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
寝宮裏,舒曲離側躺在漆床上,如墨的長發海藻般披散在床,他單手支撐着下颌骨,眼眸微垂,眉目精致而凜冽。
忽而,舒曲離擡頭向着一個方向看去。
狐星河緩步向着舒曲離走來,低垂着頭顱,心髒在怦怦跳動,身子更是因為緊張而微微顫抖。他微擡眼睛,視線穿過重重紗帳,直直望到那道躺在漆床上的身影,恰好與炎帝的眸光對視。
炎帝的眸光帶着有如實質般的穿透力,幾乎要透過這層衣物看透他的皮和骨,把他整個人都看得分明。
狐星河忙移開視線,默默安撫着自己如擂鼓般的心跳,吐出一口氣。
他确實太緊張了,不該如此。
狐星河鼓起勇氣,幾下撥開紗帳來到炎帝面前。他瞪圓了眼睛與炎帝對視片刻,嗖地移開視線,腳一蹬把鞋子蹬掉,像只兔子樣蹿進炎帝的被窩。
狐星河這樣反倒把舒曲離吓了一跳。
舒曲離身子一僵,一時間沒有動彈,等到身後人找好姿勢安靜下來後,舒曲離僵硬着身子,不知該怎麽做。
他一時沖動讓狐星河留在自己的寝宮,卻沒想到過接下來要怎麽辦?難道……
想到這兒,即便是舒曲離心髒也略微加快。他轉過身,就看到狐星河瞪着一雙比貓兒還要大還要亮的眼睛盯着他。
兩人大眼瞪小眼片刻,舒曲離鋒利精致的眉眼一阖:“睡吧。”
狐星河:“嗯。”
兩人中間似有一條無形的線,将兩人分隔在兩邊,沒有一個人願意越過這條線。
狐星河身子硬得跟一張木板,直挺挺倒在床上,被子搭在身上。他兩眼兒望着床上面的紗幔,不敢動也睡不着。
舒曲離也是一樣,阖了眼,耳朵不自覺地就在聽狐星河的呼吸聲,一聽就聽出來,狐星河也沒睡着。
舒曲離道:“寡人頭疼。”
狐星河支起腦袋:“陛下我去叫禦醫。”
舒曲離的聲音有些低沉:“不必,你……你給寡人按按。”
狐星河:“……”
平時這個點早就睡着了,現在還得來遭罪。
狐星河滿腹鬧騷地坐起身子,伸出兩支手準确無誤放在舒曲離的腦袋兩邊。
舒曲離的眸光比夜色更幽暗,看着狐星河:“不必如此。”
狐星河沒反應過來。
舒曲離直接伸出手,将狐星河整個人拉入懷中,舒曲離手攬在狐星河的腰上:“你睡着給寡人按按就行。”
狐星河的手不輕不重的按着,讓舒曲離感到極為舒适,往常總能折磨他一整夜的頭疼消失不見,他竟然在狐星河的按摩下不知不覺睡了過去。
狐星河按着按着手累了,也不知什麽時候就睡着了。
……
蕭舒顏悠然轉醒。
她在侍女的服侍下淨口洗臉更衣,端坐在一面銅鏡面前,讓侍女給自己梳理發髻。
這時蕭舒顏身邊的女官上前,在蕭舒顏耳邊輕語幾句。蕭舒顏眼眸一下子擡起,冷冽如刀的冷光洩出,頗有些驚訝道:“我兒竟然讓那個男寵留宿宮中?”
沒有一人比她更了解舒曲離的脾氣,舒曲離心機深沉,性格陰晴不定,孤僻古怪,在感情方面更是挑剔。是以二十五年來獨身一人,身為帝王從未有納妃,更沒有寵幸人之舉。
舒曲離在感情一事上,容不下一點的瑕疵。
被她安排在舒曲離身邊,陪伴照顧舒曲離長大的四個宮女,只因為服從她的命令侍奉舒曲離,被舒曲離視作背叛。舒曲離用極度殘忍的方式懲治了那四個宮女,絲毫不念及十四年的情意。
豈止是宮女,舒曲離就連對她也殘忍冷酷!自從六歲那年,她一念之差想要用蓮子羹毒死這個害自己失寵的孩子,舒曲離對她就變了。
雖然還會恭敬的叫她母後,但在恭敬的背後卻是疏遠,她和舒曲離之間永遠有了一條無法跨越的深深溝壑。
舒曲離永遠不再當她是母親,她也永遠失去這唯一一個兒子。
而她這個兒子,真的是好出息!
如果可以回到才生下舒曲離的時候,蕭舒顏一定會選擇用各種方法殺死這個孩子。她寧願一生無子嗣,也不想要生下舒曲離這個孩子。
正是這個心思深沉的孩子,害得她失去先王寵愛,大好的年齡獨坐深宮,日日寂寞。每日數着庭院掉落的黃葉,凋敝的殘花。今兒掉了幾片葉子,謝了幾朵花,明兒又掉了幾片葉……
當她成為太後的時候,她終于感覺自己活過來了,手握權利,風光無限。她得到家族的重視,所有家族的人都巴結她讨好她。她将那些對她好的族人提拔上來,替她分憂。
一切都是那麽美好。
直到那一年,舒曲離十六歲。
她的左膀右臂在一夕之間被舒曲離斬斷,她的父兄子侄,叔公大伯,百位族人!百位族人啊!被舒曲離盡皆殺害!
那一日她宮殿中聽聞這個消息,當場暈了過去,足足大病一月。每夜一阖眼,族人的面容便出現在她腦海。
她的人生兩次因為舒曲離而毀滅,正是她的親生兒子一次次将她拖入無間地獄。自此仇恨深埋,她活下去的唯一動力,就是想看到舒曲離何時遭到報應!
“太後,太後?”
侍女的聲音喚醒蕭舒顏,讓蕭舒顏從回憶中清醒過來。蕭舒顏臉色蒼白,隐藏起鳳眸中濃烈的怨毒,看到了銅鏡中的自己。
眉心印着花钿,眉如遠山含黛,嘴唇紅豔飽滿。她微微一笑,卻瞥見自己的鬓發中多出幾許白絲。再一看,連眼角也有了細紋。
恍惚中似聽到先帝曾對她說過的話語。
“斯人美如玉,風情不自知,天底下還有哪個女子比顏兒更美,更得朕心意呢……”
幽居深宮二十八年,她終是老了!
“滾開!”
蕭舒顏推翻銅鏡,砸碎妝奁,一行淚不知不覺流過臉頰。
……
舒曲離醒來時,眉頭一皺,察覺到身邊有人,立時眸光淩厲,殺氣流露。
但随即反應過來,他昨夜是喚了狐星河侍寝的。清醒過來的舒曲離才感應到身上的重量,狹長的眼半眯,往下看去。
狐星河睡得四仰八叉,毫無睡相可言,肚皮朝天,一只胳膊搭在他的胸口,一條腿壓在他的兩條腿上。
舒曲離眉頭一壓,眉目剎時多出凜冽的寒氣,他把狐星河的腿踢回去,呵斥道:“起來。”
狐星河收回腿,翻了個身,屁股對着舒曲離。
舒曲離鋒利的眉微擡,覺得這睡着的狐星河有點意思,十分嚣張,一點也沒有平時低眉順眼的模樣。
眼下上朝的時間快到了,舒曲離更換朝服,臨走時朝着床的位置睨了眼,吩咐何雙道:“把他叫起來,寡人起來了,他也不能睡。要是敢不起來,就讓他抄書,多睡幾個時辰,就抄足幾個時辰!”
舒曲離吩咐完便上朝去了。
昨夜他睡得舒适,起來時神清氣爽,連帶着心情也頗佳。
進入大殿中,朝臣早已等候着,舒曲離聽着衆人的彙報,間或說幾句話。見朝臣事情已差不多彙報完畢,舒曲離正欲退朝,有一朝臣忽然站出來。
舒曲離眸子半眯:“李愛卿有何事禀告呢?”
舒曲離的視線極具穿透力,被舒曲離這麽一掃,李典棟登時後背冷汗就下來了,但是想到此次自己擔負的重任,李典棟硬着頭皮道:“陛下,臣有一事啓奏。”
舒曲離眸子冷光洩出:“哦,何事啊?”
李典棟上前:“陛下,國無儲君,一日不寧。陛下年逾二十五,正值壯年,後宮卻無一人,亦無子嗣。還請陛下為了國家社稷,納妃誕下子嗣啊,陛下!”
舒曲離霎時間臉色沉下來,早時頗佳的心情一掃而空,他聲音陡然冷淡:“此事寡人已知,自會考慮,衆愛卿若無其他事啓奏,那就退朝罷。”
因為子嗣和後妃的問題,這些大臣曾不止一次谏言過,都被舒曲離用手段壓下來。但舒曲離已經年逾二十五,至今還無後妃子嗣,這問題也就顯得愈發急迫起來,再次被擺到了桌面上。
舒曲離這樣說之後,李典棟并沒有退下,反而直接在大殿中跪下:“懇請陛下納妃,早日誕下子嗣!”
在李典棟跪下之後,禦史大夫也走出來,跪在大殿中:“李大人所言臣贊同!陛下,國無儲君,一日不寧,此事已經不可再拖了!”
在禦史大夫跪下之後,朝臣一齊跪下一大片,一同叩首,懇請舒曲離納妃。大殿中,只剩下丞相林硯以及寥寥幾人沒有跪下。
林硯站在朝臣中,身形颀長如一棵蒼翠的青松,身上自有貴氣,他面容沉靜,眸光卻帶着思索之色。
舒曲離抿唇沒有言語,眉眼帶着冷意,就這麽冷眼看着跪下的朝臣,片刻後嘴唇一點點勾起:“你們什麽時候把寡人當成可以随意脅迫的人了?”
他一拂袖,寬大深紅的袖口在空中劃過利落的弧度,只留給衆人一個背影,和冷到極點的聲音。
“此事不必再議,寡人自有決斷,退朝!”
“這……”大臣們面面相觑,最後把視線集中在禦史大夫和其他幾位位置最高的大臣身上。禦史大夫沉吟片刻:“此事或許只能找到太後幫忙了。”
禦史大夫陳廣閣臨走時與林硯眸光相對,陳廣閣嘴唇嗫嚅欲言又止,最後還是轉身走掉。
林硯颔首,對着陳廣閣微微一笑,儒雅風流。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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