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8 ☆、chapter.48

言澈自殺之後，向青從他辦公室的保險箱裏找到了一本記事薄，黑色封皮，寫的滿滿當當。她起先是沒想過要翻看，還以為這是他早年的備忘錄之類的，結果剛從保險箱裏拿出來就有一頁裝訂不牢固的紙頁掉了出來。

2012年7月13日，晴：我又在草坪上看見了之前畫畫的女孩，紮馬尾，短袖襯衣配牛仔褲，牛仔褲上還沾着顏料，品位糟糕但是青春洋溢。她畫了一個坐在長椅上打電話的女人，線條流暢而且幹淨，表情輕松，我很羨慕她。

向青想起與言澈第一次見面的情景，公園前兩站路的畫室是她從兩年起就一直在做兼職的，她周末空閑時偶爾會坐在公園的草坪上畫畫，難道言澈當時就見過他？

她拿着這一頁紙張翻來覆去地看了好半天，然後翻開了這本記事薄大略地看起來。

2009年3月20日，晴：入職Fiona已經一段時間了，FionaWu始終沒有認可我的設計，今天有客戶來找葉棠做定制。他在我之後入公司，卻已經可以接手高定工作，大概這就是天子門生的特權吧，不知道我什麽時候能實現自己的理想——做國際知名的服裝設計師。

2009年5月16日，雨：偶然知道有人在背後喊我叫死胖子，質疑我的設計是否具有時尚性，我必須瘦下來，不能讓這種可笑的理由成為我的絆腳石。

2012年6月3日，晴：去公園慢跑的時候碰見了一個很有意思的女孩，大概是美術專業的學生，一直坐在草地上畫圖，側臉很好看。

2012年6月4日，陰：昨天的女孩居然還在，我有點好奇就湊過去看了看，她在畫中央公園前面的歐式建築，勾線很專業，我從她的表情裏捕捉到了一種愉快。繪畫是件很枯燥的事，她能從繪畫裏收獲快樂，想必是真的很喜歡畫畫。

2012年7月10日，晴：我終于過稿，但我抄襲了一款前兩年的設計，內心很煎熬，我怎麽會做出這樣的事來？這根本不是我的作品，即便它能成就我的事業又怎麽樣？

向青的內心裏微微一驚，這是言澈的第一次抄襲。字裏行間裏，她能讀出言澈的內心的糾結與懊悔，他是不接受自己抄襲的。這個時候但凡有一個人肯拉他一把，他就不會走上現在這條絕路。

他曾經無數次看她在公園裏畫畫，他們甚至可能無數次擦肩而過，命運沒有安排他們的人生在當時交集，她便失去了此生最重要的一位朋友。

2013年12月5日，雪：我終于坐上了Fiona總監的位置，下星期将會接手知名女星薇薇的紅毯禮服設計，我跨出了實現人生夢想的第一步，盡管過程說不上磊落。

2013年12月13日，陰：薇薇不滿意我的設計，這已經是第三次打回了，FionaWu對我的效率很不滿，我不能讓她質疑我的水準，Ten品牌09年有一款墨綠的長禮服非常符合薇薇的審美……已經是四年前的設計，我相信不會有人聯想得到。

2013年12月15日，晴：我知道自己正在走上一條無可挽回的錯路，可我從一個寂寂無名的設計師走到今天這一步……我不想放棄。

2014年3月12日，晴：畫圖的女孩還在，臉圓了些，還和從前一樣精神。春夏秋冬循環往複，而她從來沒有擱下手裏的鉛筆。我在她眼裏看見一種叫夢想的東西，璀璨又奪目。而我的夢想，卻早已被我丢棄在污濁的溝渠裏腐爛着，這一生我大概是白活了。

2014年4月1日，晴：這個叫向青的姑娘，我真想看見她能代替我，實現夢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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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頁之後的每一頁記敘，都有她的姓名。

——向青這樣二十出頭的小姑娘，不曾窮困潦倒，也還沒找到人生的目标，對她而言最重要的是什麽？大概是戀愛吧。

——向青設計的婚紗令我驚豔，可我在畫稿的一刻突然驚覺，眼前這個姑娘再有兩年就要嫁人了吧？我看得出來，她喜歡葉棠，挺好的，葉棠人是木了點，總比我磊落。

——寧可失去你，我還是義無反顧要往一條歧路上走。向青，這樣的我，是不是很可怕？

當向青将記事薄翻到尾頁時，她已經淚流滿面。

——最貧窮的時候我都不曾鄙棄過自己，高中時背着書包在街頭上看着面色麻木的人群，想象他們盡管擁有我不能想象的紙醉金迷的生活，可他們的一生也不過如此，沒有目标也沒有夢想，平凡而庸碌。而這正是我的與他們的不同，我的生命裏有一束光。

我回不了頭了。

她用指腹摩挲着每一行字句，突然覺得自己從未認識過真實的言澈。

在他不折手段追逐名利的同時，內心裏的煎熬卻無人能懂。畫畫這麽難，設計這麽難，誰會是為了抄襲去學習它？若心裏不是有一個夢想，當年貧困的少年，何必選擇一條這樣崎岖坎坷的人生路。這世上大把大把可以賺錢的職業，服裝設計……是怎樣艱難的一條路。

向青猶豫了一會，還是拿起了手機，從電話薄裏找到了蔚雲的手機號碼，電話接通的時候，她聽見蔚雲幹澀的聲音跟她問好，“向青？你……找我有事？”

已經許久沒跟蔚雲說過話，向青內心微妙，先是頓了兩秒，緊接着說道，“蔚雲，我有些話想跟你說，你認真聽好不好？”

蔚雲當即就表示，“你說。”

“蔚雲，我知道你們的公司是怎麽運作的，堂而皇之地抄襲國際大師們的設計繼而出産山寨品。但這樣的生活真是你想要的？我承認我的話是說得太直接太不留情面，可不說出來，我怕自己再後悔一次。”向青站在言澈經常發呆的落地窗前，擦着眼淚感受着傾灑一地的陽光，“我到現在都記得跟你一起在設計部裏做針線活的時候，你和我說過，你要做能站在國際T臺上的服裝設計師。時裝周、高定秀，你忘記你的夢想了？這些是不可能通過抄襲獲得的！任何工作都不值得你背棄自己，不要抄襲，不要縱容自己抄襲，不要把自己的夢想越推越遠，真的不值得。”

蔚雲先是沉默了一會，繼而問她，“你今天……為什麽要跟我說這些？”

“我看了言澈的日記。”向青如實回答她說，“沒有人不是懷揣着夢想走上這條路的，三年五年沒有獲得任何成績當然會質疑自己，所以他抄襲了，第一次是戰戰兢兢，第二次是忐忑緊張，三次五次就是習以為常、就此麻木……”

蔚雲不說話。

向青的視線看向街道上行色匆匆的路人，心情複雜，她對蔚雲說，“人生的路真的很短，青春就更短了，一眨眼五年十年就沒了。你不如停下來回頭看看，你一路走來的這條路是不是走偏了，走錯了？至少現在你還可以回頭。”

“遲了，就連後悔都沒機會了。”

然而蔚雲卻在漫長沉默之後挂掉了電話，聽筒裏的聲音滴一下，通話結束。向青握着手機站在原地最終只能無奈地搖頭，作為朋友，該說的她都已經說了，蔚雲要怎麽選擇，她是左右不了的。

葉棠知道這件事的時候只是輕描淡寫地表示，“這是她自己的人生。”

說這話的時候，兩個人已經風卷殘雲地搞定了一頓KFC，由于Fiona一下沒了首席和兩位總監，向青的工作量已經沒法悠悠閑閑地五點收工，葉棠更是忙得暈頭轉向，兩個人只能在公司裏随便對付一下晚飯。

向青略略感慨，“我只是在想，她在Fiona辛辛苦苦這些年卻一無所獲，很不公平。”

“這個工作不适用于社會公平原則，成功的只有少數人，踏入這一行，就得接受這一不公平，時尚就是如此，要不總有其他職業讓你選擇。想要公平，就去做其他職業，從小職員做起，到部門經理，再到總經理。時尚就是短暫的、冒險的，不公平的，沒誰能保證你一定能成功。”葉棠擡起頭來對向青說，“不要急着反駁我，這句話不是我說的，是卡爾拉格斐說的。”

向青趴在桌子上，用手指摸着桌上一株含羞草的葉子。

這是她前兩天從樓下的地攤上買回來的，看着蠻可愛，十塊錢，閑着沒事就拿手摸摸，看葉子收攏的過程也是挺有意思的。

“言澈的事情我知道你還沒能緩過來，反正這一季的定稿告一段了，可以稍微放松下，周末休息兩天吧。”葉棠把一疊稿子收進文件袋裏，“順帶周六我們回去看看你父母，我找人訂了一盒品質不錯的燕窩送給你母親，你父親有三高，煙酒都不能送，我也不知道他喜歡什麽，要不你給我點意見？”

“不用麻煩……”向青依然悶悶不樂，“你這麽忙，不用費心這些事的。”

“向青，我知道言澈的事對你打擊很大——安慰的話誰都會說，我幫不了你什麽，但你不能總把自己困在他的陰影裏。”葉棠拿出手機來翻了翻自己的備忘錄，“下下個星期有個古典樂團的音樂會，我受邀出席，要不你跟我一起去？權當是見見世面？”

“我一個Fiona總監，将來巴黎、米蘭随便去，需要見什麽世面！”向青郁郁不滿，葉棠一笑帶過，“好吧好吧，你想玩什麽？我抽時間帶你去。”

向青知道葉棠這是在哄她，也不想讓他太擔心，就微笑說，“你不用當我是小姑娘吧，出去玩什麽我是沒興趣，周末悶頭睡兩天呗。”

葉棠颔首，“日本有個設計師，在設計圈摸爬滾打了有十來年了，始終做不出一番成績，Cary對他的設計一直很感興趣，想拉他一把，下星期在東京與他合作一個概念秀，我想帶你一起去看看。”

不等向青流露疑惑的目光，他便繼續說，“向青，我們已經站在設計圈的上層了，這些還未能實現心中理想的設計師，搭着我們的手，把心裏的一束光照得更亮——我想要你去見一見這束光。”

作者有話要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