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6 生死有命

燕随之并不能睡得着了,陪在梁似燭旁侯了一夜。這一夜思緒繁多,沉甸甸壓胸口上,教他喘不上氣。他在一片漆黑中去摩挲着,卻仿佛怎也抓不住梁似燭,他即想靠近些給自己點實在感,頓了頓還是縮回了欲往前探的手。

好不容易待到天明時分,燕随之已是一宿未睡,熬到滿眼都是通紅血絲。

尚叔端了盥洗用具過來,略帶悲怆地對燕随之說:“三王爺,就算您這樣守着,把身子骨給熬壞了,梁公子他…也不一定能醒過來啊!”

燕随之回頭和氣地對尚叔笑了笑,那笑看起來有種既脆而薄的飄渺,像比哭還難過的鑽心感覺:“尚叔,這些我心下都清楚的,只是還想多看上幾眼。”

“而況夜一深,我就實在害怕。”

“我但凡一閉上眼,全是…那時的場景。”

那時只見梁似燭倒在血泊裏頭,胸口倒插着把本該…對向他的刀。

燕随之頓了頓,又接着續聲道:“紅袖招裏頭有個喚作梁烯的,是似燭他頗為親近的姐姐。”

“麻煩将此事通報一下,這…也不好瞞着她。”

尚叔領了令就去紅袖招了。

紅袖招的守門大漢并不放行通過,尚叔只得報出梁似燭名號來。于是便有人問他所來為何,尚叔猶豫着還是全盤訴以實情。那人只讓尚叔在外頭候着,旋即進了一間紅袖小樓裏頭,領出來個綽約多姿俏佳人。

梁烯乍然聽說來人所言,腳下步伐都不穩當了,跌撞踉跄着走出門來,一把扯住尚叔衣袖殷殷問:“似燭他怎麽樣了?傷得可是忒嚴重的嗎找郎中看過了的嗎?現下可曾轉醒?”

尚叔縱使于心不忍,總歸還是訴諸實情,于是含糊着給說道:“梁小姐到三王府上去看看吧。”

馬夫随即掀開車簾子,梁烯剛要轉身上去,有男子自紅袖招追出。

梁榆懷裏揣個雜糧煎餅,木讷羞赧地遞上去給梁烯,又扶着梁烯登上了馬車:“您出來地太過匆忙,可在馬車上将就着用,早膳是一定要吃的。”

梁榆成日裏侯在梁烯的門外,并沒有聽見他們的談話,故而不知梁似燭遇難之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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梁烯也不欲多言,草草打發着說:“你先回紅袖招去。”

紅袖招是在皇城鬧市裏頭,周遭盡是熱鬧繁華景象,唯有她焦急如焚般奔赴着,被天塌噩耗砸個透,仿佛整個人呆愣不知所以然。

等到梁烯踏進耘書齋,燕随之還在床榻旁。梁烯慌忙地撲了上去,掩袖間就俯身泣聲連連。似是覺察到此舉難免有些失态,梁烯起了身對着燕随之福了福。

“奴家向三王爺問好。”

燕随之也是形容憔悴,聲色啞着回梁烯道:“這都是我不好,沒能照顧似燭,多對你不起。”

梁烯就算心下多有怨怼,也不會在面上表露出來。梁似燭于她而言的話,是不亞于血肉至親,燕随之不過個遙遠模糊的名號,可是她也不能盡數把氣撒出,歸根到底還是一句“人奴之身”。

她只是說着不鹹不淡客套話:“三王爺這是哪裏的話,似燭能有幸替三王爺擋刀,那是他幾世修來的福分。”

燕随之自知有愧于梁烯,起了身絞輪椅就往外:“禦醫說親近之人多說說話,可能有助于似燭早日轉醒。”

梁烯于是低了眉眼:“奴家多謝三王爺。”

燕随之出了耘書齋,一時不知道打哪裏。尚叔心下擔憂燕随之,就一直在耘書齋門口,見燕随之出來就迎上前。尚叔推着燕随之,就随地亂逛逛着。燕随之神色倦怠地垂着頭,他已然有一宿未入眠了。

尚叔小心翼翼地輕聲問道:“我看三王爺…已是累得不輕,三王爺可要歇息會兒?”

燕随之低聲說:“那倒也不必了。”

“推我到品裕室去吧。”

燕随之等了有半晌之久,卻不見尚叔有所動作:“尚叔你這是怎的了?”

尚叔頓了頓回答道:“老奴害怕三王爺觸景傷情。”

“生死有命,富貴在天,都是求不得。”

“三王爺莫要太過…”

燕随之覺着暈暈沉沉的,想必是因缺覺的緣故,連帶着話音都斷斷續續:“觸景傷情?心裏頭若有一人,看哪裏不是他?就算是不相幹的景,也是一樣似的傷情罷了。”

“我只是想去品裕室裏尋些似燭平日的小玩意兒。”

“這也有助于康複之效。”

尚叔心下驚愕,顫聲問道說:“三王爺說…心中有人?”

“此是何種情誼莫非……”

燕随之悶聲回道:“救命之恩,知己之情。”

“不足以留待心中嗎?”

尚叔也自知為奴本分,自不好妄加猜度。推着燕随之就往品裕室走去了。品裕室裏頭是和三王府大不一樣的景致,興許是原來着梁似燭捯饬翻騰的緣故罷了。院子裏擱置的有竹木藤椅,若是能得個好晴天用來曬暖;門口挂個金屬鳥籠在梁上,裏頭的黃鹂一見着人就鳴聲嘹亮;書案上擺着秦筝話本随意翻開着,角落裏堆積着落了灰的字帖古籍。

燕随之環顧四周後,對尚叔吩咐着說道:“之後遣人将秦筝送與梁小姐吧。”

尚叔悄聲去勸慰着:“三王爺已許久未阖眼了。”

“尋個地方去小憩會兒吧。”

燕随之颔首“嗯”了聲,就偏着頭以手撐額養神。尚叔推着燕随之晃悠到了東廚,雅膳舍裏頭李嬸煲了湯,面對着的那方碧水池子,已是栽種了各樣的水芙蓉。

尚叔到李嬸那裏端了盅雞湯,李嬸邊嘆氣邊絮絮說道:“似燭那孩子嫌棄這裏過于冷清,尋來了蓮花将池面鋪滿,你說這馬上都快到該開的時候了。”

尚叔沉默着并不去接腔,将雞湯放進食盒裏。待走進碧水池子時候才發覺,原來燕随之早已睜眼在不知想什麽。

尚叔遞了雞湯過去:“三王爺,隔壁就是一排客房了,原先着許字仙住過的,還整潔幹淨着呢。”

燕随之舀了勺雞湯,頓了頓又回答道:“我且先去耘書齋陪着梁公子,尚叔不必太過于擔憂我,我可在床榻邊上趴着歇息會兒。”

“時候不早了,待會兒回去,得問梁小姐,看她是否…在王府留宿。”

尚叔侯在燕随之後頭,看着一池蓮花靜默。等着燕随之撂下碗筷,李嬸就過來給收拾了。尚叔推着燕随之還是回了耘書齋。

還未到耘書齋裏頭時,就聽見繞梁仙樂,原是筝音流瀉,其聲張弛有度。急促時若暴雨打芭蕉,柔和時似楊柳風拂面。

燕随之用指節輕叩輪椅把手,待到音落才出聲說道:“如若我沒有認錯,應是《醉漁唱晚》。”

梁烯停了秦筝,站起福了福身:“三王爺所言不錯。”

“這個曲子是早年時候,我與似燭一同練得。”

“奴家頗希冀着,他能先轉醒來。”

燕随之說道:“我常聽似燭…梁公子提起小姐,還應允過要送一帖詩到紅袖招過去。”

“梁小姐晚上可是要留宿三王府,還是還要返回紅袖招一趟去?”

“客房有空的幹淨整潔能住人,馬車也備好了就在三王府門口。”

梁烯蹙眉略思道:“奴家還是要夜歸紅袖招的。”

燕随之詢問道:“那明日個兒辰時,可否遣馬車去接小姐?”

梁烯說:“奴家謝三王爺體諒。”

燕随之于是着便送梁烯出府上了馬車,回府時候尚叔迎上來偷摸着說:“三王爺,那位有動靜了。”

燕随之颔首不語,屏退了周邊人,只讓尚叔推着。

夜色如水,彎月似鈎。

燕随之冷聲道:“他幹了什麽?”

尚叔陳述着:“那位借着梁公子一事,譴責京城守衛治安不嚴,削減了唐太尉的禦林軍。”

燕随之嗤笑道:“如此看來倒像是…對我頗為情深意重。”

随即卻轉了話頭:“還是去耘書齋吧。”

母子反目,兄弟阋牆,不過帝王家。

燕顯奉在禦書房裏頭推掉了折子,一旁的大太監連忙跪着撿起收拾。這折子摞了那麽高一疊,他一水下去看過來,竟全是為太尉做說客的。燕顯奉不過是小作懲戒,全似敲山震虎之功效。此番路上劫匪本就是個虛假由頭,算到底竟還是太後來做的把戲。他只是看木已成舟不如将計就計,順帶着也探一下唐勒的底子。這竟是還未傷及皮毛,就已經多數倒戈了。

燕顯奉恨聲道:“咱這位當朝國舅爺,怕是嫌坐的不夠高罷!”

大太監豈敢妄議政事,只沉默着聽皇上洩氣。把拾起來的折子整理好,輕悄悄地放置在桌案角。一時不知道該作何,只是垂袖在一旁候着,腰弓得跟只蝦子似的。

燕顯奉自知無人敢應,只得又心下思忖着:他只不過是借着敲打之效,卻不曾想到窺見背後根系。燕顯奉覺得後脊背一陣發涼,本是只将那燕随之看作勁敵,充其量不過疑心唐勒一點,卻還是把他當作可以依仗的親舅。這唐太後算是徹底對他放了權,可這放權後面的路也似乎…既長又遠。

作者有話要說:

虐身又虐心,燕三好慘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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