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5
若滄的敦煌彩繪遍布上身, 臉上帶着黑臉金剛的面妝。
在月色溫柔輝光籠罩下, 越發的猙獰如惡鬼,渾身散發着金剛力士應有的狂怒暴躁。
僧人哪怕修行尚淺, 也能從他手持銀光閃閃利刃的氣勢,感受到孰強孰弱。
他這架勢如果不是要殺人,身邊蜷縮的弱者也不可能吓得瑟瑟發抖。
無論如何, 這位盛怒金剛, 已經與地獄羅剎無異了!
僧人聞言,雙手合十, 目光坦誠。
“佛說聖人見其生不忍其死,見殺生必珠淚淘淘。此人雖身負大罪,但罪不至死。施主何必趕盡殺絕, 徒增殺業, 禍及自身。”
說完,他念了一句佛號, “不如把他交給貧僧,自有他該去之處。”
若滄聽完, 劍鋒更利了一些。
這和尚的話彎彎拐拐,無非是:放了顧益。
許久不見,顧益的氣息已經污穢不堪, 不至死卻能致人死地!
若滄可以留顧益性命, 但是絕不可能輕松放他再回七世佛身邊,繼續禍害別人。
“你是七世佛的人?”
他手稍稍一提,利鋒劍刃簡直是要讓顧益身首異處, “回去告訴他,人別想要回去了,我會處理。”
若滄對天發誓,絕對把顧益這一身邪祟氣運驅散得幹幹淨淨,讓他這輩子都別想動心思害人。
聽了這話的顧益眼淚唰唰唰的掉下來,只會複讀機似的嚎:“我不想死,不想死……”
僧人和顧益一樣,聞言大駭!
什麽處理?怎麽處理?
此時,連僧人都怕了。
他面前的金剛力士,完全不是善茬。
“施主,一時沖動雖然快意恩仇,但現在是法制社會,你處理了他,報了你的仇,可他死于非命,你也脫不了幹系。為何不放下劍刃立地成佛,無論有什麽恩怨我們可以慢慢解決,錢財、性命自有因果定論。貧僧哪怕修行尚淺,仍可以為施主排憂解難。施主萬萬不可殺人,佛曰殺心不除,塵不可出……”
若滄終于感受到孫悟空被唐僧支配的恐懼。
他才說了一句話,面前的大和尚能說一萬句。
說着說着,還開始“佛曰”說經。
作為一個信道的,若滄并不排斥聽佛教徒講經說善。
但是月色朦胧,涼風吹拂,劍下還有一個顧益等他處理。
僧人突如其來的勸誡,讓他着實有點……茫然。
“大師、大師。”若滄擡手阻止他繼續講經,“你先回答我一個問題?”
僧人眉頭緊皺雙手合十,總算不念了。
若滄趕緊問道:“你是不是,不認識七世佛?”
好問題,僧人困惑搖頭,“不認識。貧僧供奉阿彌陀佛,挂單于雲霞寺,不知道施主所指的七世佛是哪位高廟的佛祖。”
僧人哪怕說這話,眼睛也緊緊盯着劍鋒,唯恐若滄下狠手,血濺當場。
“若是施主與他有仇,可否心平氣和的解決?我見施主身着金剛彩衣,必然是信佛之人,我佛慈悲,因果報應自有定數,你圖一時暢快,死後地獄飽受折磨,與你殺之人相見,又是何苦……”
他又開始了……
若滄覺得可能佛教入門都會考一份講師資格證。
要不然怎麽他從山上到山下,遇到的僧人都這麽能說,從來不會因為話多而感到辛苦。
于是,月光之下,若滄強忍着頭頂反光,多看了這位和尚幾眼。
眉目端正,氣息沉穩,運勢柔和,确實是像長期住廟修行的正經僧人。
他收了劍,渾身殺氣散盡,終于微眯着眼,往旁邊挪了挪。
既遠離了顧益一身污穢氣運,又避開了蹭亮反射。
若滄忽然心情就好了。
然而,顧益不知道發生了什麽。
只見脖子邊的劍刃離開,親切的和尚近在眼前。
他求生欲爆發出來,立馬回神過來撒腿就要往僧人那兒跑!
“大師救我!”
那語氣、那姿态,絕對是西游記忠實愛好者。
可惜不出兩步,身邊的若滄持着劍,反手用劍柄把奔出去的顧益打暈。
身手幹淨利落。
顧益砰的倒下去,面朝地更加幹脆。
若滄翻找了一下,果然在顧益左手腕,發現了琳琅大師的福運琉璃珠。
他一摘珠子,顧益氣運頓時血氣沖天,陰損至極。
若滄皺着眉說:“難怪我覺得他氣運不對,大奸大惡之中還藏有佛教普度慈光,原來是這串珠子淨化之後,還被他戴在手上。”
僧人目瞪口呆。
若滄收起劍,單手拎起顧益,感嘆道:“大師,你別說了。我是道士,我什麽都懂。”
“道士?”
僧人的視線從若滄的金剛着裝,再看到他一臉金剛面妝。
此地正在演出一場名為《敦煌飛天》的舞蹈,僧人知道他必然是舞蹈團成員之一。
但是……
僧人的困惑溢于言表,“道士為何會跳《敦煌飛天》?”
歐執名走遍了攝制棚,走沒有發現若滄的身影。
他正要回後臺再問問,只見安全通道下來一個人。
那人身着金剛力士表演服,臉上濃墨重彩的怒目金剛面妝未卸,單手提着劍,左手提着個……人?
“這是什麽?”
歐執名當然能認出不卸妝到處跑的若滄,但是認不出他手上的家夥。
“顧益。”
若滄一直拖着人,實在是太重,“你家保镖呢,叫來幫我一下忙,把顧益送到杜先生那裏去。”
歐執名擡手打電話,并不問因果緣由。
電話還沒撥出去,視野裏就多了一片土黃色。
“慧彌大師?”
慧彌從樓梯間走來,見了歐執名一愣。
他雙手合十,說道:“歐先生,有緣。”
這确實是太有緣了,歐執名沒想到在三才觀見過慧彌之後,還能在攝制棚再見。
若滄把昏迷的顧益藏在安全通道牆角,叮囑歐執名看守一下,提着劍就去後臺與舞蹈團道別。
狹窄冷清的安全通道,只剩下歐執名和慧彌,他着實有一點……介意。
因為,慧彌太能說了。
歐執名與他論道只用說一句,慧彌能洋洋灑灑說佛說十五分鐘不歇氣。
當時在三才觀,如果不是慧彌能說,歐執名才不會免為其難收下那副萬字佛書法,求個耳根清淨。
其實慧彌沉冷靜下來,不失為一位莊嚴肅穆的僧人。
歐執名深思許久,對若滄的好奇戰勝了挑戰唐僧的恐懼。
他問:“你為什麽會在這兒?”
慧彌阿彌陀佛道:“雲霞寺主持說,這是琳琅大師最後的表演,讓我來庇佑一二,為大師善行誦經。”
歐執名想了想,攝制棚觀衆席不大,他怎麽對明亮的慧彌一點印象都沒有?
他不得不再問:“不知大師在哪兒誦經?”
歐執名原想着天臺。
誰知慧彌坦然回答:“攝影棚外,月朗星稀,正是誦經祈福絕佳之地。”
歐執名:……
這可能就是得道高僧,年底入冬寒風瑟瑟,他以為只有若滄不怕冷的光着膀子到處跑,沒想到還有一個慧彌,身着單薄僧衣,坐外面吹風誦經。
修行者的虔誠與強大,遠超歐執名想象。
腦海中劇本進度條又前進了0.001%,完善了佛教中人的獨特形象。
若滄回到後臺,舞蹈團成員已經在收拾物品。
周帆在清點舞蹈團的道具。
他見若滄回來穿衣服,憂愁的說道:“老師狀态不對,看起來有點累了,剛才我們把她先送了回去,叫醫生給她看看。”
這樣的結果,若滄早有預料。
一場《敦煌飛天》完成了她三十多年夙願,飛天而去那一瞬間,若滄都能見極強極烈的氣運熊熊燃燒。
絢爛一瞬之後,便是油盡燈枯。
若滄知道琳琅大師會有事,仍舊選擇安慰,“演這麽一出舞劇,肯定會累。今晚讓大師好好休息,我們明天再去看她。她不會有事的。”
下山接觸的人越多,他說的謊話也越多。
但見周帆臉色疲憊,聽他一句不會有事的安慰,驟然又露出了欣然的神情。
周帆說:“我晚上好好搜集一下網上的評價,明天去看老師的時候,一起給她帶去。”
離開後臺,若滄的神情遺憾且凝重。
一邊是大師竭盡一生執念,完成的超度亡魂之舞。
一邊是顧益這種眼瞎心黑的人,信奉歪門邪道,助纣為虐。
人命平等可貴。
然而人和人之間的差距,竟然與佛祖和惡鬼的差距一樣大。
他臉上的濃妝仍是沒有卸掉,回到安全通道的時候,神情依然宛如煞神。
若滄視線如刀掃過顧益,說道:“歐執名你先回家吧,我處理好他再回來。”
“不,我跟你一起去杜先生那兒。”歐執名不僅為了取材,看若滄做法事也成為了習慣。
這麽大一個顧益在面前,他确實好奇,若滄會怎麽處理。
慧彌見他們默契決定了昏迷之人的去處,立刻問道:“你們所說的杜先生,可是三才觀觀主的友人,杜有因道長?”
“是。”若滄聽慧彌說話,“我們道教中人不會随意殺生,杜先生也是城裏有名有姓的道士。大師你放心回去,我們能夠保證這個人性命安全。”
有杜先生名聲擔保,慧彌心下寬慰一些。
他轉頭看向顧益,此人面目猥瑣,精神萎頓,必然做過許多惡事,連面相都蓋不住陰森。
此人有罪,但佛法仁慈,必然覺得極惡之徒能夠向善。
慧彌點點頭,說道:“既然有杜先生為他驅邪祈福,那我也就能放心回去給主持複命了。”
“驅邪祈福?”若滄聽完,神情嚴肅,猙獰一笑,“不,我要他惡有惡報。”
慧彌是真的有點怕若滄的。
初見面時金剛怒目,持劍一身殺氣。
此時遮擋了一身敦煌彩繪,仍是笑如羅剎惡鬼,要昏迷的人惡有惡報。
畢竟是雲霞寺主持讓他來護着《敦煌飛天》的場子,哪怕是誤入的精神病人,也應當屬于佛法庇佑的範圍。
因此,慧彌說道:“不知道道教友人如何讓他惡有惡報,可否讓我一同前往,觀摩杜先生做法?”
若滄還沒表态,歐執名眉頭一皺,頭痛欲裂仿佛回憶起萬千佛法佛曰萬字。
自家道教幹什麽都行,來一位喜歡念經的和尚萬萬不可。
歐執名果斷嚴肅阻止,“不行大師,佛、道終究有別。我們去杜先生的道場,不方便佛教人士踏足。”
義正言辭,比傳度授箓的道士還要正經。
好似杜先生有什麽嚴格規矩,佛教的人去了必然會吃閉門羹。
慧彌挂單雲霞寺不久,對杜先生也只是耳聞。
現在有車的人直接拒絕,他又不知道杜先生道場地址,頓時啞然。
他微微皺眉,視線猶豫掃過顧益。
道教、佛教本該互相尊重,如果他強行前往,似乎冒犯了別人道家的領地。
他猶豫掙紮片刻,即使不信兇神惡煞的若滄,也願意信收過他萬字佛書法的歐執名。
“那便拜托兩位了。”慧彌雙手合十,唱道佛號,“阿彌陀佛。”
等保镖來車,若滄輕松的把顧益扔到後排。
車輛啓動,若滄長舒一口氣,說:“我知道你為什麽會收慧彌的萬字佛書法了。”
……不收,他真的會說個不停。
杜先生的道場,設在市中心一棟七層舊樓。
內裏中空挑高,占地寬敞,交通便利,若滄無論在任何地方傳喚,他都可以準備好東西火速前往。
歐執名第一次在道觀外的地方,見到小型道觀。
杜先生将這棟舊樓,裝修得與道觀沒有區別,寬敞的道場地面,印刻着巨大無比的星辰法陣。
若滄去洗澡,杜先生吩咐徒弟們把顧益弄進去,布置道場。
他見歐執名低頭端詳地面的星辰法陣,便笑着介紹道:“這是我派的北鬥南辰度厄法陣,能驅百邪除萬鬼,以天樞宮度厄星君之名,蕩滌世間邪祟怨鬼,留清風正氣。”
歐執名覺得,每次都能學到很多知識。
他說:“杜先生和若滄的門派,總是有很多東西我在道教典籍上翻找不到。”
杜先生笑道:“小隐隐于野,大隐隐于市。我們山野小門派,口口相傳的陣法符箓,自然與正一、全真這樣文字傳承下來的大隐門派不同。”
這話說得謙虛,神情語氣裏卻有遮掩不住的驕傲。
歐執名感受得到杜先生對自家門派的敬佩,便也因為若滄,心生向往。
他說:“拍《關度》的時候,我一定要請若滄帶我去一趟你們門派看看。能夠培養出你們兩位優秀道長的山野道觀,肯定有很多獨到之處。”
杜先生笑而不答,他撚着胡須沉吟片刻。
他踱步在地上度厄法陣之上,悠然說道:“我們門派,講究機緣。有緣能見道觀屹立山腰,無緣踏破鐵鞋也只能見到蒼松翠柏。歐先生,還是莫要強求為好。”
這番話說得蹊跷又神秘。
仿佛道觀長腳會跑,歐執名如果沒有緣分,去了也是白去。
他還沒能誠心問問這位老道長什麽意思,徒弟便跑來說道:“師父,那人醒了,鬧着要見你!”
顧益向來不是善茬。
當他閉着眼經歷了一陣渾渾噩噩的休養生息,骨子裏那股高貴冷豔明星之首的脾氣就冒了出來!
“把你們這兒負責的人給我叫出來!不然等我出去,絕對叫警察把你們這些邪教徒都抓起來,關個十天半個月!”
他睡飽了,也想通了。
顧益害怕提劍的羅剎鬼索命,可不怕活生生的道士!
什麽佛教道教,在法律面前統統邪教!
顧益膽子大,城市裏無非就那麽幾個道觀。
他不信自己一個大活人,還這麽有名氣,能被一群道士給困住!
周圍崖柏香氣萦繞,他大吵大鬧吓跑了小道士,終于等來了熟人。
杜先生有大量娛樂圈有頭有臉的信衆,肯定不怕他的警察威脅。
于是,顧益換了一個策略,端起了一身傲慢。
“喲,杜謙杜先生。”他就算被綁在木椅子上,也改不了眼神裏的輕蔑。
“我可是七世佛門下的弟子,你把我抓過來,也不怕得罪阿彌法師嗎!”
治道當然要靠佛教。
顧益的思路沒錯,只可惜杜先生是真的不怕。
杜先生撫着長須,踱步過去,低聲說道:“顧益,你氣運污穢,沾染了邪門法術,早就自身難保,竟然還在信七世佛嗎?”
他嗤笑一聲,回道:“你以為我會怕你的胡言亂語?不信佛,難道信你?”
七世佛與杜先生向來勢不兩立。
私底下找過杜先生的商人、明星,都會被七世佛無情的開除教籍。
顧益就算心裏懷疑七世佛不願再庇佑他,但是在杜先生面前,他更不願意認輸。
因為,這是若滄投靠的人!
他如果信了杜先生,那才是這輩子最大的恥辱!
顧益的憤怒溢于言表,被綁在椅子上,還有精神視線挑釁。
杜先生皺着眉端詳他的氣運,覺得難怪若滄會把他給帶過來。
這人眉目頹靡,氣運陰沉,大勢已去,性命堪憂。
只是這樣也就算了,他竟然能看出氣運之中夾雜的血色,想來顧益與七世佛混久了,已經沾染上了別的什麽東西。
“顧益,不管你心裏信我,還是不信,今晚我們都會給你做一場法事。”
杜先生畢竟慈悲,見他怒目而視,仍舊寬慰道:“放心,我們不傷你性命。”
“我看你也不敢!”顧益在七世佛面前當孫子,在杜先生面前絕對要當霸王!
他驕傲自滿的呵斥道:“我要是死了,七世佛立刻就會知道是你幹的,別說你要給我償命,你這破道觀裏的人,一個都跑不了!死後也會下十八層地獄,受扒皮抽筋之苦!”
不愧是抄過許多經書的人,顧益擡出死後報應、十八層地獄,倒是理直氣壯。
然而,一聲悠閑清冽的聲音清晰傳來,“那可不一定。”
顧益跟見鬼一樣,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進入視野的年輕男人,穿着一身寬松恣意的深藍色道袍,短發柔順半濕,還随着他走進來的動作,順着發梢滴下來幾滴水漬。
是他最讨厭最嫉恨的若滄。
若滄微笑着說:“善有善報,惡有惡報,要下地獄也是你先下,跟我們有什麽關系。而且,我覺得七世佛不會為你報仇。”
“他可能迫不及待的想等你死,然後借你的陰魂,再造一個運勢強盛的傀儡。”
說完,若滄擡手揉了揉自己仍舊濕潤的頭發,看向杜先生,抱怨似的問道:“你這兒吹風機壞了啊。”
杜先生哈哈笑道:“我馬上叫弟子去買。”
兩個人十分熟稔,顧益一腔怒火和威脅反倒是被晾在了一邊。
他咬牙切齒的惡狠狠喊道:“若滄!別以為你傍上了杜先生,就能取代我了!”
“取代你?”若滄的困惑寫在臉上,捏着濕潤的發梢,“我是取代你拍爛片,還是取代你在家停工等通知?學哥幫我推掉的工作,比你接過的工作還多,你是不是病糊塗了?”
顧益最在乎的就是自己在娛樂圈的地位。
最介意的就是自己停工的項目。
若滄輕描淡寫一句話,簡直碾碎他膨脹的自尊心。
顧益怒火沖天,大聲罵道:“你這個靠爬床賣逼的賤人!你以為勾引到歐執名就了不起了嗎,我告訴你,歐執名玩膩你了,你只會成為圈裏沒人要的貨色——”
歐執名真的冤,他拿着備用吹風走進道場,就聽到這麽一句污蔑。
怎麽有些人自己幹這事兒,就要編造別人也這麽幹。
顧益爬床成了圈內周知的笑話,居然還有臉造謠造到他身上。
他擡眼一看,顧益青筋暴露,眼球突出,配上那張蒼白憔悴的臉,拍照發給媒體營銷號,必然十分精彩。
歐執名瞬間連多看一眼都怕晚上做噩夢,直接拿了吹風機給若滄。
“這把是好的,我試過了。”
“待會用。”若滄皺着眉,搖了搖手,還略帶嫌棄歐執名不會看情況的意思。
兩個人相處得随意,哪裏是若滄爬床歐執名。
看起來倒像歐執名爬床若滄。
顧益剛才罵得痛快,見了歐執名本人,頓時啞聲了。
歐皇玄學,他親歷過。
滾樓梯崴了腳,被甲方起訴,出行車禍,高空落物……
細數起來,這些倒黴報應,應該是他最初拜入七世佛門下的源頭。
罵了若滄無所謂,一個小明星、小玩物,他背靠七世佛能夠輕易碾壓。
罵了歐執名,那就是得罪了業內名導,玄學先鋒,他可能會當街慘死,找不到緣由!
顧益噤若寒蟬,眼神裏寫滿忐忑。
若滄看得一清二楚。
這種小人,絕對是捏準了道教仁慈,不會拿他怎麽樣,才敢如此肆無忌憚。
若滄慢慢走過去,視線沉寂的看他,“現在知道怕了?”
顧益瞬間瞪眼怒視,惡狠狠的看向若滄,“呸,你也就仗着杜謙和歐執名!”
若滄冷笑一聲。
表情陰森如鬼魅,惡意彌漫全身,居高臨下的靠近他,“顧益,你發抖求饒叫我別殺你的時候,可不是這種态度。”
顧益愣了片刻,腦海飛速回憶,想起了自己哭到精神錯亂的一幕。
眼前忽然浮現出那個拿着劍的羅剎鬼!
他想明白一切,火氣噴薄而出,“若滄!是你!”
“是我。”
若滄點點頭,随手拿過旁邊的桃木劍,雙指壓在劍刃邊沿。
“金剛力士是我,索命厲鬼是我。不過,既然你都哭着喊着求我別殺你了,我當然要滿足你的要求。”
顧益才不管什麽要求不要求,頓時破口大罵,言語粗俗不堪,和他網上到處立的溫潤如玉形象截然不同。
若滄知道營銷號收錢辦事,顧益絕對不是什麽謙謙君子品格高潔的人。
但他沒想到顧益竟然罵功如此深厚。
在顧益不喘氣的罵聲中,若滄桃木劍往他脖頸一擱,笑道:“顧影帝你不怕我們有錄像,幫你發到網上去?”
死穴戳得顧益面無血色。
他罵的時候有多猖狂,現在就有多害怕。
周圍複古的道觀道場,還彌散着燭火香氣,給了他錯覺。
他一時之間竟然忘了看,他們有沒有直播!有沒有錄像!有沒有錄音!
“放心吧。”若滄見他血色褪盡,牙齒又開始發顫,安慰道,“我做法事,不喜歡有人錄像。”
他聲音極致溫柔,表情卻森然冷冽。
“顧益,我念在當初我們一起錄過節目的份上,我給你一個選擇的機會。”
全國人民一直認證的優雅變态秦潇然,冷漠變态宋凄,殺人變态金剛力士,都在若滄這場出塵絕豔的臉上,展現得淋漓盡致。
他說:“你可以選,自己坦白做過的錯事從此改邪歸正,或者我強迫你說出所有的錯事,強迫你改邪歸正。”
顧益并沒有意識到這是他的最後機會,他仍舊畏懼着周圍可能有攝像,咬牙切齒聲音低沉的罵道:“別把自己太當回事兒,跟杜先生學了幾天道術,就敢來裝神弄鬼了?”
若滄嘴角的笑意仍在。
他修道,善度人,但是顧益氣運陰損已經有了人命孽債的影子。
作為一個有正義感的道士,他沒有采用把顧益倒吊在城樓上示衆三天暴曬的方法驅除污穢之氣,已經是他仁至義盡。
若滄收起桃木劍,感嘆道:“我第一次見到你的時候,你還是一個稍稍走了歪路的好人。”
鋪天蓋地的營銷,不擇手段的上位,夜晚耗費精力讨好某些有權有勢的人。
看起來可悲可憐,也不過是利益驅使,沒有傷及人命。
若滄覺得他能救,可救,只要斬斷一身爛宿孽債,早晚能夠回歸正途。
現在,一切不一樣了。
若滄拿過案臺上的毛筆與朱砂碟盞,垂眸便能想起那時候的顧益。
意氣風發,前途坎坷卻有生機。
有人真心實意的追捧喜愛,也有人為他恪盡職守的規劃未來。
可惜,沾了血,借了運,毀了別人的機緣命勢,那就得原原本本的還回來!
若滄曾經因為許滿輝幹淨如稚子的靈魂,發誓再也不在活人身上落符。
如今看來,誓言總是拿來打破的,幹幹淨淨做人,總比污糟肮髒害人更好。
他揚聲說道:“有因,誦經。”
一句話指揮起到場數位弟子撥弦敲鼓,聲聲陣陣吵鬧不堪,奏響了道教獨特的音律。
杜先生渾厚的聲音唱誦道:“大道無為,清淨一真。六道衆生,皆因妄成——”
整個道場仿佛運轉起了巨大的儀式,比顧益躲在攝制棚聽到的音樂,看到的舞蹈更叫他心生害怕。
周圍燃燒起來的崖柏香氣味,瞬間把他拉回了恐怖的敦煌舞夢境。
以至于若滄拿着毛筆伸到他眼前時,顧益聲音的輕微顫抖。
“你、你做什麽?!”
若滄持着筆,笑容陰森,“做你最害怕的事,最愧疚的事,最無奈的事,最傷感的事。”
一點冰涼黏膩朱砂墨,散發着清香,壓下了顧益所有掙紮惶恐與憤怒。
他瞪着眼睛,失去了聲音,無法控制四肢,只能感受到毛筆在臉上劃過痕跡,聽到耳邊高昂激揚的誦經聲和鑼鼓弦樂響。
顧益眼前沉入黑暗,又深覺這黑暗滿是暗紅血色。
一切誦經和樂器聲都遠離了他的靈魂。
唯獨軀殼傳來了振聾發聩的一句話——
“然後,你會撥亂反正,改過自新。”
若滄在杜先生的吟唱與弟子們的鑼鼓撥弦裏寫符。
他以顧益身體為紙,落下的那些赤紅的紋路,混雜着崖柏清香,沒由來的讓歐執名覺得無比熟悉。
這是他筆下的一幕分鏡……
不!
這是他的一個夢境!
在狹窄的房間裏,一個眉目俊朗,舉止不羁的道士,在惡鬼附體的病患身上恣意揮符,招來天地正氣,驅散惡鬼!
夢境重現,歐執名遠遠看着都心緒巨震。
困惑與震驚交織在一起,如果不是周圍莊嚴肅穆的外人,他必然想沖上去拉住若滄問個清楚。
他眼裏的若滄,已經是他朝思暮想的關度無疑。
唯一的遺憾,恐怕是若滄半長頭發濕潤,沒有得償他願的紮起道士發髻。
本該因為若滄入夢感到惶恐的歐執名,想着想着,思緒飛到了電影上。
這布景、這配樂、這伴唱,完美的展現了他對道教法事的一切想象。
而且,親手落符的若滄,正是他滿意的男主角!
法事時間不長,若滄用赤紅秘篆寫滿顧益那張大臉,都要不了一篇經文的時間。
他持筆背手,站在原地,親眼見到顧益氣運裏的污穢色澤,融入了符箓之中。
若滄寫的不是用在許滿輝身上驅邪除祟的符。
而是杜先生吟誦的陰律善書。
這樣的符箓落在顧益身上,不僅會和許滿輝一樣坦白自己犯下的惡行,還會說出自己最害怕的下場。
不起心念,便無業相。
自取滅亡,方得功德圓滿,
法事結束,若滄捏了捏發尖微潤的水痕。
他走到歐執名身邊,拿起吹風機。
歐執名看了看從臉到手全是血紅一片的顧益,不禁問道:“他會怎麽樣?”
若滄瞥了顧益一眼,心裏生不起半點同情。
“坦白惡行,從此以後想盡一切辦法彌補罪孽,自己行善,勸人向善。然後,挑選他最害怕最畏懼的方式,寥度殘生。”
歐執名舉例子,“第二個許滿輝?”
“比許滿輝還可怕。”若滄視線平靜無波,“如果他真的染上了人命,罪可致死,那麽他是真的會彌補全部過錯,自我了斷。”
說完,若滄拿起吹風往外走,“我吹個頭。”
許滿輝有多可怕,歐執名見識過。
那個花花公子、混世二少,至今還在孜孜不倦的做善事,像個永動機,似乎不會停下來。
比許滿輝還可怕,歐執名想象不到。
他跟着若滄走出道場,見若滄随地找了個插口,就開始嗚嗚嗚的沖得短毛亂飛。
若滄吹頭發的樣子,太不講究了。
歐執名伸手就過去,幫他把飛起來的短發壓住,教育他,“有點明星自覺好不好?”
“怎麽不自覺了?”
若滄在吹風嗚嗚嗚的巨響裏,反駁得理直氣壯,“吹幹再梳不是一樣的嗎!”
當然不一樣。
歐執名給他壓住短毛,手指梳理。
一人吹風,一人幫忙,終于沒讓若滄一頭柔順的頭發炸成黑毛獅王。
吹得柔順幹燥的半長頭發,讓歐執名充滿了成就感。
他甚至找弟子要根木簪子,要給若滄挽上。
只可惜,木簪長,頭發短。
若滄的頭發還沒有成功長到杜先生那種優勢長度,一挽木簪就能紮起來。
歐執名深表遺憾,若滄嫌嫌棄棄。
“怎麽你像沒見過道士似的。”
歐執名說:“道士我見得多了,但是我還是第一次見你穿道袍。”
若滄長身玉立,道袍寬大。
自帶仙風道骨,出塵脫俗。
這種高級配置,沒有一個道士的發髻,始終是歐執名心裏維納斯的斷臂。
美則美,但殘缺啊。
若滄不懂藝術家的心思,他歸還了吹風機就往道場走。
等他們回來,道場裏燃燒的崖柏香終于燃盡。
綁在椅子上的顧益雙目緊閉。
歐執名出聲問道:“杜先生,顧益已經說完了?”
杜先生撫須說道:“不,還未曾開始。”
“罪孽過重,清算也要時間。”
若滄十分理解。
當初許滿輝沉默了四分之一柱香,把自己借了五十塊錢沒還的事情都理出來了。
顧益這種層次的作惡,怕是要多花一點時間仔細想想,不能有所遺漏。
一香燃盡,又點一香。
就在所有人都以為今晚怕是要在顧益的自我清算裏熬過去的時候,顧益讷讷開口。
“我把張旻哲推下了樓梯。”
顧益一開口,滿室寂靜!
連懷着看戲心态的歐執名,聽完這句話神情都變得沉重。
他氣息變化過于明顯,若滄不得不問:“張旻哲是誰?”
“張旻哲……”歐執名念出這個名字,聲音都變得低沉,“他是我以前合作過的一個演員,前幾個月拍戲的時候出了意外。”
他凝視着顧益,繼續說道:“劇組的人說,張旻哲自己不小心從樓梯上滾下來,撞到了腦袋。”
“現在,人還在醫院沒醒。”
作者有話要說: 顧益和許滿輝不是一個符,也不是一個性質。
許滿輝沒有大罪,就從頭到尾說起。
顧益有大罪,就從大罪說起。
故意傷害致人重傷,應當按照規定判處三年以上十年以下有期徒刑。
顧益沒救了,火化吧。
張旻哲還能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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