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7 有其父必有其女
在章心宥因為荊尋的關心而臉紅心跳,抱着被子滿床打滾兒的時候,荊尋在車裏找出已經用掉一半的濕巾,慢慢地擦去指骨上殘留的血跡。
對方的鼻骨應該沒斷吧,很久沒實戰過了有點拿不準輕重。
隔了這麽長時間再一次看到人類的血從鼻孔裏湧出來染紅半張臉,噴到地面上星星點點,這景象竟然讓他有點懷念。
只是當着未成年人的面就揮出拳頭,确實有點不像個大人會做的事,這點他沒有比王晶磊父親好幾分。
“父親為保護女兒做出過激行為,可以理解。”他那位冷靜狡猾的律師趕過來之後只講了這一句,荊尋便了然于胸地篤定他們父女倆不必在派出所過夜了。
出來第一件事不是找地方吃飯,而是先去買一包濕巾。不過比起手上已經幹掉的血漬,荊尋優先處理的是鞋子上的髒污。
“給我一張,”坐在副駕上的女兒張着右手說道:“我打了王晶磊一耳光。”
父女倆安靜地各自擦手。
“第一次打人嗎?”
“嗯。”
“什麽感覺?”
“有點爽快。”
短暫的沉默過後,車子裏開始響起低低的笑聲。明明不是應該笑的場合,父女兩人卻一個比一個笑得開心。
“不要告訴你媽,她會殺了我。”
“你不說,我不說。”
“成了,回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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荊尋再度張開手指仔細地看,不知道是看擦沒擦幹淨,還是看剛才觸碰過的章心宥的殘像。
他問自己:你曾經有過哪怕一天,一刻,一秒鐘,曾為你自己的存在而驕傲過嗎?
沒有,一次都沒有。
如今他特別想要知道,在章心宥的眼中,自己是什麽樣子?
王晶磊今天請假,章心宥終于不用咬着後槽牙上課了。中午又是最後一批去食堂,跟陳正碰個正着。自從檢讨書事件以後,即使平日裏擡頭不見低頭見,這對師徒也已經鮮少交流。
一前一後地打完餐,倆人沉默地共坐一桌,在空蕩蕩的食堂裏吃出一種狀似親密的疏離感。
“王晶磊這個事兒,你怎麽想的?”陳正突然問。
章心宥想早吃完早走人,正塞了滿嘴油乎乎的扁豆絲,于是趕緊把飯菜囫囵咽下:“能怎麽辦,以後多管着點呗。轉班對他也不太好,畢竟都初二了。”
家長之間互不相讓,沒人想要聽章心宥的意見。萬一真鬧大,最後頭疼的還是章心宥。
陳正一時沒說話,章心宥以為他只是随口一問的時候,年級主任又冷不防地說:“聽我一句勸,家長最後協商咋辦就咋辦,你先別張嘴。”
章心宥擡頭看陳正,陳正依然不緊不慢地吃飯。
“我是他班主任,我得為他這三年負責任。”章心宥一時沒好氣,打開保溫杯灌下一口茶。
他曾經的班主任,他如今的陳頭兒,什麽時候變成了逃避責任的一把好手?
“你這班主任只為他一個人負責嗎?”
“我沒這麽說呀……”章心宥一時沒懂。
“糾正不了他的行為和态度,萬一害別人在五班待不下去要轉班,你咋辦?還是你能保證這事是最後一次?”
章心宥語塞,這個問題他還沒細想,卻依然辯解道:“那……那我也不能遇見有問題的學生就讓人家轉班啊?”
“問題不在這。你能這麽考慮很難得,我很能理解。但對另外的家長來說,她能理解嗎?你反對王晶磊轉班,人家會覺得你站在他那邊了,那她女兒以後被欺負人家不找王晶磊,就找你。你是班主任,你要為所有學生負責,這一點錯都沒有——我只是希望你張嘴前想清楚,這個‘所有’,你能做到幾分?”
陳正始終低頭專注在餐盤裏,細嚼慢咽,并不理會章心宥因為自己的話而停下了筷子。
章心宥看着自己的老師幾乎快要掉光了頭發的頭頂,還有手指尖沒來得及洗掉的粉筆灰——陳正從不用粉筆夾——明白了他要提醒自己的是什麽。
問題根本就不是誰要轉班,轉不轉班,他的責任不在這兒——而在自己對學生和家長說出的每一句話。
并不是所有的事情都能靠一腔熱血得到解決的。
想起昨天晚上對荊尋洋洋自得的那番話,章心宥仿佛在溫暖的美夢中被一陣凜冽的寒風吹醒了。
你驕傲的到底是什麽?
你自以為的忍辱負重?
“你們看我是一個多麽負責的教師”的自我催眠?
你驕傲的根本不是你做了什麽,而是你以為你做了什麽!
“那……如果是老師你,會怎麽辦?”
章心宥這一問,陳正就知道他聽懂了,擡頭說:“沒那麽多兩全其美的辦法,身為班主任,有什麽想法、什麽辦法跟家長都溝通一遍,家長的想法你也得聽聽。”末了又補充道,“這事兒哪個老師看法都不一樣,我能怎麽辦,也不是你就能怎麽辦。班級是你自己帶,你自己最清楚。”
陳正吃完了,收起餐盤,拿着自己的保溫杯準備走。
“我會好好想想的——”章心宥看着他的背影說,“謝謝老師。”
陳正沒回頭,只是跟他擺擺手。
章心宥盯着自己的飯菜好一會兒,再次吃進嘴裏已經是冷掉的了,卻依然大口大口地吃完,抹抹嘴就往辦公室走。今天下午沒課,可他要做的事情還有很多。
從自己的得意中冷靜下來,從業五年的章心宥再一次清楚地看到,路還很長,要從現在就開始做夢還太早了。
舒星憶和梁鑫并排坐在公交車上,去醫院看呂學武。
“傷口是不是很深……一定很痛吧?”梁鑫擔憂地望着舒星憶的側臉,“我一直看着直播,太吓人了……”
少女搖搖頭:“不會,只是看起來吓人罷了。”
“你怎麽确定他一定會上鈎啊?”
“不确定啊,就是覺得這種方法成功率最高——他以前就看我不順眼了,既然有這個機會就讓他報複一把呗,還有錢拿。”
“可是,這對你來說多危險啊……”
舒星憶一臉嚴肅地告訴他“我要報仇”,具體是報什麽仇梁鑫沒敢問,又不能放着她自己胡來——他深知舒星憶一向說到做到,想法比呂學武更天馬行空,膽子比他們幾個人加起來還大。
“不會呀,不是有你嗎?”舒星憶絲毫不以為意,“原本我都不知道派出所那麽近,而且你是不是在網上也幫我報警了?”
梁鑫不好意思地笑一笑:“網絡啊短信啊110啊,都打過了——怕你真出事,那後來怎麽樣了?”
“我爸爸揍了他爸爸,他說要告我們。”聽得梁鑫“啊”了一聲,引得好幾個人回頭看。舒星憶滿不在乎地笑笑:“放心吧沒事的,我爸特壞,他找的律師也特壞,肯定能逍遙法外。”
遠在機場接舒月涼的荊尋,毫無預兆地打了個噴嚏。
理科學霸梁鑫一時間竟然搞不清“逍遙法外”到底是貶義還是褒義,也搞不清舒星憶父女之間的感情算好還是不好。
“那王晶磊今天沒找你麻煩嗎?”
“他今天就沒來,聽我爸說家委會的家長都找到學校去了,可能怕鬧大了吧。”舒星憶當然并不知道自己那個“很壞”的爸爸在背後做了什麽,她只知道自己的目的達到了。
無論是幫章心宥打回去,還是幫自己試探荊尋——是啊,她不僅是為了章心宥,更是為了自己。而荊尋也看出了她的試探,給了她想要的,就像以前一樣。
而自己也像以前一樣,依然不覺得他是自己的“爸爸”,或者說,覺得他并不想當自己的爸爸。
正常的,普通的父女之間應該怎樣?舒星憶不知道。也不知道問題是出在荊尋那裏,還是自己這裏。
舒星憶有時會覺得自己太貪心,也有點對不起為自己付出那麽多的媽媽。明明已經給了自己足夠的愛和陪伴,為什麽自己依然對父親這個角色有執念?
“對了,手機還給你。”
舒星憶回過神來,把梁鑫遞過來的手機塞進包裏。她為了注冊直播平臺特意買了一部新手機和卡,面不改色地寫下那些以自己為主角的評論讓梁鑫照着發出去。
“梁鑫,我是不是也很壞啊……”
她看着手機,低聲地問道。無論是這一場有計劃的“釣魚”,還是對父親有目的的試探。多年以前的那件事,雖然只剩一個模糊的記憶,但感受卻自始至終都清晰地刻在她心裏。那個令人不安的想法,也如影随形地陪伴她長大。
“你不壞啊,這麽做一定有非做不可的理由吧?”梁鑫不明白她為什麽這樣問:“我就是覺得……太危險了,劃不來。”
舒星憶歪着頭看他,慢慢地說:“梁鑫,你不能因為女生長得漂亮就覺得她不壞,你這樣以後會被騙的。”
梁鑫瞪着眼睛,臉漲得通紅,說“我不是”,又說“你不是”,想想覺得不對又說“我不會”,最後一句都沒說完,“哎呀”一聲放棄了。
“你……是認真的啊?”
“認真啊,你這樣真的容易被騙。”
“不是,前一句……”
“對啊,我就是漂亮啊。”
舒星憶大概沒有想到,在對容貌的自信這一點上倒是跟她爸爸如出一轍。
等在機場出口的荊尋,在舒月涼走出來的第一時間接過她手裏的行李箱。
“歡迎回來,我親愛的前妻。”
定下拍攝日期,舒月涼也同時訂了回來的機票。一邊活動着有點僵硬的頸椎,一邊打趣他:“今天還能當一下親愛的前妻,明天就是可怕的客戶了,是吧荊老板。”
荊尋配合地打了個哆嗦:“哇,一下飛機就搞得氣氛這麽緊張,我幹脆再把你送回去得了。這次回來待幾天?”
“一個星期,把兩個片子都跟完就回。我同事後天飛過來,酒店訂了吧?”
“早訂完了,你過年不能早點回來嗎?”
“看公司情況吧,怎麽——跟星憶相處得不好?”
荊尋把行李放進後備箱,扣上安全帶發動了車子才回答:“這個問題讓我都不知道‘前妻’和‘客戶’比起來,哪個更可怕了。”
舒月涼咯咯地笑:“這麽說看起來還不錯。”
“知道你要回來,頭一天晚上就把行李收拾好了準備回家,你說可不可怕,老父親傷不傷心?”
“老父親是不是要再嘆一句我本将心向明月?”舒月涼撐着頭悠哉悠哉地看着他,“這很公平嘛,天底下沒人能治得了你,你閨女能呀!”
荊尋哈哈一笑,“這話我倒覺得是誇我呢,叫做‘有其父必有其女’!”
人在醫院的舒星憶打了個噴嚏,梁鑫關切地問道:“是不是着涼了?”
“沒,大概有人說我壞話。”
倆人在熟悉的病房裏并沒有找到昔日的小夥伴——呂學武下午情況突然惡化,轉去了ICU。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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