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4 我歡喜你

燕随之于是沉默了,這沉默一直持續着,直至到了那三王府。期間紀息數次想出聲,卻像個啞巴似的,最終竟還是緘口不言了。紀息有些後悔自己的冒失,想着當時應該稍迂回些的。馬車裏頭很靜,外面街坊卻是熱鬧,他們被熱鬧簇擁着,卻又都感到了悲涼。

馬夫過來在馬車旁,剛準備要搭個斜板,燕随之揮手給制止了。他還想要去試探紀息,縱使自己會被刺傷,直至恐要鮮血淋漓的了。燕随之将手用廣袖遮掩着,在輪椅右側凸環上狠厲剌過,便劃開一道淺縫滲出了血跡。

“你抱我。”燕随之執拗,“我的手蹭傷了,運輪椅很疼的。”

燕随之将手伸出給他看,紀息的神色晦澀難懂。燕随之擡眼去直視紀息,盛了一碗波光粼粼似的,終于不再是一灘死古潭水了,紀息突地像是被打動了一下。紀息彎着腰俯下了身子,燕随之順着也微阖了雙眼,紀息便吻在他眼睑處,這吻輕地直要讓人恍惚了。

燕随之眼睫撲扇,全落入紀息眸中。紀息撈起來他,右臂架起他膝彎,左臂撐在肩胛骨,他終于被抱起來。燕随之雙臂環住紀息,腰一挺便貼得更近了些。那手心結着幹涸的痂,就在紀息的眼前晃啊晃。

紀息的眸色越發深沉,脖頸上的符文時閃時現。紀息探出來一點舌尖,燕随之突覺手心酥麻。燕随之想要昂首去看,紀息下颔抵住了他的頭。紀息覺着像是綢緞般,燕随之的頭發很好蹭,總讓他能感覺舒服起來。紀息眼裏的紅逐漸隐去,又還是一汪不見底的黑了。

這個吻極其飄渺,懷抱也很是短暫,幾乎是須臾之間,紀息便放下燕随之。燕随之不禁暗自懊惱起來,責怪三王爺修建得太小了,全然忘記是當時自己圖方便。紀息的懷抱讓他安心,他有些不想離開了。

自打卧虎寨一行之後,燕随之便知紀息心意。燕随之覺得好笑,他一介病弱之軀,竟還能讓人一見鐘情。他當時倒也不在意,旁的人對他是貶是譽,都與他沒甚麽關系,他不過是行屍走肉。從小都在藥罐子裏腌泡,唐太後又給了流生瓶,只能活到那三十來歲。

他一個人踽踽獨行,全當是在消磨歲月,憑空砸下一個梁似燭,教他砸得頭暈目眩了。春獵那次他覺察自己失控,便把一切推脫給了命數去。這一卦占蔔的結果,教他暗自慶幸了一番。燕随之覺得并不是全然無活頭,至少着再陪梁似燭熬上幾年來。

命運弄人,他剛覺着,活着也不錯,老天便把他的希冀收了去。燕随之估量着得失,之後才交付了真心。可清明時節給他擋刀的,偏生又還竟是那個人。他到底是有多龌龊肮髒,才會之前對此生疑的了。大都好物不堅牢,彩雲易散琉璃脆。①

梁似燭走得太快了,只相處了不到一年,卻要用他餘生懷念。燕随之有時便恍惚,那些記憶已然太遙遠,所有人都能夠往前走,卻只有他還停留在原地,餘生溺死在那一年的雨裏面。他有時候也不禁懷疑,是不是因為自己執拗了,才困囿在方寸之間。

燕随之需要一個救贖,無論是誰了,他甚至竟不敢再去想,那些暗無天日裏頭,還要他一個人撐過來。紀息讓他感覺很舒服,減緩了因為梁似燭的焦慮。但是他對紀息算得上是愛嗎?燕随之自己也不明白了。燕随之是想不通了,倒也不再死腦筋着。

他像是透過着紀息,看到了梁似燭似的,抑或只是,将紀息看作影子而已。他一邊感到兩方歉疚,一邊又确實難違地快樂。他實在難受了太久了,快樂簡直是吊命藥似的。燕随之覺着自己卑鄙,像是利用了紀息似的。

倆人又回到了品裕室,竟是一時間相顧無言了。紀息無法解釋,他心裏也很慌。他只是垂着頭,半跪在燕随之旁,給他擦拭鞋底濺上的泥。燕随之讓他奉為座上賓,可他卻是情願為奴為仆。

這般的相處日子裏,紀息都幾乎無微不至。燕随之起初還有些別扭,但架不住紀息只聽不改了。燕随之不知怎麽繼續,他覺着對不起梁似燭。可他真的無法抗拒,紀息讓他很是矛盾。紀息時常讓他想起梁似燭,卻也能又讓他忘了梁似燭。

“紀息,看着我。”燕随之破罐子破摔,“你是不是歡喜我?”

紀息被驚地手一抖,險些将巾帕掉了去,他從來便是随性而至,或許也不知道甚麽喜歡。原先在紅袖招的時候,太多人借着喜歡的名義,也不過是貪圖那點美而已。後來他自己走過萬水千山,憑借着一個人硬扛過媚骨丹,竟是還聽聞着那人喜歡自己了。

紀息當時說不出有多高興,卻竟摻雜了些忐忑進去。他到底着是對那人撒了謊,想來竟是多有對不起的了。就算是改頭換面了,他也想陪着燕随之,甚麽也不再多求了,能多陪一小會兒,都是從上天那裏偷來的。

生死劫中過一趟,餘命還能剩幾何?前歲不過一場颠沛流離,行過了許多路都只是他鄉。紅袖招裏只有梁烯,仙樂院太遙遠了,紀風堂終究只過客,只有這三王府,才足以慰平生。他無父無母無故人,凡燕随之在處,才能得以安下心來。

紀息看向燕随之,他覺着燕随之好看,怎麽也看不膩似的。紀息原先時候知曉自己的美,也擅長用這美來去蠱惑他人,博得一些不大不小的好處來。畢竟着他活得也很艱難,有好處容易過很多。

美而不自知?這怎麽可能?這贊譽從小到大,他忍着不去得意。仿佛得天獨厚一般,他從來都是個寵兒。打一群人中是最顯眼,倒因此才沒給被埋沒了。他驕矜得像是個孔雀,不需要去刻意賣弄,渾然天成便是驚鴻。

到紀風堂沒多久,他便戴上鐵皮面具,這才知須得做出實事,才能讓人心甘情願臣服。他很久沒擺弄過绫羅綢緞,都快忘記了金箔花钿甚麽樣兒。他在紀風堂當副閣主,倒是将字練得差不多,卻也并不常再去喝酒了,也沒有很多閑空偷懶睡覺。原先無論做什麽都得講究,現在粗枝大葉倒也随心了。

他跟從前幾乎判若倆人,可卻都覺着燕随之好看。他還記得剛進三王府的時候,施述來上門一起喝酒,就把燕随之給灌醉了,他攙扶着燕随之回耘書齋。那時人醉得稀巴爛,他就用夜色打掩,直愣愣地去看着他。那時的燕随之,過去了這許多年,他依舊記得很清楚。

燕随之的面色太過蒼白到冒着絲絲病态,眉峰總會微蹙成“山”字形,眼皮子緊阖着的時候,像層薄薄的白面餃子皮,掀起來之後也不會添多少生機,總是平靜無波地像一潭古井水,或者是一攤被撈起來的死水更為妥帖。鼻頭有肉、鼻翼飽滿,是标準的命裏帶福,鼻尖高翹還有幾分調皮樣。

嘴唇是兩瓣陽春三月緋紅桃花似的顏色,卻不會去說什麽好聽的客套話。再順着就是他幹癟瘦削的下颔尖,想着他平日裏定不會按時用餐。順着瓷白如玉的修長脖頸看下去,突起喉結上淌着滴将滑未滑的汗珠,青絲隐約掩不住的半邊泛紅耳廓。

他幾乎是看着燕随之,一點點染上生機了。從只是個精致的人偶般,慢慢地竟是會笑會鬧,肯把情緒外露出些,還能對他多說些話的了。當年用了閉息散之後,燕随之伏在他身上,肩胛骨凸得很明顯,哭地一顫一顫的,要把他的心都泡漲了。

“三王爺,燕随之,我歡喜你。”紀息看向他,“從很久很久以前。”

從很久很久之前,或許是在第一次見,但是自己卻還不知道。歡喜得不行,患得患失的,總嫌自己不好,覺得愧對于他了。險些要瘋魔的日子裏,就是這點感情吊着,才能勉強挺過來活下去的了。紀息心想:燕随之簡直要了命了,卻竟然還是救了這條爛命。

“我有過心上人。”燕随之掙紮着,“我一直很想念他。”

“我知道的,王宅那回,你同我講過。”紀息笑,“你當然可以繼續想念,我可以排個第二順位。”

紀息幾乎就要忍不住了,他想要告訴燕随之真相去。他已然逾矩了,再也收不回來。就算是破敗之軀,可能沒有幾日可活了。他也想要自私一些,先不去問以後的事情,只看着當下,他還能抑制住媚骨丹,前面的日子還長着呢,說不定就有了什麽活路了。劉懸壺那老頭子,還是挺能信得過的。

“這對你不公平。”燕随之皺眉,“我不想……”

“只要是我心甘情願。”紀息撫上他的發,“那就沒什麽不公平。”

燕随之剛想要接着說話,紀息捏着他的指尖,抵在自己的額心上面了。

燕随之動了動,發現縮不回去,他幾乎是顫聲着,去答應了紀息了。紀息睜開眼便笑,有光芒掉落其中,燕随之覺着,他差點要被灼傷了。燕随之不禁想:他這個人怎麽能這樣?一點點地侵蝕着自己,卸下來所有的防備之後,最後才給了致命一擊來,直叫他幾乎要暈頭轉向了。

燕随之又氣又惱,他覺着這人太卑鄙,自己卻也是無法讨厭。燕随之幾乎驚栗地覺着:紀息會一點點磨平,抹殺然後直至覆蓋,讓梁似燭的痕跡無影無蹤。燕随之突地有些恐慌,卻不知道要怎麽辦,他不想去忘記了梁似燭,雖然忘記可能會更好一些。

“我忘不了他。”燕随之更像是對自己說,“我真的不能忘了他。”

不能夠忘了年間那支舞,因此常去紅袖招看表演。不能夠忘了那年的桃花,故而拔了滿園的奇珍異草。不能夠忘了那人的痕跡,故而去搬進了品裕室裏住。不能忘了元日新春的熱鬧,于是逼着自己整頓過節了。

不能夠忘了春獵時的傷,以後的春獵再也沒去過了。不能夠忘了清明的死,便覺着清明的雨竟更大些。不能夠忘了西灘坡的葬,只在不近不遠處撐傘看着。不能夠忘了錯過他以前的遺憾,接手了仙樂院後一直在派人清掃。

不能夠忘了擡袖露出一截皓臂,銀镯子就晃蕩到人心裏去了。不能夠忘了像是白鶴折頸的時候,會露出來“佑”字佩的一個小角。

“三王爺已經答應我了。”紀息眼裏的光破碎了,“難不成竟還是要反悔嗎?”

燕随之幾乎都要快被逼急了,他很少在別人面前暴露脆弱。原先倒也哭過幾次的,都是只在梁似燭病危時。燕随之不知該解釋些什麽,他眼角都快要沁出淚來了。紀息看着燕随之,像是易碎的瓷似的,哪敢說半句重話?

“三王爺別哭,我心都疼了。”紀息擡起手揩去了淚,“我不是在逼你的,你可以記得他的,你可以不忘記他。”

“我不知你到底是誰,我總把你錯看成他了。”燕随之打算坦誠,“我不知道你對我的吸引,是來源于你本身,還是來源于他的回憶的。”

“只要我能在你眼裏。”紀息虔誠地捧着燕随之的雙頰,“這些終将會不重要。”

“如果你不是他的話,我不能把你當替身。”燕随之阖眼,盡量不去看紀息,“或許是我積重難返,已然思念成疾了。我總是恍惚着,能把你認成他。我知道這樣很不應該,可是我真的忍不住。”

燕随之覺察到紀息松了手,阖着眼淚嘩啦地就流了滿臉。

作者有話要說:

①出自唐代詩人白居易的《簡簡吟》。

紀息好心機,第二順位,以退為進?

燕三真的好掙紮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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