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 釋然

神思抽回,看着眼前錦衣華服容貌依舊的淑貴妃,婁琛才恍然,确定他是真的回溯時光,重生了。

只是命運捉弄,他終究是回來的有些晚了,時光已逝、年華兜轉,裕姨已成了當今陛下最寵愛淑貴妃,而高郁也已經不是從前那個會追在他身後,吵着鬧着要他抱、要他背的小孩兒了。

他們之間用皇權與身份豎起了一道牆,一道他上一世用一輩子也沒跨過去的牆。

淑貴妃望着沉默不言的婁琛,心中酸澀難當。

她有些無措的收回手,許久之後才小心翼翼問道:“小琛,你還在怪裕姨當年的不辭而別嗎?”

有嗎?也許曾經是有過的吧。

上輩子費盡心機來到高郁身邊,但高郁卻全然記不得他之時,婁琛也許是恨過的。恨淑貴妃的無情,也恨榮華富貴迷人眼。

但經歷過生死,感受過悲歡離合,他卻反而能理解淑貴妃當初的選擇了。

他那時已經四歲,母親以戰亂喪夫的名義帶着他住進山村裏,尚且有些人指指點點。淑貴妃私定終身,尚未正式拜堂就生下孩子,其後四年丈夫不見蹤影,遭受的非議更是可想而知。

淑貴妃的父親雖然是族長,但也制止不了別人的閑言碎語。

他不止一次帶着高郁去趕集的時候,聽到外村人叫他和高郁“野小子”。

高郁那時候年幼,尚且聽不懂那些話語的惡意,但每次見他因為聽到那些話語沉下臉後,卻也會因他的心情陰郁而感到難過。只是即使再難過,幼小的高郁卻仍舊會乖巧的安慰他……不在意的,他不在意的。

可真的全然不用在意他人的想法嗎?

“不以世俗累平生”這話說來容易,但這世上真能做到的,恐怕只手可數。

所以當官兵找來時,淑貴妃雖有猶豫,但思量一番之後仍舊答應了下來。她想要給高郁一個完整的家庭,想要高郁在父母雙全的環境下長大,他不想高郁被人叫“野孩子”。

她一切都是為高郁着想,卻唯獨忘了問高郁願不願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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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年小逸還小你們兩從小感情又那麽好,我怕他知道了會舍不得,再加上他那時候摔傷了腦袋需要盡快進城醫治,所以……所以我只好帶着他連夜離開,連告別的話都來不告訴你。”

也不知幸還是不幸,高郁那一跌雖然沒傷着筋骨,卻撞到腦袋。小孩子身子骨弱,不經撞,高郁渾渾噩噩了好些天,直到禦醫施針放血,才得以好轉。

然而雖然醫治及時,但傷的到底是腦袋,高郁醒來之後就忘了前塵往事,只下意識吵着鬧着說要找一個人,但那人是誰卻記不得了。

時也命也,婁琛上一世輾轉得到這個消息的時候,也曾正經過,難受過,但最後也只能認了。

忘了就是忘了,雖然那段記憶對他來說是這輩子最單純美好的回憶,但對高郁來說已然成了過去。

所以他記不起來,也從未想過必須要記起來。

時光扭轉,婁琛再次面對淑貴妃已然平靜了許多,他嘆了一口氣緩緩道:“裕姨,我沒有怪你,只是感嘆世事無常。”

高郁上輩子費盡周折才與淑貴妃見,而對方見他之時卻态度倨傲,全然沒有他想象中久別重逢的驚喜。

婁琛被憤怒所迷了眼,竟沒有發現淑貴妃的顧慮與擔憂。

他們的談話不歡而散,婁琛最後連“裕姨”也不肯叫一聲,就轉身離開。

然而婁琛也未曾料到,那次匆匆而去的見面竟是他們上輩子最後一次相見,再見面時已是陰陽兩隔。

此刻,再無怨憤的婁琛終于可以再一次喚出,這一聲不知藏了多少未曾表達的遺憾與悔恨“裕姨”。

淑貴妃聞言瞬間愣住,只聽這兩字,就已淚盈餘睫。

這些日子她擔憂過,恐懼過,怕婁琛不理解,也怕他們再相見時已然陌路,但此刻這些擔憂與恐懼都随着婁琛一聲呼喚,消失了。

一滴眼淚從眼角滑落,淑貴妃哽咽道:“小琛,你真的長大了……”

“嗯,大到已經能保護母親,不讓她再擔驚受怕了。”婁琛擡手輕輕的替她擦掉,柔聲安慰道:“裕姨你別哭,我真的沒有怪你,母親也沒有。我們都明白你當年是迫不得已,當然也尊重你的選擇。”

提及婁琛母親,淑貴妃忐忑問道:“你母親……現在還好麽?”

“她挺好的,你們走後沒多久我們就找到了舅舅,跟他回了西南。”婁琛将當年的事緩緩道來,“也就是那時候我們才知道,陛下已經赦了母親的罪,當年那些追兵不過是做做樣子,好堵住朝堂上不依不饒想要他們命的世家的嘴。”

“事了之後,母親本想讓我回林家。但當年一片混亂,我失蹤之後,林家為免沾染是非,很快就找了個借口将我從宗譜裏除了名。四年過去,林大夫也已經另娶賢妻,我即使回去身份也不尴不尬,無立足之地。索性陛下仁慈,感念婁家世代忠良,重新給了我一個身份。”

為了彌補婁家,靖王請旨将婁琛歸入婁家祖籍,承婁氏香火,當今陛下自認有愧婁家,于是很快就允了。

“裕姨。”婁琛目沉如水,看着淑貴妃一句一頓道,“我現在已經不叫‘林琛’了……我叫‘婁琛’,是婁家的嫡子。”

他不再是林家嫡子,而是婁家唯一的希望。

“不管你姓林還是姓婁,都是裕姨的小琛兒。”淑貴妃頗為感慨的道,“她過的好就好,當年多虧有她。”

昔日閨中密友如今千裏之隔,如果不是婁琛的母親陪着,淑貴妃或許真的沒有那麽勇敢,撐得到陛下找到他們。她感念婁琛母親的幫助,卻無奈有心無力。

婁琛聞言,有些不解的問道:“裕姨你既然如此想念母親,那這些年來又為什麽音訊全無?”

這也是婁琛上輩子最為怨憤與不解的地方,四年來淑貴妃明明與那麽多機會可以回去尋他們,卻偏偏消失四年了無音訊。

若不是他得了機會進宮任高郁的執劍,這宮閣高樓相隔千裏,他們恐怕就真的再無相見的機會了。

“裕姨也想同你們聯系,但……”淑貴妃苦笑一聲,“小琛,說來你也許不信,當年裕姨其實一心以為陛下只是世家子弟,做了最壞的打算也不過是他那四年裏已經成家,并有了妻女。但我卻萬萬沒想到,他竟是當今聖上……”

當年迎二皇子與淑貴妃回宮的時候是何等的陣仗,京城中人恐怕至今仍記憶猶新。

然而那聲勢越是浩大,日後聖恩越是榮寵,她就越是驚恐。

一入宮門深似海,她所有的一切都是陛下賜予的。然聖心難測,走錯一步可能就是萬丈深淵,她沒有世族做依靠,只能步步為營。

這四年看似錦衣玉食榮華富貴,但其中的艱辛只有她自己知道,她不敢在外人面前哭,也不敢同那些對她示好的後妃交往,她牽連高郁,他怕一失足成千古恨。

她唯一的希望就是高郁,她不希望他去争什麽皇位,做什麽九五之尊,她只希望高郁能平平安安、快快樂樂的長大,做個閑散無實權的王爺已經足以。

話未盡,意已明,婁琛上輩子跟在高郁身邊數年,怎會不懂伴君如伴虎的道理。

今日他們若不是有高顯這個借口在,他們恐怕得同上輩子一樣,等上幾個月才尋得機會相見。

而當年他得見淑貴妃太過順利,現在想來當時必然有無數雙眼睛盯着,等着看淑貴妃的纰漏。

婁琛終是明白了淑貴妃的無可奈何,也懂了她處處為人掣肘,只不想連累高郁的艱辛。

“算了,今日難得重逢,不說這些掃興的事了。”淑貴妃擦幹眼淚,頗為欣慰的道,“小琛你知道嗎,前日裏郁兒主動提及想要你做執劍的時候,裕姨很是開心。”

數月前她從靖王處得知婁琛即将進京,侍選“執劍”的時候也吃了一驚。當時走的急她并未多問,後來也有打聽過婁家母子的事情,但陛下卻似乎有意隐瞞,只告訴她,他們過的很好。

他相信陛下絕不會騙她,也怕再追問引起不必要的麻煩,所以得知婁琛母子兩人無礙之後便再也未曾打聽過兩人的情況。

卻不想世事就是如此奇妙,兜兜轉轉他們還是在這皇城裏遇到了。

“我本來還想着,等比武結果出來你要是最後得以入選,那就讓郁兒将劍贈給你。畢竟除了你,我也沒有其他可以相信的人了。”淑貴妃眉眼彎彎,頗有些感嘆,“卻沒想到有些緣分真的是天注定的——還沒等我向郁兒提及,他就已經一眼看中了你!”

婁琛聞言如醍醐灌頂,昔日高郁來找到他時得別扭與刻意都有了解釋。

如若沒有比武場上那場意外,高郁不會對他另眼相待,那他必将同上一世一般,聽從母親的安排,贈劍示好。

然而“執劍”之位何等重要,性命相交必然要選信任之人。婁琛不知道高郁當時看中的是誰,但必然不會是自己。

那時高郁聽從安排行事不過是想讓母親安心,而知高郁如他,自然明白高郁怎可能是那種任他人安排,得過且過之人。

他們上一世的重逢從一開始就帶着幾分的功利,相比與林書芫的溫和無害,婁琛的進入侵入生活的方式太過強勢。高郁不會想要一雙眼睛,監視着自己的言行。他的眼神越是熾烈,目标越是明确,高郁心中的逆反之意就越是強烈。

尚且年幼的高郁無法将這些情緒宣洩出,于是找到了他認為“可靠的出口”婁琛。

淑貴妃的安排也只是一個小小的契機,讓本就已經對皇子身份排斥,心中不滿累積到一個程度的高郁找到了宣洩口。

他無法反抗母親,無法反抗皇權,于是小小的他下意識的将所有的不忿都發洩在了婁琛身上。

所以高郁上一世雖然把劍贈給了他,但卻并未真的接受他,甚至冷待他,對他處處防備。

但高郁恐怕自己都沒有想過,為什麽他會把不滿與憤懑發洩在婁琛身上,在外人面前卻仍然維持着皇子的高貴矜持。

婁琛輕笑,有時候世事就是這樣,求之時不得,退之時強留。

這一世他後退一步,反而海闊天空,贏得高郁青睐不說,還提前得見淑貴妃,解開誤會知曉了往事。

他當時又為什麽那麽容易就被蒙蔽雙眼,為什麽那麽執迷不悟呢?

其實說到底,不過是不甘心罷了。

作者有話要說: 越是平日裏看起來乖巧的孩子,內心深處越是可能叛逆。

高郁就是壓抑久了,最後把心裏的不悅,對身份的反感等等都轉移到了婁琛身上。

但就跟我們總會對親人苛刻,對外人寬容一樣,如果不是在婁琛身上找得到一種歸屬感,高郁也不會把火氣撒在他身上。

只是高郁太小了,不懂。

高郁:誰說我不懂,我很清楚自己想要什麽!

婁琛:說的跟真的一樣……呵呵。

高郁【雙膝下地】:阿琛……我真的知道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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