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 久別更念柔腸

話說沉魚落雁二人,共赴巫山過後,情意日濃,兩個仗着葉決賞錢,吃穿不愁,日子相當悠哉,那裏記得葉決其人?直至一日,一少婦登門造訪,自稱梅谷,乃葉決師姐兼夫人,沉魚方才記起,葉決失蹤已近半年,此刻遣梅谷來,莫非又有所求?正要借詞推搪,那梅谷倒先問道:「借問凱爾可在家中?」

沉魚只道同他無關,暗暗舒了口氣,應道:「他回廣東去了。」梅谷稍作沉吟,便道:「好罷。」又問:「那這兒有名喚沉魚的麽?」沉魚恐防有詐,便若無其事道:「正是在下。」梅谷道:「沉魚先生!你可知景岷尋得你可苦!」沉魚心中大呼不妙,只道那葉決又要故技重施請他回府,瞄了瞄梅谷身後,周圍卻不見一人。

沉魚尋思當兒,只見梅谷從袖筒裏取出封書,遞與沈魚道:「數月前,景岷只身往蕭家,卻不幸遭人毒手,臨終前着我與你此物。」沉魚打開那書,只見屋契一張,鑰匙一串,附了張字條兒:「沉魚兄,杭州一別,深知緣難再續,唯有以物寄情,望笑納。」綿綿情意,躍然紙上,縱教沉魚老謀深算,一時亦不知所措。他本對葉決厭惡非常,對方卻如此長情,未免有些後悔咒他早死;卻又轉念一想,若那葉決不死,他沉魚那來的榮華富貴……?

梅谷見他沉默良久,不禁問:「沉魚兄,可有不妥?」沉魚當即回過神,謝過梅谷道:「葉兄重情重義,在下實在感激涕零。」這沉魚說的動聽,心裏卻不以為然。正要送客,梅谷又道:「可惜咱家此行不久留,景岷與凱爾之物,尚不知如何交托。」沉魚便道:「咱家正準備回鄉一趟,若夫人放心,交托與我便是。」梅谷允了,取出封書,上書「凱爾親啓」,與那沉魚。于是沉魚這頭送客,那頭便收拾家當,等天色漸晚,帶那落雁啓程去也,順帶游山玩水,此處暫且不提。

這二人啓程南下,那浮笙帶着若曉,亦到了成都府。原來若霜笑天二人,有情人終成眷屬,便使浮笙去趟成都,置辦酒席用具,宴請江湖同道。浮笙眼見那兩人卿卿我我,又想起昔日同沉魚種種情濃,只因他一時魯莽,竟落得如斯田地,怎叫他不難過?正好趁這趟行程,打探沉魚行蹤,亦趁這獨處時候,思量日後何去何從。

這若曉心細如塵,豈能不察覺浮笙有異?見他有心避讓,偏偏跟了前來,時時寸步不離,教浮笙更是如坐針氈,片刻不得安寧。日頭想不得沉魚,只好夜裏來念,又怕若曉起疑,于是若曉每每要行猥亵事,他都來者不拒;照料若曉就寝,才敢思念那舊情人,輾轉反側,已是破曉。

這日,他前夜又睡不安寧,又答應了同若曉去布莊,只好渾渾噩噩的教若曉拉着。忽見前頭不遠處,是個似曾相識的身影,便突然來了神氣。莫非沉魚也在成都府?正要上前相認,腹中刀傷又隐隐作痛,浮笙卻不屑一顧,即便沉魚再捅他一刀,那怕命喪于此,他亦認定了這師兄。正要上前喚之,那人轉過臉來,是個陌生人,害他心中失落,溢于言表。

若曉看在眼裏,妒在心頭,卻不點破,安撫道:「阿浮,怎的了?又想念你師兄?」浮笙急急收斂了神色,應道:「莫提。」便獨自匆匆前行。只聽那若曉悠悠道:「咱家應該曉得你師兄在那。」一聽「師兄」二字,浮笙頓時來了神氣,問道:「當真?」若曉見此,更是怒火中燒,當即計上心來,柔聲道:「阿浮莫急。咱們辦妥了正事,再慢慢告你不遲。」

若曉一想拖住浮笙,二見天色尚早,有近路不抄,繞到市集那頭去,見着街頭賣胭脂水粉的,突然道:「我記起二姐着我倆去尋一個做首飾的老匠人,造一套燒藍多寶頭面。那人叫什麽來?」浮笙本就無心聽他說話,一時亦想不起……,往行囊裏摸了一道,抓出張紙,與若曉道:「師姐有寫。」若曉接過一看,道:「這張是布莊地址。」

浮笙這才如夢初醒,搶過那紙道:「什麽?」趕忙又疊回去,又掏出張紙,展開道:「是了,是這個姓許的。」若曉望了望他,也輕描淡寫道:「打造首飾需時,不如咱們先去他處定下了,再去布莊。」浮笙也道:「也好罷。」便随他去了。

他兩個也不識得路,四處問人,路人也不清楚,一通亂指,害他倆行了好些冤枉路,尋了一個多時辰,才找到那姓許的匠人,與他圖樣工錢,這才成事;奔波了一朝,時近正午,又熱又渴,便入了家茶肆歇腳。

茶肆一側搭了個竹棚,當中十數個樂師,排布同當年清風八詠樓時無異,只是時移勢易,又換了一代年青人,奏着沉魚譜的曲子,只得其形,不得其神。一曲既盡,除了那奏阮的,盡數退下場來。那人技藝純熟,一曲一氣呵成,不帶半點遲滞,但在浮笙看來,那裏及得上沉魚?

當年他倆正情濃時,沉魚每每獨自習阮,他都在坐在一旁觀看。只見沉魚平日面無表情,抱阮撩撥間,卻不自覺的垂眉帶笑,滿心柔情,傾注琴音之中,想必連他亦不自知罷?只恨當時同窗,卻為情`欲所累,犯下如斯大錯,不禁悄然悲嘆。

若曉一路聽曲,一路吃茶,有意無意的望望浮笙,漫不經心道:「阿浮,咱家使人去尋了,還不曉得沉魚行蹤,但我知他師叔逸清,前一陣子從江寧府回來,一直未出遠門。你也識得逸清是麽?」

那浮笙聽的個熟悉的人名,登時喜出望外,卻不動聲色,淡淡道:「識得,不過也分別了好些歲月。」若曉道:「那便好辦。這逸清仗着江寧府鑄劍的蕭家扶持,廣納門徒,他這清風八詠樓,近年在蜀中頗有名氣,你看這茶館裏的樂人,皆是逸清門下。你那沉魚師兄既為同門,孤身闖蕩,必難長久,早晚會重歸他門下,你便先聯絡上逸清,守株待兔便是。」浮笙又道:「那逸清住處何在?」若曉又呷了口茶,與他張字條,道:「咱家只此一張,便與你了,切莫失了才是。」

兩個聽罷一曲,用過茶點,那若曉卻覺困了,便要回客棧小憩,着浮笙若是無聊,便先去布莊挑選,他只歇一陣子,随後便到。浮笙只想,反正也是出去,不如去逸清家裏看看?卻又怕若曉詐寝,特意陪他回去,等了一炷香有餘,只聽那人氣息均勻,眉眼放松,似是真安歇了,才安心出門,悄悄取了藥方,去醫館配了幾服,送到逸清家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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敲門敲了好幾回,逸清才來開門,還抱着個三四歲的小姑娘。浮笙作了一揖,道:「師叔,江寧府一別,別來無恙?」逸清道:「阿浮怎在這兒?快入屋再談。」又放下那小姑娘,指他去花園道:「颍兒先去玩耍,爹爹一陣就來。」便請浮笙入偏廳。

兩個寒暄一陣,逸清見那浮笙言語間似有所求,又看他抱着一大包藥,問道:「阿浮,見你面有難色,所為何事?」浮笙道:「其實我是來尋我師兄沉魚,未知師叔可見過他?」逸清道:「這些年都未曾見過。」浮笙料他此言,只一聲輕嘆,将那幾大包藥交予逸清,道:「師兄如今獨個兒颠沛流離,說不定過段日子,他便會來尋你。怪我當年莽撞,害的他顏面掃地,如今只盼他服藥後病情好轉,也教我良心安樂。」

逸清接過那藥,聞了一問,只覺甚是熟悉,問道:「魚兒這病還未治愈?」浮笙不語,只是嘆氣,眼泛淚光。逸清見狀,也明白了九分,便不追問,便道:「阿浮你放心罷,師叔既應承你,定必送到他手上。」浮笙即時謝過逸清,也怕耽擱的久,便要起身告辭;出到門口,還不安心,又交代道:「是了,師叔若見到他,只與他藥便好,切莫說是我拿來。」逸清随口問道:「為何?」浮笙道:「他如今恨我入骨,只怕他曉得是我,不肯服藥。」便謝過逸清,匆匆離去。

浮笙一舉一動,都教若曉看的一清二楚。若曉早已懷疑,若那沉魚只是個仇家,那使得日思夜想?同他打探沉魚下落時,也聽了不少轶事,說這沉魚同浮笙本是青梅竹馬,後因同門反目,各自叛出師門,分道揚镳。雖說二人分別多年,斬斷情根,談何容易?這所謂師兄,十有八九是舊情郎!當下計上心來,此處暫不點破。

又說沉魚落雁二人。這沉魚不過要送書,為何急急起行?原來另有因由。話說這落雁年歲漸長,生的越發是玉樹臨風,眼見他體格日長,聲線漸粗,也不好再扮女子,沉魚見風聲已過,便允他着回男子裝束,又送他去學堂讀書。

這落雁也不肯着粗布衣裳,好歹等到沉魚帶他去買男裝,便專挑貴的買,反正是葉決的積蓄,逝者已矣,何須同他省錢?左挑右揀,才相中頂鴉色素緞頭巾,一領嫣紅素絹帖裏,一領松花綠蓮紋花羅道袍,統統穿戴起來,手執描金小扇,煞是意氣風發,竟有幾分似當年蟒袍束帶的皇子。莫非時隔多年,他仍留戀宮中榮華,想再當一回王爺不成?

只聽落雁問道:「師兄,你看我這身如何?」雖然流落民間多年,但眼前這落雁,好歹是個王爺,虎落平陽仍是虎,不過稍事裝扮,已自有一番貴氣,教沉魚更是傾心;愛慕之餘,又覺自慚形穢,此番一時失語,好一陣才應道:「好看。」連那掌櫃亦禁不住道:「小官人氣宇軒昂,想必非富則貴哩!」落雁即作揖道:「趙某不過一介草民,受不起掌櫃此等謬贊。」

沉魚聽之不禁一驚,這落雁言談幾時變得如此老練?此時落雁亦自覺失言,趕忙拉着沉魚撒嬌,道:「師兄,那便都買了?」沉魚道:「雁兒歡喜,只買便是。」那落雁聽的心花怒放,當即通通買了,也不換衣,就此穿着出門,一路春風滿面,獨自行在前頭,将沉魚遠遠甩在後頭。

沉魚見此,只覺這落雁有異;明查暗訪之下,果不其然,這落雁在他跟前,扮的乖巧可愛,外人所見,卻是另一番光景。原來他日頭讀書,夜晚以共讀之便,同些狐朋狗友去瓦子勾欄,風月之地,真個是樂不思蜀。落雁出手闊綽,言談風趣,加上生的又俊,甚是得人歡喜,居然在這煙花之地,成了個小有名氣的公子哥兒。

一日落雁遲遲未歸,直到夜深,沉魚等的困了,倚在床邊憩了好幾回,将近子時,那落雁才輕手輕腳,推開`房門;雖然他已洗過身子,換了衣裳,仍依稀聞得一身酒氣。落雁關了門,才見沉魚未歇,當下心裏一驚,搶在沈魚訓他之前,湊過去悄聲道:「師兄,我方才見到我爹。」

沉魚驚的一身冷汗,急問:「在那裏?」落雁道:「青樓,同那名妓李師師一道。」沉魚又問:「他認得你麽?」落雁悄聲道:「不認得。他身旁有個叫高俅的陪着吃酒,那高俅吃了一陣,便托辭行開了,留的他同師師在廂房裏,咱家怕他發覺,于是……」

沉魚聽到這兒,才覺不妥,問道:「雁兒怎獨個兒去此等地方?」落雁這才支吾道:「我……我才不是獨個兒去!咱家最近識了些朋友,常常一同讀書,剛好有一個生日,便一齊去……見識一下。其實我本來不想入內!是我在門口看到爹爹,一時思親心切,才……」

這落雁不善謊言,一舉一動,教沉魚看的明明白白。正所謂近朱者赤,若落雁同些浮浪子弟厮混,長此下去,染得一身惡習,那還得了?便追問道:「都是什麽朋友?」落雁遲疑片刻,才道:「都是些書香門第,絕不是壞人來,師兄放心便好。」

沉魚見他刻意隐瞞,真真想罵醒他,卻怕越罵他越不聽,便作罷了,只說了幾句無關的話兒,教他少飲早歸雲雲。正好這段時日,梅谷來送書與凱爾,沉魚幹脆順水推舟,趁他尚未沉迷風月,便借送書一事,帶他離了這烏煙瘴氣之地。

此次遠行,除了去濠境送書,沉魚更想回一趟端州,只因落雁性情漸變,他亦變的心如浮萍,無所寄托,時常夢見少時情景,更是歸心似箭;有時不禁思索,若當年從未上京,那是怎的一番景象?可惜覆水難收,一子錯,滿盤皆落索。究竟沉魚一番苦心,可否教落雁回心轉意?且聽下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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