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2 荊尋愛誰?
章心宥第二天是頂着一對黑眼圈去監考的。
他問荊尋:你的爸爸媽媽,沒有留下什麽嗎?照片啊、信物啊之類。
荊尋哈哈哈笑,說有啊,我啊。
但沒有說現在的名字是在更換身份證的時候自己改的,反正以前的名字也沒有任何意義,可以毫不猶豫丢棄。
他問荊尋:孤兒院裏是不是孩子很多,有沒有人欺負你啊?
荊尋說打架是有的,男孩子嘛。
但沒有說自己十二歲的時候就把同齡人的鼻梁骨用轉頭砸斷;沒有說初中的時候曾将水果刀捅進別人的大腿。
他問荊尋:養父母對你好嗎,他們會不會偏心?
荊尋說不會不會,只不過姐姐不大高興,趁他睡覺時潑涼水,畢竟她在青春期嘛。
但他沒有說在高一暑假的時候,把繼姐帶上了床。
他問荊尋:那你從大學就開始自己養自己了嗎?
荊尋說也不算啊,頭兩年的學費都幫我付的了,生活費也給很多啊。
但他沒有說那個時候混跡于各大歌舞廳,一邊兼職賣酒一邊幫外國人帶大麻,一邊掙錢一邊游走于花叢中,有人為他歡笑,有人為他割腕。
然後他遇見了舒月涼,像一個分水嶺,将他的人生從二十歲前到二十歲後分隔開來。二十四歲結婚,二十五歲舒星憶出生,三十歲離婚。
章心宥沒問為什麽離婚,不能也不該,也輪不到他問。光是二十歲之前的荊尋,留給他消化的內容就夠多了。
荊尋似乎并不把那段過去當回事,說着說着自己還會笑。可章心宥明白,在荊尋當時的年紀他一定笑不出來,他也一定有很多很多說不出來、不想說出來的痛苦記憶——甚至黑暗的記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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講臺下的學生們在埋頭答試卷,章心宥揉了揉眼睛,悄悄打了個哈欠。
他知道了自己想知道的,更多關于荊尋的事,然後呢?他能怎麽辦?
他應該同情荊尋嗎?他有什麽資格去同情荊尋呢?
一個在幸福的家庭裏長大,沒有餓過一頓冷着一天的幸福年輕人,怕是無法感受到荊尋少年時代萬分之一的艱難。他怎麽好意思去高高在上地給予同情?
他有更了解荊尋嗎?有,卻似乎又沒有。知道得更多,不知道的也變得更多。
章心宥問自己:了解他,你想要什麽?
他想要對荊尋有用,想要讓荊尋喜歡上自己,想要讓荊尋愛上自己,想要成為荊尋生命中的另一個分水嶺。
他想要讓荊尋像遇見舒月涼那樣,成為擁有“遇見章心宥”之前和之後兩種人生的人!
周五下午考完試,學校沒組織統一閱卷,任課老師各自批完卷子登記分數等等,要在周一之前交到教務處。
章心宥忙了兩天,趕在周日回了一趟老家。熟悉的電梯口下面貼了一張撕了一半的尋人啓事,章心宥仔細一看:是老劉太太。
回家一問他媽,尚女士說道:“不是老年癡呆,就是離家出走。前些日子把你白嬸活活氣住院了,你劉叔一生氣說了點不好聽的話,提到養老院啥啥的,老太太一聽,得,自己走了。”
“那咋辦,這麽冷的天再凍壞了!”
“凍是沒凍壞,摔了一跤把腰摔傷了。讓好心人給送到醫院去,昨天晚上你劉叔就接到通知去了,沒啥大事兒,躺躺就行了。”尚女士一邊說一邊麻利地打包,怕他自己不會做飯吃不好,準備了醬牛肉、腌菜、包了許多餃子凍上給他帶着,囑咐他給借住的朋友也送一份,是個心意。“這人老了老了,怎麽淨給兒女添麻煩。”
二舅感嘆道:“別說人家了,你尋思咱們這歲數還年輕呢,過不了幾年也就跟這老太太一樣了。”
表哥和章心宥都不樂意了:“瞎說啥,啥時候也不能覺得你們是麻煩啊!”
回去之前又去了一次醫院,雖然才隔了幾天,大舅仿佛就少了幾分生命力似的。章心宥出門就去醫院的體檢部問老年體檢有什麽項目,打算帶爸媽查查。
晚點給荊尋打了個電話,問他什麽時候在公司,想給他送點餃子。荊尋倒是答應得痛快,說就在你那兒吃吧,我把星憶送到醫院就過來。
呂學武做完手術可以探視了,她跟梁鑫約好了今天去。
過了兩個小時不到,荊尋就已經挽着袖子站在他廚房裏下餃子了。
章心宥在旁邊笨手笨腳地切牛肉切不動,荊尋自動接過刀來,把肉塊換個方向:“橫着紋理切,好切也好吃。”
說完嚓嚓嚓下刀,輕快而利落,一片片醬牛肉薄厚均勻地碼在盤子裏。
章心宥擺完筷子和碗就徹底幫不上忙,站在廚房門口愣愣地看着荊尋。
男人今天穿着煙灰色的雞心領長袖針織衫,領口和撸起來的袖口裏露出裏面的白色襯衫,深色長褲裹着修長筆直的腿,站在蒸汽缭繞的廚房裏娴熟地操作着料理臺。
“尋哥,你怎麽什麽都會啊……”
荊尋聽見忍不住笑了,“這就叫什麽都會?”
“反正比我強多了。”
“你會數學,還會教數學,這不就是比我強的地方?”餃子已經好了,荊尋盛出來讓他端出去,“而且強很多。”
章心宥并不覺得有什麽說服力。
兩盤餃子,一盤醬牛肉,一碟肉丁辣醬,一碟腌蘇子葉,一碟醬油醋,一碟蒜泥,加上荊尋帶來的一提啤酒,剛好擺滿了客廳裏小飯桌。荊尋迫不及待地夾了一個餃子送進嘴裏,一邊燙得不行一邊誇好吃。
“我啊最不會做餃子,餡兒拌不好、皮兒擀不勻、包也包不嚴實——索性就不做,買着吃。可是外面的餃子就是跟家裏包的不一樣,”他又夾起一個給章心宥看,“看看這個餡兒,一個頂倆了!”
“我媽做別的一般,就是包餃子好吃。這個餡兒你愛吃嗎?”章心宥一看他喜歡,開心得不得了。
荊尋一直點頭,轉眼三五個已經下肚了:“這裏面是加了什麽,我只能吃出酸菜、肉。”
“我媽叫油梭子,就是豬油渣,我二舅和我媽都愛吃,但是不是說不健康嗎,所以吃得少了,偶爾才做。”
“怪不得這麽香,我小時候也吃過,奶奶包過。”
荊尋一提小時候,章心宥就不知道怎麽接茬兒了。荊尋見狀舉着罐裝啤酒跟他碰了一下,笑道:“我都不在乎了你在乎什麽。”
章心宥猛地喝下小半罐啤酒,抿抿嘴唇:“就是覺得自己……過得特別幸福。”
“幸福又不犯法。”
是啊,幸福當然不犯法,可是幸福中長大的我,卻不能感受你的過去啊。
章心宥不知道該如何形容自己現在的感覺,焦躁,憂慮,他仿佛離荊尋從未如此遙遠過。
荊尋,在他眼中如此出色成熟的男人,經歷無數苦難才蛻變成今天這個模樣,而自己光是因為學校的一點小小壓力就叫苦不疊,那他到底什麽時候才能追得上荊尋呢?
“一想到你什麽都會,是因為什麽都要自己一個人來,就……”
荊尋歪着頭問:“心疼你尋哥?”
章心宥看了他一眼,馬上又把頭低下來,不好意思說“是”。
“那簡單啊,以後對我好點就行了呗。”荊尋十分愉快地說,“比如餃子什麽的多來幾頓。”
“……就這麽點要求啊?”章心宥噗嗤笑了。
“急什麽呀,日子長着呢,記得你這句話就行了,別不承認啊。”
就這樣把“心疼我”的感情,變成了“你說要心疼我”的承諾,而章心宥并未發覺有什麽不對,用滿臉鄭重與真心回答“我不會忘的”。
飯桌上的餃子與牛肉一掃而光,酒也喝得見了底,荊尋上個衛生間的功夫,不勝酒力的章心宥就歪在椅子上睡着了。整張臉都紅撲撲的,一邊睡一邊發出輕微的鼾聲。
荊尋把他抱到床上,章心宥迷迷糊糊地睜眼叫了一聲“尋哥”,荊尋說“你睡吧”,他就嗯一聲繼續睡過去了。
給他蓋好被子,荊尋坐在床邊靜靜地看着。
他已經很久沒有這樣安靜而長久地注視着另一個人的睡着的樣子了,上一次,竟然也是看章心宥。再往前,是舒星憶,再再往前,是舒月涼。
通常來講,被這樣注視着的都是荊尋。那些人都如同章心宥一般,不同程度地疼愛着他。
他喜歡被人疼愛;
他喜歡被人疼愛到再怎麽索取都不會停止給予他愛;
他喜歡向疼愛他的人單方面索取,無休止地索取。
雖然索求無度,但他絕不想傷害章心宥。
這只小兔,掩蓋不住地喜歡他,掩蓋不住地想要對他好,掩蓋不住地想讓他也喜歡自己,并且因為不得其法而焦慮不已。
荊尋自己呢?他很喜歡章心宥,甚至比之前更加喜歡章心宥,只是這個喜歡依然不是章心宥想要的那種喜歡。
章心宥想要他愛,胡閱顏想要他愛,闵竟想要他愛——那荊尋愛誰?他不知道,他甚至察覺不到自己心裏到底有沒有這種情感。
把廚房整理幹淨、碗筷洗好、垃圾裝走,荊尋悄悄關好門,走在冬日的寒夜裏。
手機上傳來消息:爸,我回家了,跟同學吃過飯了。
他回:好,爸爸還要加會班。
然後撥了電話給丹姐。
加什麽班,他現在想做`愛。
剛剛居然有那麽一瞬考慮了一下寇文義。他輕輕地笑起來,哪天心情好的時候,倒不妨試試睡了他,嘗嘗男人的屁股到底什麽滋味。只要這厮別那麽吵,不然睡他之前恐怕忍不住先揍他一頓。
荊尋心中隐隐升騰起一股暴虐的快意來。
他不會輕易傷害誰,但他也毫不在乎會傷害到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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