廟宇鍍上一層金,這金從高挑的屋檐流瀉下來,再在地上慢慢淌着不知往哪裏彙。

了機在他眼前擺了擺手,才讓他勉強收回心神。“燕三爺在想什麽呢”

燕随之不出聲還好,一出聲就把人膈個半死:“在想你這仙丹妙藥怕是下輩子也煉不出來了。”

了機氣的跳腳手指顫顫巍巍地朝向他:“去你的,怎的瘸了腿就改性了。”

末了還是收了手絮絮叨叨:“我這是為誰,不識好歹!”

燕随之上去給他撫背順氣:“不關你的事,是我認栽了。”

了機揮手示意讓幾個小童自行散了,推着燕随之往殘陽裏去,漸漸也淡了影兒。

梁似燭在三王府呆了有些時候了,左右等不來燕随之回來。覺得這府裏實在沒趣到了極點,好像少了燕随之就跟少了許多玩意似的。

梁似燭撺掇着雲莺:“想出府玩嗎這府外的樂子多到你根本想不過來。”

雲莺本就是天真爛漫的年紀,成日裏在府上做雜務忙活,怎會不對外頭有些許憧憬她起初還能口頭逞強:“這…不太合适吧。”

梁似燭打斷道:“有什麽不合适的,那整日府裏悶着,那才叫不合适呢。”

“我可是聽說,這女孩子家家的,悶着會把脾性悶壞的。”

“你看我現下眼前,可不都是一個”

雲莺被他損話損久了,倒也不似起初氣極。

梁似燭只大踏步往前走:“你要再磨叽,我可就自己溜出去了。”“到時候我有個三長兩短,你可要給你家燕三爺交代清楚了。”

雲莺自個哄騙自個:“這為了看住這位主子,我才舍身陪他出門的。”于是趕忙在後面追趕:“等我!唉…”

作者有話要說:

挽頭發,壓歲錢,梁似燭你可真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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