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0 乞丐
未今趕在元旦後的第一個周末開了年會。荊尋從不吝啬員工福利,包了個豪華場地,當晚幾個大獎就開出去幾十萬,所有員工加上相熟的導演、演員、各個合作方,越鬧越嗨。
荊尋規定管理層必須有表演,他用跟章心宥炫過的“馬刀開酒”給每一桌開香槟,引得陣陣尖叫。像胡閱顏這樣臉皮薄的,年年雷打不動就一首歌完事——今年連歌都不唱了,開完獎就走人。
“閱顏好像不太高興?”
舒月涼因為呂學武的事情,擔心舒星憶的情緒而推遲了回外地分公司的日期,今天就帶着女兒來湊個熱鬧。聽她這樣問,荊尋模棱兩可地“嗯”了一聲。主持人說胡總今天身體不舒服,大家也玩鬧在興頭上沒人過多關注。
只有荊尋知道是怎麽回事。
“荊尋,我有沒有資格要一個回答……?”
胡閱顏在沙發上幾乎哀求一般看着荊尋。
他好幾天沒來上班,沒有任何消息,打電話也不接,厲盛和急得如熱鍋上的螞蟻。荊尋擔心他出事,就直接找上了家門。
他們手裏都有對方家門的備用鑰匙,只是從未用過。
胡閱顏似乎在等着荊尋來,一動不動地疲勞而頹廢,看着他進門、換鞋,走到自己面前抽走手裏的酒杯。
他平時連小酌一杯都少有,這幾天卻似乎跟酒親密了起來,不大的茶幾上擺滿了空酒瓶。
“我的回答一開始就給你了。”
荊尋把茶幾上的酒瓶收走,在廚房裏翻了半天,煮上一點小米粥,又調了一杯蜂蜜水放到胡閱顏手裏。
“你在乎我,但你不會喜歡我,對不對?”
“我喜歡你,只是不是你想要的那種喜歡;我在乎你,只是你不想要這種在乎。”
胡閱顏嗤笑了一聲,也不知道在笑誰。笑過後卻又痛苦地閉上了眼睛。
“閱顏,我——”
“為什麽是他?”胡閱顏毫不客氣地打斷他的話,倏地睜開雙眼直盯盯地看着他,“你喜歡年輕的?可愛的?聽話的?”
他确實年輕可愛,可是一點都不聽話——荊尋嘆了一口氣,并不打算回答。他們兩個人都知道,“為什麽不是我、我哪裏不如他”這種問題毫無意義,與其說是胡閱顏想死個明白,倒不如說是對荊尋的責問。
因為荊尋沒有反駁,他默認了章心宥的與衆不同,與他從前那些流水一般的情人們的不同。
不是一時興起,亦不是金屋藏嬌。
“我在片場的時候就應該意識到,你看他的眼神跟當初對舒月涼是一樣的……你會跟他在一起?你怎麽跟自己的女兒交代要跟她的班主任談戀愛?他要怎麽跟自己的學生交代要跟她爸爸談戀愛?!”
“閱顏!能不能別這樣?”
“別吼我!”胡閱顏把手裏一口未動的蜂蜜水甩在地上,四散的玻璃渣和水珠濺在荊尋臉上,“我他媽還不知道我現在什麽樣子嗎?!”
醜陋,嫉妒,憤怒,極度的崩潰和失控,用所有最惡毒的語言攻擊別人,試圖為自己的失敗尋回一絲絲顏面,和對方的同情。
“我這二十年來都這麽下賤不堪!追着你這根咬不到的胡蘿蔔轉圈!你還指望我現在能理智平靜地祝你幸福嗎?!
“我就想問問你為什麽!?我在你心裏還不如一個認識幾個月的數學老師?!他知道你喜歡吃什麽、穿什麽、知道你頭痛時要吃什麽藥嗎?!
“二十年……荊尋,就算是一個肥皂泡你也不能這麽毫不留情地就把它戳破……這個肥皂泡支撐了我二十年!你怎麽能這麽殘忍……?!”
胡閱顏将臉埋在手掌裏,淩亂的頭發随着他的嘶吼而顫動。
荊尋不知道他是不是在哭,或許他心裏的痛苦早就超出了哭泣能夠發洩的範疇吧。
在看着別人因愛他而不得的痛苦中,除了滿足感,荊尋同樣也品嘗到了連綿不絕的自我厭惡,和難過。
原來你還有心啊,荊尋。
“我不會跟他在一起,也不會跟任何人在一起——再去重複上一次的錯誤。”他坐到胡閱顏身邊,輕輕地抱住了對方瘦削的肩膀。
他生命裏重要的人寥寥無幾,胡閱顏就是其中之一,某些時候甚至超過了舒月涼和舒星憶。
“可你對他動心了,就像當初你對舒月涼那樣,對不對?”胡閱顏擡起臉來看着他——并沒有哭,可是那張臉上的表情卻比哭還心碎一萬倍,“你會對另一個同性動心,但那個人永遠不會是我,對不對?”
荊尋默然。
胡閱顏難以忍受地抓着他的領口搖晃:“……你連寇文義都可以睡,卻唯獨不會碰我一下!?我在你眼裏還不如那個家夥嗎?這就是你在乎我的方式?!”
荊尋攥住了他的手腕:“不然呢,你希望我像對待寇文義那樣對你,召之即來揮之即去?”
“好啊!”胡閱顏掙開他,直接把他按倒在沙發上,“把你對你的情人們做的事情對我也做一遍,來啊!”
一瞬間的驚訝之後,荊尋任他扯開了自己的襯衫,扣子崩到地上。胡閱顏胡亂地去吻他,荊尋躲開,胡閱顏便去咬他的脖子。
“閱顏,我可以跟你睡。”
由着他啃咬了一會兒,荊尋淡淡地說,胡閱顏因此而停下了動作。
“擁抱,親吻,做`愛,什麽都可以——像我對其他人一樣;然後也像我對其他人一樣——一拍兩散。”
“所以你要我二選一?”
荊尋凝望着好友近乎絕望的雙眼,慢慢地說:
“閱顏,我從來都知道我不是好人,自私又薄情,可即使這樣的我在世上也有完全不想失去的人——你就是其中之一。
“無論我說過多少次‘你甚至比月涼還重要’,你是不是從來沒信過?家人、朋友、兄弟,這三個全都是你、也只有你。這二十年來我身邊來來去去多少個人我自己都記不住,可我從來沒想過把你也放到那些人裏面去,以後的二十年、三十年也一樣。
“在這段關系裏我永遠都不會背叛你,也永遠都不會離開你。如果有必要,我甚至可以為你去死——難道對于你而言,這段關系不是你想要的形态,它就毫無價值嗎?”
胡閱顏跟他對視良久,慢慢地起身,疲勞地靠在沙發上。
“荊尋,你總是這樣……總是把選擇題丢給別人,總是讓別人去選你想要的那個選擇……”
胡閱顏已經不記得有多少次下定決心:幹脆就這麽撕破臉睡了他,以愛人的身份相處哪怕一夜,即使最後老死不相往來,也好解了這段無望的相思。
可他做不到,他貪戀荊尋的信任、依賴,貪戀荊尋身邊那個誰也取代不了的位置。相交二十年,他根本不敢想象沒有荊尋的那一天。
這份有恃無恐,又何嘗不是自己給予荊尋的?
“阿尋,這次你來選吧。”胡閱顏輕輕地,像他們最親密的時候那樣,叫他“阿尋”。
“要麽跟我在一起,要麽我離開你,離開未今。”
“尋哥,一起唱個歌呗!”闵竟站在臺上拿着麥克風,大大方方地邀請荊尋,引得臺下一陣起哄。
荊尋毫不扭捏地上臺跟她對唱一首《甜蜜蜜》。
舒星憶從小巴那邊跑過來,往舒月涼身邊一靠,說:“這是要給我找後媽的節奏?”
“誰知道呢,怎麽,不是你喜歡的類型?”
闵竟今天一身裸粉色小禮服,溫柔又性`感,與荊尋站在一起倒是十分合襯,連看着對方的眼神都含情脈脈。
舒星憶撇撇嘴:“估計她也不會喜歡我。”
“你別欺負後媽啊,給你爸爸一點面子。”
“關我什麽事啊,他找一年輕的我還高興呢,省得我給他養老。”
舒月涼拍了下女兒後腦勺:“給你爸爸一點時間,他很努力去了解你了。”舒星憶卻完全不買賬,“十幾年都沒了解,還要多少時間?與其了解我,還不如多了解一下他自己吧。”
後半句只是氣話,卻沒想到一語中的。
舒星憶手機亮了,來電顯示“數學大神”。舒月涼看了一眼:“喲?”沒給媽媽調侃的機會,小姑娘找個安靜地方接電話去了。
唱完了《甜蜜蜜》,荊尋又跟同事喝了一圈酒,到洗手間洗了一把臉,出門時闵竟正在等着。
“尋哥,你今晚上是不是喝太多了?”
“有點兒,沒事,高興嘛。”
闵竟從小挎包裏拿出一盒藥來,是經常上電視的保健品:“吃點這個,酒後保肝,我今天特意給你準備的,就知道你一定喝不少。”倒出幾粒來放在荊尋手裏,适時地遞上礦泉水。
“我天,闵竟你是多貼心呀,找老婆就該找你這樣的!”
荊尋一句無意撩撥的話,卻觸動了闵竟的心弦,給了她莫大的鼓舞。
今天是她的決戰之日,她不想再等了。
到未今一年來的接觸、靠近,她做足了準備功課能攻破荊尋這座城池。他看自己的眼神、他對自己說的話,無一不表明“你對我來說是特殊的”。
誰能比她更了解他的喜好啊?
誰能比她更會照顧他的日常啊?
誰能比她更關心他的生活啊?
沒有了,只有她闵竟!
她整整一年的時間,所有的心思都放在了荊尋身上,全心全意地看着他、愛着他,不斷地将自己修煉成配得上他的賢妻良母。就連以後面對繼女舒星憶的種種困難和苦楚都做好了預設,将自己放在忍辱負重、慈愛無邊的女主角劇本裏,去努力獲得荊尋的感激和寵愛。
闵竟并不否認自己有些投機,她對一個男人的愛或不愛,一直以來都建立在他能否帶給自己想要的生活這個條件上。可是她也絕不否認自己對荊尋的愛,已經超出了她對之前所有交往對象的總和,哪怕荊尋沒有了現在的財富與地位,她依然願意成為他的妻子。
“尋哥……我有點兒話,想跟你說。”
過了十二點,舒星憶困得不行,舒月涼四處找荊尋能不能早點走。他們一家三口開着荊尋的車來的,約好了晚上一起回。坐等右等不見人回來,電話也沒接,只好動身去找人。
問了一圈說剛才去陽臺了,還沒推門,就見闵竟雙眼噙着淚跑出來,招呼也沒打直接下樓去了。
荊尋靠着欄杆,兩手插着褲袋,面無表情地在寒冷的夜色中重重地吐出一口哈氣。
舒月涼隔着一道半開半閉的門扉看着自己的前夫,“走?還是——你再玩會兒?”
荊尋搖搖頭,“走吧,該走了。”
舒月涼沒喝酒,回程她開車,到了自家樓下再讓荊尋找代駕。
“星憶,你先上樓,我跟你爸聊點事。”
舒星憶“哦”了一聲,揉着眼睛下車了。目送着女兒打開門禁,舒月涼将視線調回到前夫身上。荊尋往後靠在椅背上,垮着肩膀,一副破罐破摔的模樣。
最近想要跟他“談談”的人,是不是有點太多了?
“阿尋,你以後都要這樣過嗎?”
荊尋連一句“我怎麽樣過”都懶得說,面對舒月涼,這句話就是毫無意義的明知故問。
“我沒有資格也沒有立場管你跟誰交往,你的同事、客戶,哪怕是胡閱顏……随便誰都行,我就問一句——你對章老師,是不是認真的?”
舒月涼問完便等着荊尋的答案,但荊尋依然沉默。
然而這種沉默,就已經給了舒月涼答案。
“我無權阻止你的戀愛,也無權阻止章老師跟誰談戀愛,可是你有沒有想過,好也罷,壞也罷,你們之間的關系發展會給星憶帶來什麽變數嗎?你對別人如何我不在乎,為什麽要去招惹星憶的班主任?”
“我不會跟他在一起。”
“這不重要,”舒月涼立刻反駁道,“重要的是你作為父親,章老師作為班主任,能不能做到兩個人的事兩個人解決,完全不波及到星憶?”
“他會的。”
“那你會嗎?”
“我就這麽不值得相信?”
“你自己覺得呢?”
又是一陣沉默,但這沉默已經讓舒月涼感到厭煩了。
“阿尋,你已經四十歲了,你這樣過了四十年,難道以後的四十年也要這樣過?像個乞丐一樣,乞求每一個經過你身邊的人給你一點愛情,而自己什麽都不想付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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立意:橫濱這麽小,世界這麽大,該走出去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