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6 無處不傷心

第三六章無處不傷心

「天青敘述」

我們不歡而散,走的時候,師兄沒有回頭。

出門之後,我偷看夙玉,她咬着下唇,似乎在竭力忍住淚意。

我說:“夙玉……你別難過,師兄……過幾天說不定自己就想通了……”說着自己都不信的話。

夙玉沒理會我,也沒有看我一眼,徑自走遠了。

我胸中一陣發苦,不同于以往看到師兄夙玉在一起投契的模樣,那種升起來的溫柔酸楚的感覺,而是苦澀。

而在當時,我還沒有想到,事情後來會走到那樣絕望的地步。

合該由我這個天煞孤星來激化矛盾沖突。那天我依舊是心事重重地瞎逛,結果竟然在卷雲臺附近看到了一個嬰孩!

我湊近看,是一個小小的,額頭中央有一個奇異朱砂記的,妖之子。

很小,很像人類,但确确實實是妖的孩子。

因他(當時我并沒有XE地去确認一下是他還是她)背後有着妖界所有的,薄如蟬翼,卻洶湧如火的翅膀。

那翅膀已經快要斷了。像是被人從肉體上生生撕扯下來。

我輕輕一碰,那小孩便哀哀地哭了起來。

聲音不大,比較氣若游絲,與其說是哭不如說是飲泣。

當時我只內心掙紮了三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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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後迅速從懷中掏出一切可用傷藥,先麻醉後上藥再包紮,最後用布包一裹帶回家。

宿舍早就只有我一人獨占。

我養她,善待她,這孩子在我懷裏睡着的模樣,像一只被打濕了翅膀的乳鴿。

我輕拍她,哄她入睡。我知道,我救她,是因為我可憐她,是因為我不忍心看到一個嬰兒被卷入這一場莫名其妙的厮殺。

婦人之仁。

我現在做的事,恰如其分地印證了這一點。

可是,沒有辦法不這麽做。

就像多年前,被趕出村子的那一天,看到草叢裏蜿蜒流淌的暗紅色血液。

然後對着那個絕望的小孩,伸出手。

我閉上眼睛。無法置之不理,對于弱者,就是無法丢下不管。

自己的人生,或許已經夠悲哀。那麽,為什麽還要增加,這個世界的悲哀。

二報精永遠是這個世界上最讨厭的生物。

這一點在我屢屢被罰進思返谷的時候還不覺得,只覺得思返谷好啊思返谷妙,思返谷真是呱呱叫……

這回就大件事了。估計是我當時一心救人……妖,導致被人偷窺也沒察覺。

于是被光榮地戴上了“叛徒”這一稱號。

我冷冷地笑了。從來不曾說過要效忠,何來背叛?

我曾經留戀的,不過是這裏的一點溫暖,即使是這樣神似仙境的地方,也還是有一點人間煙火的感覺。

可是這一次,所有人都站在了我的對立面。

除了小魚。

以及……

夙玉。

他們來進行地毯式搜妖,結果一無所獲。質問我,我自然一小時換一種說法,冷冷嘲弄。

不過是一個死活都成問題的孩子,竟然也能給你們這麽大的壓力?

日子是越發無聊了,不管邊疆戰事何等緊張,每天總會有幾個弟子得閑,來歷數我罄竹難書的罪狀,将我定性為瓊華歷史的罪人,然後見我一副不給力的樣子,就怒吼問我有沒有廉恥之心?

我把腿放到桌子上,開始搖晃身子。笑道,這樣很好啊,不能流芳千古,情願遺臭萬年。

如是過了一陣,我雖然被關禁閉,不得外界消息。卻仍然感覺到,看守的弟子越來越少。

夙莘這個時候,早已下山去了。

到後來,沒有酒喝,沒有飯吃。

我對着用混金鐵鏈鎖得死死的門,再看看被高深法力封起來的四壁,用手按了按懷裏的一塊,暖暖的。

我笑道,再這樣下去,只能喂你吃人肉了。

門外鐵鏈忽然發出一聲脆響,四周牆壁的法力陣也很快卸去。

我翹着二郎腿,哈哈大笑,說,這是哪位天使大姐來做好人好事了?

人未至,光先到。

這等凜冽煞人的寒光,瓊華上下,也只得一把劍所有。

望舒。

在我驚愕的目光中,夙玉神色平靜,話語也很簡單。

她說,師兄,你走吧。

我沒動,問她,現在是什麽情況?

夙玉疲憊地搖了搖頭,她說,師兄,別問了,走吧。

我慢慢從床上起身,望向夙玉。

她消瘦了很多,但被磨蝕更多的卻是她的精神。她躲開了我的目光,我卻早已看到她眼中痛苦的寒火。

眼中日複一日的死亡,她卻沒有麻木,因而給自己帶來了蝕骨之痛。

我拍了拍手,輕笑一聲,是麽,沒辦法了啊。

夙玉站在原地沒動,也沒接話,身子卻單薄得仿佛風一吹就能碎掉。

我走到近前,心裏暗暗比了比,這丫頭的身長剛到我的下巴下方一點。

一起走吧。

我說。

夙玉輕顫了一下,接着擡起眼看向我,因為消瘦而顯得愈發大的雙眼似乎在尋找一個确切的答案。

于是我重複了一遍。

夙玉,我們一起走。

片刻後,她發出了類似嘆息一樣的聲音。走的話……去哪裏呢?

只要你願意,我們去哪裏都行。

她輕輕嘆了口氣,卻又柔聲道,天大地大,卻不是可以任意而去的。請問師兄,每家每戶在官府戶籍上皆有記載,那你住在何處?我們在瓊華,過着受人供養的日子,下山之後,你又以何為生?就算這一切都能解決,師兄可知道怎樣洗衣,如何做飯……?

我笑着打斷她,這些不用你*心,我本來就是個混混,自然有我的活法。只是……

夙玉問,只是?

我垂目,低聲。只是委屈了你。

夙玉搖頭,我從前亦非嬌生慣養。

我問,這麽說……你是願意離開了?

夙玉平靜地說,沒有什麽願意不願意的,他既然不願放棄,我便只有離開。

我愣了愣,半晌才說,以後……你們也許再也無法相見……

夙玉說,我知道。

還是清清淡淡的語聲,沒有一絲起伏。可是她的臉上,卻透露出一種決然神色。

後來,夙玉曾經跟我說,她這一生,只做過那一次選擇。上蒼擺在她面前的,不是這種痛苦,就是那種痛苦,但凡有第三條路可走,也就不會存在什麽選擇了。

我問,夙玉,你後悔過嗎?

夙玉安靜地閉上眼睛,我以為她已經睡着了的時候,她才開口,聲音綿軟溫柔。

所謂選擇,其實不過是——任何一種都會讓你後悔。

夙玉很少哭,或許是因為,有太多太多的情緒,僅僅是一次閉眼,就被她盡數埋在心中。

所以心中,悲傷成海。

既然已經決定,夙玉就不再猶豫。我們打算趁夜下山,反正瓊華現在連守門弟子都化為白骨了。

快到山門的時候,夙玉卻忽然站住了。

緊接着,她的臉上浮現出一種揪心的神色——我從未見她如此脆弱的神情,她從不在人前示弱。

那神色頗為深奧,我到現在也想不明白其中到底蘊藏着何種含義。

她手中的望舒劍卻忽然光芒怒漲,這下我也明白了。

背後傳來壓抑不住憤怒的聲音。“夙玉!天青!你們要去哪裏?!”

我們轉過身子,面對師兄,夙玉沉默着,倔強地望着他,一言不發。

我說:“師兄,這麽晚了還在外面散步?”我想我的神色一定古怪到了極點。

這種時候,我絕對笑不出來了。

師兄自行揭開謎底:“我只是剛好路過——在你和夙瑜道別的時候。”

這回我也沉默了。什麽叫隔牆有耳,我終于有了深刻體會。

師兄似笑非笑:“為了不連累你,所以不跟你走,她對你——當真情深意重!”

我攤手:“她有家,沒必要跟着我流浪。”

師兄看定我,說:“天青,這裏也是你的家,你和夙玉……你們能去哪裏?”

我微微笑了:“天下之大,四海為家。”

師兄怒問:“那你為什麽要帶上夙玉?!”

我還未回答,夙玉已經開口:“天青師兄自行他的路,跟不跟,全在我自己,與他并無關系。”

師兄道:“現在正是飛升的關鍵時刻,你身為望舒宿主,卻釜底抽薪,棄瓊華百年基業于不顧!你若執意如此,上千人同門弟子的犧牲,豈不都白費了?!”

夙玉的眼中,再一次出現适才那種難懂的神色,卻仍是平靜對答:“若非師兄難舍對飛升的執念,同門上千人,都可以不必犧牲。”

師兄煩躁地甩袖:“現在說這些還有什麽用!”

夙玉沒有退縮,直視師兄,輕聲道:“師兄……放過那些還活着的人吧。不管是人,還是妖,只要還活着……請你放過他們吧。”

師兄怒道:“你怎就不想想,成仙之後,有多少人救不得?再說此時放虎歸山,徒留無窮後患!難道你竟連這也想不到?”

夙玉搖了搖頭:“我不認為,可以眼睜睜看着這幾十人去赴死而不救的人,成仙之後能救成百上千人。因為他的內心,只有對大業的愛,沒有對活人的愛。天界會接納這樣的人……我不相信這種事。”

師兄再不答話,只是全身真氣竄出,羲和劍直直刺向我心口!

我沒料到他會突然翻臉,來不及拔劍,只得往後縱躍,然而後路也被他的劍氣封死。

羲和之力,非人能敵。

能敵之者,唯有望舒。

夙玉堪堪化開他來勢甚猛的一劍,挺身立于我前方。

師兄沉聲:“我并不是要殺他。”

夙玉搖頭:“她還只是個孩子。”

師兄道:“孩子總會長大。”

夙玉道:“我不讓你殺她。”

二人眉目間刀光劍影,游動的身姿極盡峥嵘。

然而時間一長,夙玉終不是師兄的對手。

小東西在我的心口微微一動。

心裏不是沒有猶豫,只是眼見夙玉勢危,拔劍時竟無一絲遲滞。

七星劍出鞘,激彈入雙劍之間。

夙玉的劍路我見的多了,與她的配合雖說不如師兄默契,但總歸不會拖後腿。時機恰到好處,七星劍乘着望舒之勢,冷月星芒在劍鋒,剎那間被內力催動,掙出劍身,飛快游入師兄肩頭。

師兄悶哼一聲,劍勢當即走緩,夙玉得以脫身,她卻不後退,反而上前,神色甚是焦急,想要開口詢問,此刻卻是不妥。

師兄眼見夙玉向自己走來,肩頭血流如注,眼中卻鋒芒畢露,像是一只受傷的豹。

他的手扣了扣劍。

我推開夙玉,極快地迎了上去。

那把劍刺進了我左手手掌心裏。

劍很快被師兄最後的力氣拔了出來,他依着劍支撐在地,俯身低低咳了一聲。

我說,師兄,跟薛雹對打時你自傷身體,原來至今未愈。

師兄不答,只道,天青,我自小沒有兄弟,你我相處至今,我一直拿你當親兄弟般教養……

我輕輕握了握受傷的左手,說,我知道。

——如果你有豹的銳利,你就可以殺了我。

可是你沒有。

看到師兄現在的樣子,卻不能上前相扶;師兄對我有救命之恩,我卻不能替他達成心願。

強忍住喉嚨深處的哽咽,我微微擡手伸向虛空,說,師兄,天青負你良多。他日若能再見……師兄只管取我性命,不必容情。

——只是現在還不行,我不能丢下夙玉一個人。流離失所,衆叛親離。

我轉身,看見夙玉已經滿面淚痕,不由自主地跪坐在地。

我拉起她,其間她一直怔怔地看着玄霄師兄。

我的手被她毫無預兆地用力甩開。

她沒再回頭,徑直步入黑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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