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7 跪臨滄門
紀息有些不太得勁,卻也不好再插一手。這場景讓他忽然覺着,只有自己才是個局外人。這怎麽可能呢?才過了這沒幾年,他在燕随之旁邊,竟是個局外人了。紀息不習慣這樣轉變,他還想回到過去的。
南序見紀息回來,自覺退後了一步。她不想再去摻和其中了,只嘆息燕随之當局者迷。紀息舉止間頗為明顯,看得出極其護燕随之的。南序的确沒心思與人争搶,倒還樂得等他們修成正果了。
倆人揮手作別南序之後,便就出了城郊南湯莊。這三王府坐落在城郊,來回着并不多長時候。馬車裏還是有些颠簸,城郊的路并不算好走。紀息心念着燕随之,就怕他會有所不适了。燕随之以手撐額,是有些昏昏欲睡的了。
紀息扳過燕随之的身子,讓他斜倚在了輪椅上。紀息稍微曲了膝,讓自己的肩又低些。燕随之有些驚異,卻也并不作阻攔。紀息摁住燕随之的頭,将其靠在了自己的肩上。這姿勢的确讓人舒坦多了,燕随之雙臂摟住紀息胳膊,像是極其自然般的就阖眼了。
天突然地就變了。
燕随之剛回三王府,施述就在門口等他,看上去很焦灼的樣子。施述幾乎一向是風度翩翩,他總刻意着維護自己的形态。可當下他衣冠不整,形容枯槁的樣子,整個人都透着絕望。燕随之心下一凜,便知定有大事發生了。
施述像是等了好久,直等了快天崩地裂,才見着了人回來。與北狄的戰事連連敗兵,趙定平已然是馬革裹屍了。血性男兒,如是死在沙場,無論是輸是贏,都是件光榮事的了。可那馮毅騰,竟是從邊疆快馬加鞭,三跪九叩要請聖上做主。
若是聽馮毅騰的話,便是趙定平早已投敵北狄,故而才導致場場都落敗了。馮毅騰甚至着,還呈上了證據,字字句句無一不是,趙定平與北狄的勾結。若是如馮毅騰所言,便是趙定平自覺敗露,故而畏罪故意尋死。
燕顯奉聽聞便是大怒,就升了馮毅騰的官位,将趙定平的兵交由他,希望他能夠穩住軍心,再與北狄周旋些時日。趙定平的屍骨無人收斂,只在邊境中風吹雨打了。燕顯奉仍是不解氣,下命帶回趙定平屍骨,說是要在城門鞭屍,借此來以儆效尤的。
趙家本就不是顯赫貴族,是乘了趙定平的風的。此番趙定平一死,便免不了要衰竭了。可趙定平如是投敵,在此番國難家亡之際,便是會遭人唾棄排擠。更有甚者,按大吳律法,是會流放苦力,或作軍妓娈童,算是株連九族。有人性的地方是,若不堪此般羞辱,倒也可自行尋死去。
趙家風聲鶴唳,全府草木皆兵。原先着感恩戴德的,現下都大罵起來了。甚至竟不依不饒的,死者為大也不顧及。多肮髒污穢的話,都一連串地往外湧。偶爾有幾個争辯的聲音,話音裏有替趙定平說話,便會也慘遭牽連的了。原先有多谄媚,現下有多惡毒。倒也真是嘲諷。
施述這時也是熱鍋上的螞蟻,想着施栎和趙定平的訂婚。這施述本是為施栎找個倚靠,誰知竟是将她推進了火坑。施述便是後悔了,想着畢竟還沒成親,趕緊叫施栎撇清關系,再去謀求一個好人家。
“哥哥!”施栎哭喊,“這婚雖然沒結,可我施栎此生,無論趙定平怎樣,我都是他的人了!”
“施栎!”施述惱怒,“白疼你二十多年!你可知……趙定平犯了什麽罪!你何必要往刀山火海去!”
“哥哥!我信他!有冤情!”施栎半倒在地,“他就算死,不能這樣死!他是大英雄!這莫須有的罪責!豈能讓其污了他的名聲!”
“你還小呢,大把年華,多少人家。”施述苦口婆心,“就算趙定平是無辜的,這要他死的人,該是多通天的本事。栎栎,不要查了,哥怕護不了你。”
施栎于是假意答應,怕施述要困住施府了。卻是趁夜裏逃出去,包裹裏帶上紅嫁衣,就到了趙府門上了。樹倒猕猴散,府上傭仆皆逃竄,趙府只剩斷壁殘垣了。施栎進去的時候,婦人的哭啼還未停歇,整個趙府都籠在絕望中。施栎是誰都沒多理睬,直接找上了趙府老人。
“我是趙定平未過門的妻子。”施栎篤定地說,“我來這裏帶走他的牌位。”
老人進了裏屋,拿出個牌位,遞給了施栎。
“他們啊不讓進祠堂,我就自個兒偷摸藏着。”老人眼角湧了渾濁的淚,“定平是個好孩子,多謝你還肯信他。”
施栎接過來牌位,隆重地跪倒在地,給磕了三個響頭。
施栎擲地有聲:“我代定平謝過您,養育之恩無以為報,若有來世結草銜環。”
泰元二十四年初。雖是新春佳節,街上門窗緊閉,一片死寂之氣。施栎着一身大紅嫁衣,于夜裏在大街上游蕩。鳳冠霞帔,錦衣夜行。空中飄了雨雪,她卻并不能停。這雨雪是越下越猛,刮在施栎臉上,像是要留下血印子。
這可不行。施栎想。她是新嫁娘,要漂亮些的。她深一腳淺一腳地走着,紅緞繡花鞋被雨雪浸濕。施栎仍然莊重嚴肅地邁步,像是迎接遠征歸來的良人。她恍惚間竟似是看見了,趙定平坐在高頭大馬上,眉目溫柔地對她笑起來。
“莫怕,我回來了,讓你久等了。”
施栎想要去質問他,向他傾訴這許多委屈。她既想用拳頭打趙定平洩憤,卻更想能撲進趙定平懷裏。可是施栎将手伸出去時,只接到了冰涼徹骨的雪片。沒有趙定平了,他不會回來了。漫天都是雪的白,施栎一身紅,竟是像一灘血了。
終于是要走到了,施栎昂頭看臨滄門。臨滄門坐落宮城外,每逢有臣子上朝之時,都要從此經過的。施栎緊緊抱着牌位,撫摸着上面的名字,便覺着不是很冷了。這臨滄門可真高啊,施栎昂頭去看,就覺得它擋着天了。
施述隔日醒過來時候,突然發覺施栎不見了,即刻便大驚失色起來。派遣了府上衆人上街找,自己卻還是得趕去早朝的。到了臨滄門附近,看見許多人圍起來,交頭接耳議論紛紛。施述突覺不妙,撥開人群往裏看,竟是見了跪着的施栎。
燕随之上朝時也見了,施栎該是塗了脂粉的,梳着嫁人的高挽發髻,紅娟衫外套繡花袍,頸套項圈天官鎖。胸挂照妖鏡,肩挎子孫袋,臂纏“定手銀”。①是标準的新嫁娘模樣。這風雪還未停歇,看這施栎樣子,應是跪了一整夜。
看施述拉扯施栎起來,燕随之心下已明了為何。可施栎卻很是執拗,竟是怎麽也不肯起來。燕随之不欲再讓人在旁圍觀,淡淡地咳嗽了聲催人去早朝了。誰知這人還未散完,燕随之就瞧見,遠遠地轎辇就過來了。燕顯奉只坐在了轎辇之上,甚至是連挑簾都不曾的。
“那便讓她跪着吧。”這聲音隔着風雪,刺地施栎耳疼了,“誰若是想替她說情,那便與她一齊跪着。”
施述驚慌地求助般看了燕随之一眼,燕随之于是示意他且先稍安勿躁。待人都散地差不多了時,燕随之到了施述旁邊。施栎仍然昂着一張臉,風雪讓她的妝容斑駁,露出幹淨清澈的眉眼。她懷裏摟着牌位,赫然是趙定平的名字。
“哥哥,我對不起你。”施栎滿含歉意,“你只管說,你已與我一刀兩斷,我不想害了你的仕途。”
施栎竟是從衣袖中,拔出把雁翎短刀來。這雁翎短刀,先是那年春獵,她首次聽聞的。而後趙定平求親,也是從趙府庫存裏頭,翻出珍藏已久出來,送到了施府施述手上。寒光一閃,施栎引頸,竟是想要自刎。
施述眼尖地用臂膀扛住,便劃出一道深口來,嘩啦地往外湧着血了。施栎像是被吓着了,半晌都沒緩過神。施述強忍着疼痛,從她手裏奪下刀來。施栎愣了好久,才撲進施述懷裏,聲嘶力竭地哭了。燕随之想着:到底還是個孩子呢。
“三王爺先去上朝吧。”施述撫着施栎的背,“家妹不懂事,讓您見笑了。”
燕随之問道:“那你打算怎麽辦?”
“到底是我妹妹,無論她選什麽,我替她扛着。”施述拂身,“我跟她一起跪,我也信趙定平的。”
施述身板直挺,似有松竹之姿。可這風雪過甚,怕要把他壓折。燕随之默然:到底這些日子,施述于他,也算是不少助力。他曾以為施述迷失了,沉溺于紙醉金迷裏。可他問施述站隊時,還是選擇了幫助他,在朝中鋪陳不少勢力。
燕随之下了朝後,回了三王府去,便托人去了趟齊雲山,到安國寺請王胭出來。中間施栎已然撐不住了,半途就給昏倒了過去,燕随之吩咐人将其擡回施府。施述便接着跪了有好幾天,這也不曾進過食的了。
直至王胭到了臨滄門。王胭頭上九個香疤,身着不正色袈裟,手裏撚着一串佛珠。仍是羸弱瘦削的模樣。她眉目越發沉寂了,像是紅塵都不在眼中。王胭的僧衣落上了雪,面色比雪還憔悴蒼白。她低頭看了眼施述,扶着施述立了起來,便站在漫天風雨中。
施述腿都給凍僵了,已然是走不成路了。燕随之攙他入了馬車,就吩咐往施府去送了。紀息此番也是跟着的了,只淺淡地掃了眼施述的腿,就斷定此番得落下來腿疾。施述果然卧床了幾天後,起來時候便只能拄着拐了。
紀息招了劉懸壺過來看,正巧給自己再帶些藥。也算是妙手回春有些能耐,施述倒不至于靠拐度日。卻每逢那陰潮天的時候,雙膝處都鑽骨的疼起來。好在這并不算太過白給,燕顯奉還是見了王胭。
王胭手握太極拂塵,想掃去肩上的雪。可這風雪未曾停歇過,她已然站了幾個時辰。掃了還落,落了又掃。倒不為別的,這雪太沉了。王胭本就身體不太好的,覺得這雪直想讓她往下壓。她正在心中嘆着氣,便有一把傘向她傾來。
燕顯奉錦衣華服,拂過王胭肩頭雪,給她套上幞頭帷帽,又遞過了湯婆子,這都是禦寒用的。佛珠被燕顯奉搶了去,太極拂塵也落入他手。燕顯奉給她裹鶴氅貂裘,還又将上頭系帶緊了又緊。他伸出手點了點王胭的眉心,指節上的和田羊脂玉扳指兒,就在王胭的眼前溫潤地折着光。這裏沒有吉祥痣了。
王胭顫聲地說道;“你在幹什麽……”
“胭姐姐問我在幹什麽?那你又是在幹什麽?”燕顯奉帶着恨意,“胭姐姐竟是肯下山?不是不肯見朕嗎?來這裏又做什麽?”
“我來是為了天下蒼生,還有這民間百姓們的。”王胭坦然說道,“聖上明明應該知道,趙将軍是個什麽人。”
“聖上若是此番作為,定會叫大吳将士寒心!”王胭直視燕顯奉,“也會教北狄輕看了去的!當務之急,是給趙将軍正名,才能夠重振士氣。再擇合适的人選,和北狄或對打,抑或是與其和談,才能夠穩住大局啊。”
燕顯奉先是聽她把話說完,才壓着心口的怒氣說道:“胭姐姐敢如此言之鑿鑿,又豈知朕到底是對是錯?”
王胭便話趕話:“那便請聖上做主了,詳查此件誣陷之事。”
說着就屈膝彎腰,竟想要跪下來了。燕顯奉立即扶起,幾乎有些咬牙切齒。
“胭姐姐何必如此,你明明知道……”燕顯奉低聲,“你分明都是知道的,我從來拒絕不了你。”
此番臨滄門過後,王胭又回到了齊雲山,燕顯奉傳旨重查舊案。燕随之遣人到南湯莊,想要請南序幫忙調查。南序倒還是爽快利落,毫不猶豫就接下來了,這還真查出來些端倪了。
作者有話要說:
①嫁衣有關描述參照百度百科詞條解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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