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

“我叫顏久,十八歲,高中畢業後家裏沒錢,沒上大學,去了一個玩具廠做普通工人。”

少年的臉色蒼白,因為營養不良很瘦,眼窩深陷,無精打采,沒有一點少年人的陽光氣息。

“那個玩具廠分兩個班次,白天和晚上,廠裏的工人輪着上,上了半個月白班,就上半個月晚班,一天工作十小時。工作不辛苦,但很乏味,枯燥,每天都在重複幾百遍一樣的動作。”

顏久忽然說:“但我不累。”

唐三胖溫聲問:“那為什麽不幹了?”

“被人欺負了。”顏久說,“一個宿舍住十個人,有些上夜班,有些上白班。那天我上夜班回來,發現我的牙刷牙膏不見了,要洗澡的時候,發現毛巾被人潑了髒水。”

“再後來,我的拖鞋被人剪爛、枕頭被人潑水、杯子被人扔在地上……”

顏久想起之前的事,痛苦得抱頭,說:“我真的待不下去了,可我明明沒有得罪他們……”

宋金皺眉,說:“你不會找到那個人、那些人,揍他們啊!”

“我知道是誰,但我打不過。”

“打不過也打,就是因為你總是忍氣吞聲,所以他們才肆意妄為,你要是敢跟他們幹一架,他們以後再也不敢惹你。背地裏幹這些事的人,本身就是個軟骨頭的龌龊玩意。”

顏久也想過,但他不敢,如果找人算賬,他一定會被打得渾身都是傷。

唐三胖說:“金哥,要是他敢這麽做,一開始也不會被人欺負,柿子挑軟的捏。”他說,“顏久,你有沒有想過,為什麽他們只欺負你?”

顏久說:“我知道的,我家裏窮,我只想好好賺錢,所以他們去做什麽,唱歌、吃飯、喝酒,我都不去。我……還想念書,總想着到了第二年再去考試上大學。”

“你平時在宿舍是不是還看書?學習?”

顏久意外地看着他,問:“你怎麽知道?”

宋金也問:“對啊,你怎麽知道?”

唐三胖說:“猜的。你不跟宿舍的人去唱歌喝酒已經是犯了職場大忌,但這也沒什麽。可是啊,你在他們虛度光陰做鹹魚的時候,非要做一條勵志躍龍門的鯉魚,就礙了他們的眼了。”

宋金略一想,也明白了,說:“有道理,他們欺負你,實際上是瞧你不順眼,也是他們骨子裏的自卑感在作祟。你呀,讓對生活沒有了期盼、按部就班的他們不痛快了。你要鶴立雞群是吧,那我就把你這只鶴給拽下來。除非你跟我們一樣變成了雞,我才會接納你,不欺負你。”

“嗯。”唐三胖輕輕點頭,說,“你走了,他們一定很開心吧,因為再也不用看你在那裏用工,他們可以繼續心安理得地過他們沒有盼頭的生活了。”

顏久頭一次聽見有人對他說這些,他怔了半晌,回想過去,似乎痛苦減輕了不少——不是因為他不合群,而是他刺痛了他們的眼。

他還記得辭工回家後,長輩對他一通罵,說他這點苦都吃不了,念書也是個書呆子。

沒出息,沒出息。

這是他在那半個月裏,天天聽見的話。

後來再去找工作,心裏總是很自卑膽怯,不敢跟人對視,總是挨罵,頭都擡不起來。

慢慢的,他不敢跟人對視了,也不知道要回答對方的問題。

做餐廳服務員被辭。

做酒店客房人員被辭。

就算是到了後廚做個洗碗工,老板都把他辭了。

不斷被人嫌棄,不斷被人驅趕,回到家裏,不斷聽見“你沒用沒出息沒前途”的嘲諷。

人生有什麽意義呢?仿佛他是多餘的。

于是他不再去找工作,可是家裏也待不下去了。他無意中知道了偏遠的何家村,于是他來了,租了個破屋子。

然後他發現這裏很好,因為沒有人會念叨他了。

一切都很好,哪怕要忍受挨餓,他也無所謂。

可餓得太久了,他也想念家裏的白米飯,還有媽媽做的菜。但要他選擇回去還是繼續留在這裏,他選擇後者。

廢物是沒有資格回家的。

可現在他們告訴自己,他是因為太上進,所以才被舍友排擠,并不是因為他是個廢物。

少年想着,眼淚從臉上滾落。

如果當初有人跟他說這些話,該多好。

可惜沒有。

唐三胖見他又哭了起來,輕輕拍他的肩頭,說:“你聽我的勸,回去找個不需要跟同事一塊住的工作,自己租個房子,半工半讀。下班回到家大門一關,你愛學習到什麽時候就什麽時候,誰也不知道。等神不知鬼不覺,把該學的學了,該考的證考了,要麽換工作,要麽回學校。”

宋金好奇問:“你怎麽像是一臉深有體會的模樣?”

唐三胖笑笑,說:“我因為太胖,從小就被人欺負,工作了也不例外,常被人嘲笑。這倒沒什麽,不過人往高處走,我發現當我買了一堆工具書想學習後,他們的言辭就變得更加鋒利,每天都冷嘲熱諷。後來我就一個人去租房子,生活上自由自在,工作上勤勤懇懇,人都開朗了。我常想,如果當初我沒有離開,可能會變得更自卑,整個人都毀在了那些冷暴力下吧。”

從小就家境優渥,天賦又高,學習什麽都很容易的宋金沒有被人嘲諷過,他甚至就是傳說中的“別人家的孩子”,所以很難體會到底要怎麽樣的嘲諷,才會将一個人嘲諷到心裏崩潰。

雖然不理解,但他不會拿這件事來開玩笑和開涮。

不然就太混蛋了。

“咚咚。”

門沒有關,但屋外的人沒有從縫隙窺探,而是很禮貌地敲了敲門。

宋金的直覺告訴他門外的是戴長青,那個十分客氣的中年人。他起身打開門,門外站着的人果然是戴長青。

戴長青微微朝他點頭,說:“我聽說阿久又犯事了,真的很不好意思。”

“你為什麽給他道歉?”宋金說,“看上次你賠錢的态度,我以為你就算不是顏久的親戚,也至少是他的朋友,但沒想到周蘭說,你跟我們一樣,只是住在同一個村子的道友。所以你為什麽給他道歉?”

戴長青沒想到道歉也會惹他不滿,這年輕人年紀不大,說起話來卻像是個老大哥,沒有一點謙遜感,甚至毫不給人面子。

這樣傲氣的年輕人到社會上,是要吃大虧的。

但戴長青沒有說出口,他不喜歡反駁別人,反駁別人等于得罪別人。他說:“同為道友,當然要互相照應。這次他偷了幾條魚,我來賠。”

“行啊,偷了一條,你賠一千吧。”

戴長青微微睜大了的眼,很快又恢複常态,說:“行,給你一千,放了那孩子吧。”

宋金真沒想到世界上還有這麽蠢的人,他的心就算是黑的,也不會要個陌生人賠這麽多。他當即嗤笑一聲:“戴長青,你這人惹人讨厭知道嗎?”

戴長青這回真瞪大了眼,直勾勾盯着他,說:“我都答應給他賠一千塊錢了,你還想怎麽樣?”

宋金說:“除了給錢,你有沒有想過怎麽樣解決問題?錢錢錢,就知道用錢來進行所謂的‘解決’,你這是治标不治本,枉你自诩道友們的小隊長。我看你在工作上,也是常常用妥協來迎合合作方吧。”

在後頭站着的唐三胖倒沒想過這個問題,他甚至沒想到宋金會這麽當面呵斥一個人。但看戴長青憋紅了的臉來看,宋金的話怕是一針見血。

他暗自感慨,宋金閱人無數,不但嘴巴毒,眼光也毒辣得很。

戴長青臉上的一片紅半晌才消失,再開口,聲音因為太大聲而有些抖,中氣不足:“我一個搞美工設計的,能不妥協嗎!”

改稿改稿改稿,就算在他眼裏滿意度是百分百的作品,合作方總要挑毛病。

上色不行啊,設計不行啊,能不能做得生動點,能不能把它做得酷炫些。

從最開始的抗争到妥協,也就只用了一年的時間。

行行行,老大您說了算,我給您改改改。

錢賺到了,但人也快廢了。

不妥協即餓死,清高有個鬼用——這已經是他認為的人生真理。

“噢——”身為中層管理人員的唐三胖恍然大悟,對宋金說,“我理解他。”

宋金對設計人員的事并不了解,每次他拿到手的資料和設計,都已經是完美的了,根本不知道底下的流程。但這不能說服他,他說:“工作妥協不代表生活也要妥協,你幫顏久還了債,那以後呢,你要負責他一輩子?一旦你離開了,他依舊還是那個顏久,沒有任何改變。”

唐三胖立刻點頭,說:“這話說得對。”

“哥你們別吵了。”顏久從裏面走了出來,吃飽飯的他比平時看着精神了很多,“是我的錯,我再也不偷東西了,我會回家,好好打工,好好念書,重新做人。”

宋金對他這番言論大為滿意,唐三胖也覺欣慰。

戴長青沒有出聲,等顏久自己回家後,他才對兩人說:“重新做人,不是件容易的事。元彬,你一定很有錢,不是領工資的人,也不用向誰妥協吧?賈胖,你一定是個很樂觀的人吧。”

宋金問:“你想說什麽?”

“我想說,每個人都是不同的,顏久就跟你們不同,他現在充滿了力量,但很快又會被社會的負能量給消磨掉。他只是一個心智還不成熟的少年,他需要去的,是看心理醫生,他的家人,也需要看心理醫生。”

戴長青說完這些,就走了。

唐三胖發現宋金沒有罵戴長青,這說明宋金也認可了戴長青的話。他小聲問:“顏久真的還會再次被打擊回來?”

宋金良久才說:“我看會。”

“那你為什麽那樣罵戴長青,這件事他并沒有做錯。”

“這是兩回事,戴長青像只鴕鳥,老把頭埋在土裏,我瞧着他就惱火。”

“……”

“至于顏久,不把他推出去,他就沒有改變的機會。推出去試一試,至少會有改變的機會。”宋金聳了聳肩,說,“戴長青又說錯了一句話,他說我沒有向誰妥協過,放屁。”

在當年社會大清洗的時候,他去求過無數人,放了他的雙親,但沒有任何用。

到了而立之年他去創業,沒有任何背景可以倚靠的他,為了一個小小的項目,也要求遍無數人。

他不是沒有妥協過,正因為過往的事太過刻骨銘心,所以他才讨厭妥協,才要往高處爬,讓別人妥協他。

而戴長青卻覺得妥協才能保住飯碗,所以任由腳步停留在原處。

他不是不喜歡戴長青,而是不喜歡他的不上進,不拼搏。

不是人人都能因為上進而得到更好的生活,但總該努力掙紮下。

至少到了白發蒼蒼的時候,他可以說——

老子當年可不是一條鹹魚!

……

到了中午,顏久就過來跟宋金和唐三胖道謝以及告別,他要回家了,找新的工作,過新的人生。

唐三胖挑了一袋好看的桃子給他,讓他路上吃,還送他到了村口。

宋金沒有去,顏久在他心裏,已經是過去式了,他這個人,習慣展望未來。

唐三胖回來後見他在門前的雜草堆旁站着,颠着一身的肉快步走了過去,說:“金哥,這草礙眼是吧,上回我被那小警察吓傻了,忘了割草,我這就進去拿鐮刀。”

“等等,別割。”宋金說,“這些可是做田園風視頻原汁原味的風景,等有了攝影機,你割草,我來拍,不就是一個不錯的視頻了?”

唐三胖問:“可是要攢到攝影機的錢可不容易吧?這得等到什麽時候,草多蚊子就多,這幾晚我的血都被吸走了不少。血少了沒關系,可是癢啊,還總在耳邊嗡嗡嗡地轉圈。”

他最不明白的就是世上為什麽會有蚊子的存在,除了騷擾人和作為青蛙的口糧,就沒有什麽意義了吧。

宋金嘆氣:“要是能回家就好了,我家可有不少這些設備,都是我兒子兒媳們買來拍孩子的,可是不能回去,否則會被當成賊。”他說着,忽然想起一個問題來,說,“不對啊三胖,我和何大進不能回家,但你可以啊,你不是一個人住嗎?又沒人報警找你,你不算是失蹤人員,那拿鑰匙回家,什麽都可以拿啊。”

唐三胖突然打了個“嗝”,一會說:“餓了。”他撓撓頭,說,“不行,沒有鑰匙,好像是跳河的時候掉河裏了。”

“你個牛犢子,沒事跳什麽河!”宋金罵道,“你要是有鑰匙,把多年的積蓄拿出來,也夠我創業了啊。”

唐三胖“嘻嘻”一笑,說:“金哥不要生氣嘛,都說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勞其筋骨,餓其體膚,空乏其身……”

“去去去,滾蛋。”

“好的,我這就滾。”唐三胖知道他的脾氣,該讓他滾蛋時就滾蛋,所謂眼不見為淨嘛。

将近天黑,何大進才踩着車回來。鄉村道路不寬敞,都是泥路,晴了一天,路上的泥就不爛了。但只要見一點雨,人畜一走,路就會變得坑坑窪窪。

不過何大進聽說今年上頭要撥款修路,把何家村的兩條主道給修成水泥路。如果真的落實,那他以後就不用每次一下雨,就洗車輪了。

回到門外,他就聞到香氣了,是飯香。飯香竟然也能飄那麽遠,何大進有些奇怪。

宋金聽見車子拉手剎的“咯吱”聲,立刻開門出來,見了他就問:“今天賣了多少錢?”

何大進就知道他是個財迷,邊把車箱上的竹筐和桶拿下來邊說:“桃子410,蟬89。早飯午飯一共吃了十二塊錢。”

“兩頓12塊錢?你就不能吃好點。”宋金又輕嘆,“這點錢連一臺好點的智能機都買不起。”

何大進問:“啥雞?啥智能?”

“……不是雞肉的雞,你怎麽總想着雞,嘴饞啊。是手機,拍攝用的手機。”

“哦。”何大進想起來了,“村裏的小年輕跟我說過來着。”

宋金問:“你不用手機?”

“不用。”

“沒手機多不方便。”

“也還好,反正沒人找。”

宋金還想說他活得跟個原始人似的,這話一出,莫名讓人無法去嘲諷了。他收了話,把空竹筐提起帶進屋裏去,說:“吃飯了。”

進了裏頭,正在抽竹筒的唐三胖說:“大進哥,明天你還要進城賣桃子是吧,那買個電飯鍋吧,只有一個鐵鍋,又要熬飯又要炒菜,太麻煩了。”

“行。”何大進坐下身發現沒飯也沒菜,問,“飯菜呢?我明明聞到飯香了。”

“今晚不炒菜,我們吃竹筒飯。”唐三胖指了指地上的八根竹筒,說,“都是你昨晚不要的小的竹節。”

他拿起一根在地上滾了滾晾涼,一會不那麽燙手了,才用特意洗幹淨的柴刀摁在竹節上,輕輕一壓,竹子就裂開了一條縫。他一擰柴刀,竹子的縫隙更大,一股微焦的飯香溢出,竹子裏頭也淌出了湯水來。

竹子被小心分成兩截,米飯已經完全熟了,一筒米飯上面放着幾片臘肉。臘肉是五花肉,蒸得油都滲進了飯裏。

“我讓金哥拿魚去跟人換了半條臘肉,兩條大魚換半根臘肉,剛才還覺得不值,現在覺得值了。”唐三胖早就想換口味了,魚的做法千千萬,但頓頓吃魚,他怕他們要吃吐。

“香。”宋金每日最期盼的除了何大進賺錢回來,就是三胖做的三餐。他拿起一根竹筒,用竹勺子舀裏頭的飯吃。他先嘗了一口米飯,米被塞進竹筒前,用鹽水浸泡過,這會微微燒焦的飯裏帶着臘肉的油香,因為有點鹽,又有竹子的清香,吃起來完全不膩。

唐三胖從一堆竹筒裏找了找,找到一根稍微大些的,遞給何大進,說:“中午炒了金蟬,還剩點,我放裏頭了,趁熱吃。”

何大進狐疑問:“這東西能吃嗎?我進城後剛下貨,就有人問我蟬怎麽賣,比桃子賣得還好。”

“養生産品,比一般的水果好賣太正常了。”唐三胖說,“下午我把早上摘的桃膠篩了一遍,團團金黃剔透,明天起來肯定比蟬還好賣。剩下的一些我泡起來了,等會煮了做宵夜。”

何大進瞧了一眼他旁邊破桶裏泡的那堆有點黑的東西,說:“能吃嗎?看起來不幹淨啊。”

“這得挑,跟燕窩似的吃之前那樣挑挑。市場上賣的桃膠都是經過處理的,泡發後碎屑少,這些都是我挑剩下的,品相當然比不上市場貨,但勝在天然。泡多幾次洗多幾次就好了。”唐三胖說着,忽然想起來了,說,“我們沒有買糖吧?”

“沒有。”

“那桃膠怎麽吃,這東西可是沒什麽味道的。”唐三胖略有些發愁,想了想才說,“我去問問村裏人吧……不,問問周蘭,她肯定有糖,畢竟是個小姑娘。”

宋金一聽,說:“等煮好了再去,上回她幫我們殺魚還欠着人情呢。你去的時候給她捎碗桃膠,當還人情。”

何大進說:“喲,宋大老爺也是個講良心的人啊。”

宋金哼笑一聲,說:“你不懂,直接去借糖的成功率或許只有%,但如果帶着糖水去,成功率至少有80%,小姑娘,抹不開面子,帶上禮物,就不同了。”

唐三胖聽得直搖頭,何大進也說:“商人啊。”

“商人怎麽了,沒有我,你們保不準要餓死。”

“哇,金哥你說話也太不要臉了。”

“他哪有臉。”

“你們兩個揶揄我幹嘛?”

三人吵吵鬧鬧着吃晚飯,吃得嘴巴都被燒焦的竹筒染黑了,又一起去井邊洗臉。

到了八點,唐三胖就去洗桃膠,洗了足足五次,才把桃膠沾着的黑色碎屑給洗幹淨。

宋金過來瞧了瞧,發現原本又幹又硬還小如指甲的桃膠泡發後,變得又軟又有彈性,而且體積膨脹了足足有三四倍。

“洗得真幹淨,跟我吃的差不多了,不過我沒見過泡發前的桃膠,原來是這個模樣的。”宋金伸手戳了戳,彈性十足。

“很q吧。”唐三胖說,“要是跟蓮子花生百合銀耳紅棗一起熬,冰鎮後加糖,是夏日解暑利器啊。”

“你一個老人家喝那麽多冷飲幹什麽,腰不疼啊?”宋金想了想又說,“現在不是老人家了,可是沒冰箱,也沒蓮子花生百合。”

唐三胖把桃膠放進鍋裏,加了井水慢炖。炖了半個小時才将柴火抽掉,等煙徹底滅了,才揭蓋。

宋金中途想瞧瞧,被唐三胖攔住了,說:“煮着清淡的東西中途揭蓋,柴火味會飄進裏頭的。”

“哦——”宋金說,“還有這講究,難怪這兩天我喝水會有股柴火味,我沒等火滅就揭蓋了。”

炖煮過的桃膠泡發得更大了,開鍋就有一股淡淡的香氣。何大進嘗了一口,沒有糖的汁水很淡,他又舀了一團桃膠吃,這一吃倒覺得新奇,說:“像我孫子給我吃的果凍。”

“嘿嘿。”唐三胖憨厚地笑道,“就是像果凍,我去跟周蘭讨點糖,你們打桶水,把鍋放裏頭,涼得快。”

唐三胖用何大進從屋裏翻出的無比老式的大公雞碗盛了一碗桃膠,給周蘭送去。

周蘭跟別的道友不同,她住在村落腹地,一天裏有時候外頭會鬧騰,但她喜歡那種偶爾的熱鬧,所以選在了村子中央。

而且她也不是純粹來“修仙”的,一日三餐都會變着法子做吃的,偶爾還會吃宵夜。唐三胖敲門的時候,她正在蒸大米糕。開門一瞧是唐三胖,不由笑笑:“胖哥怎麽這個時候來了?”

唐三胖說:“我們熬了桃膠糖水,來給你送一碗。”

周蘭不客氣地接過,說:“正好,我蒸了大米糕,蒸多了些,給你們拿點。”

“別。”唐三胖有些不好意思,說,“其實……是我們忘記買糖了,想跟你借點。”

周蘭撲哧一笑:“所以這碗桃膠是來換糖的?”

唐三胖更不好意思了,說:“是啊。”

“你等會,我去給你拿糖,但別說借。”周蘭捧着一大碗桃膠水進去,不一會就拿了半罐糖和一袋米糕出來遞給他,說,“給你。”

唐三胖晚飯沒吃飽,接過米糕就聞到它的米香味了,他說:“你蒸米糕時加的是泡打粉不是酵母吧。”

周蘭頓時意外,問:“你怎麽知道?”

“如果加的是酵母,會帶點微酸,加泡打粉就不會。你這袋米糕明顯沒有酸味。”

周蘭笑笑:“胖哥真會吃。”

唐三胖坦然地一捏自己的肚子,說:“當然,要不這一身肥肉哪裏來的。”他提了提袋子,說,“謝了。”

“胖哥客氣了。”周蘭又說,“我聽道長說了你們跟阿久的事,其實我也罵過阿久,但沒罵醒,還是你們厲害。”

“是金哥的功勞,金哥是個厲害人。”

他對宋金好一頓誇,周蘭只是笑笑,沒有多說。

唐三胖提着糖和米糕凱旋,進了家門就拿了塊米糕叼着,然後給桃膠加糖。等糖加完米糕也吞進了肚子,他又拿了一塊吃,一手把糖給攪拌融化。

等這塊米糕吃完,糖也融化了。舀了一碗開吃,簡直是無縫銜接。

單純桃膠熬的糖水也就只是一份帶着普通清香味的糖水,沒有什麽特別的地方。不過何大進喜歡吃,因為這讓他想起了孫子給自己吃的桃子味的果凍。

說起孫子,這兩天他早出晚歸,都沒看見他了,怪想的。

“三胖,把桃子加在桃膠裏熬怎麽樣?”

何大進剛問完,唐三胖就直點頭:“可以啊可以啊,挑些熟透的桃子切成丁,跟桃膠一起熬,想想應該能增加香甜味。”

因為沒什麽特殊的味道,宋金喝了一碗,何大進也只是喝了一碗,唐三胖見他們不吃了,把剩下的全都喝完,又把米糕全吃完,不然明早就真的要發酸了,天太熱,沒冰箱這些東西也沒辦法過夜。

所以他只能勉強吃掉。

吃飽喝足的唐三胖想洗澡睡覺,等看見宋金提起桶,才想起今晚要去捕蟬。他倒沒想着辛苦捉蟬是為了賺錢,但明天可以拿來做菜,繼續開葷,又從床上下來,準備跟他一塊去。

去跟自己的大兒媳分了錢回來的何大進剛回來就見宋金要出門,頓了頓說:“宋金。”

“什麽?”

“你教我認字呗。”

宋金一聽,立即轉身,說:“行啊,求之不得。”

完全不知道他樂意教自己認字是想在日後罵人更舒坦的何大進疑惑了會,但沒有細問,他說:“但我先說好了,我沒上過一天學,沒認過一個字,幹了一輩子農活,學認字估計會……會挺笨,你可不許罵人,我知道你罵人厲害。”

宋金笑吟吟說:“我不罵你不罵你,保證不罵。”

何大進瞧着他兩眼彎彎的模樣,簡直充滿了陰謀。他說:“那成,明天開始你教我認字。”

“行。”宋金爽快答應,腦子裏暗藏的一堆罵人的古話已經按捺不住了。

羊入虎口啊何大進,看老子以後怎麽罵死你!

天不亮何大進三人就起床了,今天有一批李子也熟透了,得趕早,才能在太陽出來前摘好桃子和李子。

到了差不多七點,三人才摘完。依舊是何大進進城賣,今天要賣的有桃子、李子、蟬和桃膠,魚是沒地方放了,太陽出來一曬也容易死,三人就沒給魚騰地方,改天再賣。

昨天摘的桃膠曬了一天,成色金黃,可以拿去賣了。

唐三胖把桃膠的價格跟何大進交代清楚,就和宋金回去補覺。

睡到九點,唐三胖餓醒了,見宋金還沒醒,就自己跑去湖裏那撈魚。

這次的收獲頗豐,除了四條魚還有六只淡水蝦。淡水蝦最大也不過小手指大,也就是吃兩口的事,但是起碼算是改善口味了。

他把魚和蝦放好,就往回走。從山腳下回來時,目光投向遠處,将村子的風光盡收眼底。

之前他太餓,都沒有仔細看這村子,現在才好好看看。

村子并不太大,房屋基本聚在一起,周圍都是農田。他看見了幾個池塘,再往遠一點看,還有一條河,那河很長,但不大,從他這個位置往那看,河都變成了一條小溪流。

他想了想,忽然想到或許可以找到新的菜。

想到吃的,連腳步都加快了許多。他跑回家裏,宋金正蹲在井邊刷牙。

“金哥金哥,你早餐想吃魚嗎?”

“不想!”

“中午呢?”

“不想!”

唐三胖兩眼一彎,說:“那我們去摸田螺吧。”

“田螺?”宋金略一想,問,“是不是跟海螺的味道差不多?”

唐三胖說:“海螺是大海的味道,田螺是河流的味道。”

宋金想了想河流的味道,嗯?有味道嗎?他問:“那是什麽味道?”

唐三胖說:“沒處理好帶點泥腥味,處理好了就沒了。”

只要不是魚,宋金就沒有意見,趕緊刷幹淨牙,說:“走,去摸田螺。”他見他提着的桶有動靜,探頭一瞧,有四條魚,看得他頭皮發麻,“這魚怎麽辦?”

唐三胖說:“簡單啊,腌着。等會抓了田螺,也能一塊吃。”

宋金不解,魚和田螺還能一塊做菜?不過他對唐三胖有信心,也不問這麽多。

唐三胖幾乎沒有怎麽去想菜肴,說:“你殺魚,我去拿鹽和找個罐子,腌三條吧,留一條養着。”

已然成為殺魚高手的宋金沒有拒絕,接過桶就去找他的刀。

刮鱗開肚,拔腮去內髒,用水一沖,就幹淨了。

唐三胖從屋裏找了個瓦罐,用鹽把魚全都抹遍,又加了一把碎辣椒。他本來想放個檸檬,但沒有。左右看看,看見幾個早上摘錯了的脆生李子,咬了一口,差點沒把他的牙給酸掉。他将李子拍碎,和魚一起放進瓦罐裏,用泥封好罐口,就抱進屋裏的陰涼處放着了。

等忙完腌魚的事,兩人提着桶去河裏摸田螺。想到可以換新菜色,沒有吃早飯的兩個人都不覺得餓了。

河在村子外面,寬有四五米,深不過半臂,是一條非常清淺的河流。

宋金拎着桶走到河邊,只見水流清澈,水底的石頭清晰可見。身體沐浴在清晨的陽光下,耳邊是嘩啦啦的流水聲,十分的舒服。

“我們市竟然還有這麽幹淨的河,難得。”宋金說,“以後我要來這裏蓋個別墅,夏天來避暑。”

唐三胖坐在一塊大石頭上卷着褲腿說:“你可千萬別來蓋別墅,萬一你的朋友們聞風過來,這裏就要變成新的開發區了,這河也別想再有了。”

“也對。”宋金脫了鞋卷褲腿,問,“不過三胖,要是這裏成了開發區,那村民也就富有了。你是想要錢,還是要環境?”

唐三胖想了會,才說:“五十歲以前會要錢,五十歲以後要環境。”

“真現實,不過我欣賞你這種會變通的性格,不死板。”宋金喜歡唐三胖的樂觀積極和靈活變通的想法,相比之下,他的思維遠比不上唐三胖。

但從現在起他會試着做出改變的。

人要與時俱進,否則會被時代淘汰。這是他多年來一直堅信的理念,然而這幾年居于高位,漸漸就忘了。

如今重回青春年華,大概就是要讓他重新明白這個道理。

夏日早晨的河水微涼,河水沒過腳踝,舒服得讓唐三胖情不自禁感慨了聲“舒坦”。他偏頭說:“金哥,水裏青苔多,你走慢點,別摔跤。”

宋金不耐煩了,說:“我又不是三歲小毛孩,你怎麽老是用家長的語氣叮囑我。”

唐三胖輕輕嘆息:“誰讓我沒有做過誰的爹呢,讓我過過瘾。”

宋金轉念一想,覺得這話不對,抓了一塊石頭就往他旁邊扔,水花濺得半天高。

“我可去你媽的。”

“嘿嘿。”唐三胖抹掉臉上的水,手裏已經多了個黑褐色的東西,說,“這就是田螺啊,螺紋比這個長好幾圈的是石螺,都是能吃的,太小的就扔了,沒肉。”

“好好好。”宋金照着他的樣子俯身找,一會就找到田螺。河裏的螺比海螺小不少,但大概是河水幹淨,這螺也沒海螺的海腥味,倒是不覺得手腥。

宋金估摸是村裏沒人吃這個,所以沒走多遠,就已經摸了不少。

唐三胖身體太胖,本身彎下腰肚子就難受,一團團的肉在阻擋他的視線,沒摸多久,肚子勒得疼。

“三胖,這是……”宋金朝他舉起一個巴掌大的黑色半圓殼子,常識告訴他,這東西他是認識的,“河蚌?”

“是河蚌!”唐三胖努力彎身朝水裏摸,不一會就摸到一個巴掌大的蚌殼了,他歡喜地說,“這河清澈,長在這的河蚌泥腥味少。要是在池塘裏撈的河蚌,養兩天都養不幹淨,河裏的最好,養半天就能吃了。”

“那快撿快撿。”

兩人加快了速度,但唐三胖的體質實在是太差,過了十分鐘,他覺得自己肚子要炸了,腰也要斷了,臉上全冒出了虛汗,就連衣服都濕了大半。

他挺着自己的腰往岸邊走,一屁股坐在石頭上,喘氣說:“金哥,我累,你先撿,我歇會。”

宋金看看他,說:“三胖,你真的得減肥了。”

唐三胖一聽,覺得自己更累了。他幹脆往河水裏一躺,被清涼的河水一澆,就涼快了下來。他看着白雲朵朵湛藍的天,有些着迷。藍色的天穹,軟綿的雲朵,最常見的景致,卻漂亮極了。

可他的人生卻好像并不漂亮。

從小就被人嘲諷肥胖,他的心裏也不好受,可是管不住嘴。長大後他鍛煉出了一顆強大的心,任爾東西南北風,我自巋然不動。

該吃吃,該喝喝,日子可舒服了。

但同時也失去了很多。

比如跟同事們的戶外活動,比如各種出差,比如做了一輩子單身狗。

宋金知道他難受,也不喊他起來,自己繼續摸田螺撿河蚌。一會他突然聽唐三胖開口了:“金哥,你說我要是瘦個一百斤,是不是人就不會這麽油膩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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