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 谷雨

蘇晏被蕭啓琛——确切地說,是蕭啓琛叫天慧——強行拖回平遠侯府的。

他人生的前十幾年雖然時常發生不盡如人意的例外,但比起那些掙紮溫飽的窮苦百姓,已經算得上一帆風順了。蘇晏嘴上不說,對自己要求卻是極高,他自小聽無數人說過,“将來你是要繼承平遠侯的衣缽的。”

蘇家的衣缽不止是一個爵位,更大的意義是在軍中。說得更具體一些,便是骁騎衛這支精銳,已經那半塊虎符。

如今他自以為能夠像蘇致當年那樣,年少成名,然後挂帥出征。哪知他在軍中歷練這些年,到頭來才知道蘇致根本沒打算讓他上戰場!

蘇晏怒火沖天,又不怎麽習慣當着蕭啓琛發作,只好往凳上一坐,然後咬牙切齒地喝了口茶,妄圖平息心情。旁邊婢女很會看人眼色,溫溫柔柔地說:“少爺,茶是夫人今年剛收的明前茶,從臨安茶山上采的。”

話音剛落,蘇夫人便從廊下拐進了屋內,若無其事地在蘇晏旁邊坐好。

夫人娘家姓曹,不是什麽有名望的大家族。出嫁從夫,二十年過去後更加沒人記得她先前的名字了。她鮮少出現在除了卧房與佛堂之外的地方,這麽一來,最詫異的成了蕭啓琛——他到平遠侯府串了這麽多此門,還從未見過她。

眼下她一落座,蘇晏便站起來,恭敬道:“娘。”

蕭啓琛也跟着喊了聲:“夫人。”

曹夫人淡淡望了他一眼,禮數周全道:“原來六殿下也來了。”

言罷,她不再看蕭啓琛,留他一腦門疑問地愣在原處,轉向蘇晏道:“我聽沈參軍說,你今日在南苑大營發了好大一通火,好似對大将軍不讓你上戰場頗有意見?真是年紀大了,父母教過你的都忘了麽?放在以前,你爹會怎麽罰你?”

她說話輕言細語,蕭啓琛卻由腳底板升起一絲戰栗,再一看蘇晏,聽了這番教訓,幹淨利落地一掀衣擺跪下了。

曹夫人不冷不熱地瞥了蘇晏一眼,往後靠在了椅背上,端起茶杯:“哪裏想不通?”

“爹為什麽不讓我去戰場!”

“你還記得你伯父麽?”她溫柔道,見蘇晏一臉茫然,又恍然大悟,“是了,你出生時他已不在人世,後來你爹也未曾提過。當年收複濟州一役,老将軍挂帥,你爹年紀還輕便留在了徐州。兩軍相接時大哥打前陣,中了突厥人的流矢,被我軍将士護送回營的時候已經沒氣了。”

蘇晏不懂她為何說這些,疑惑地蹙眉。旁邊的蕭啓琛卻是聽得手腳冰涼。

“那支箭從他喉嚨射入,從背後穿出。大哥當時尚未婚配,自然也沒有子嗣。後來老侯爺班師回朝,第一件事便是趕緊操辦了我和你爹的婚事。老将軍二次出征,他傷病最重的時候,才準了你爹帶人支援,後來才有了你爹火燒突厥辎重的事。”曹夫人說完,目光沉靜如水地看向蘇晏,“娘話已至此,你明白了嗎?”

蘇晏低頭不語,蕭啓琛卻道:“夫人的意思是,不想蘇家斷在這兒?”

曹夫人面上看不出驚訝或者別的任何情緒,她優雅地喝了口茶,點點頭,對蘇晏道:“旁人都能一目了然的事情,你怎麽就是不懂!”

這話俨然已經有些責備了,蘇晏嘴唇動了動,最終沒說話。

曹夫人道:“難不成你真以為我蘇家是子嗣單薄?每一代……是每一代,死在戰場上的不計其數,你爹的兄弟全都沒了,你如今卻還直眉楞眼地要往前線沖?倘若你這次出了意外呢,你真要蘇家後繼無人嗎?”

蘇晏和蕭啓琛同時如遭雷劈,頓時喪失了五感。

蕭梁王朝開國至今歷經了快十代帝王,每一代都子嗣單薄。就蕭演而言,蕭啓琛排行第六,在他之前的皇子有四個都夭折了。民間對此衆說紛纭,最後結論都是皇子能全須全尾地長大實屬不易。

蕭啓琛小時候不懂,後來才迷糊地知道為何周容華當年要懷孕藏得已經藏不下去才膽大包天地告訴蕭演——是怕他也保不住。這會兒曹夫人一提“後繼無人”四個字,蕭啓琛頓時想到自己夭折的幾個皇兄,心裏很不是滋味。

蘇晏被曹夫人一通教訓,雖然仍舊不忿,卻沒有再頂嘴,順從道:“那爹的意思是,非要我娶親成家之後,才能上戰場嗎?”

曹夫人長睫輕顫,似是在冷靜,重又開口時,語氣和最開始一樣波瀾不驚了:“阿晏,你爹告訴過你,為這個家的犧牲你別無選擇。等你爹這次回來,便要去向李大人提親。”

蘇晏音調情不自禁地提高:“什麽?!”

“禦史李彬大人,他家中嫡女小你一歲,門當戶對。或者你有中意人選,也可提出來,免得後來小夫妻感情不睦,到頭來埋怨父母。”

蘇晏被這句話釘死在了原地,只留一口氣讓他的腦子轉了轉,一句“你們把我當什麽了”只吐了兩個字出來,猝不及防地被蕭啓琛按住了肩膀,于是後面的話就拐了個彎,硬生生地被自己憋了回去。

蕭啓琛往蘇晏旁邊一站,手在他肩上捏捏,卻對曹夫人道:“阿晏哪來的意中人,他前幾日才對我說過沒有。婚姻大事全憑父母做主,夫人這話說得真是……”

蘇晏聽出他在委婉地替自己說話,不情不願地閉了嘴。

“我曾聽阿晏說,夫人近來常常禮佛,他又終日不歸家,想必母子之間有些疏遠?”蕭啓琛看曹夫人面色緩和,趁機道,“不過阿晏和我們不一樣,他從不進出煙花之地,每日都在南苑大營喝風吃土,夫人對他大可放心。”

這話句句說到了曹夫人的心坎上,聽蕭啓琛說完這些,她微微笑道:“怎麽搞的,沒有就沒有麽,還要六殿下替你說話。”

蘇晏硬着頭皮道:“是。”

見蘇晏還跪着,曹夫人又有點心疼:“好了好了,趕緊起來吧。我也不陪你,明日你該去何處還去何處,等你爹回來早些把這事定了,也好遂你的願讓你去前線。”

她走得輕快,蕭啓琛咋舌道:“令堂一向如此言辭犀利嗎?”

蘇晏面色沉重地點了點頭。

當夜蕭啓琛沒回宮,直接住在了平遠侯府。倒不是蘇晏不讓他走,而是他非要賴着,還拿蘇晏開玩笑:“等你以後娶了李大人的女兒,我晚上喊你出來都不能了。”

“別瞎說,八字沒一撇的事。”蘇晏在他腦袋上敲了下,替他倒了桶熱水。

蕭啓琛往下縮了縮,直把自己整個人都浸入水平面以下,一呼氣就吐出一大串泡泡。他說要沐浴,蘇晏将就他,不好勞動婢女和管家,親自去打了水來。他很輕易地想起當年蕭啓琛一身泥水,過來後洗了個澡,然後露出了背上的鞭痕。

思及此,蘇晏心念輕輕一動,伸手去撩蕭啓琛沾了水濕噠噠地黏着脊背的長發。

微涼的手指觸上帶着潮氣的皮膚時,蕭啓琛轉過小半張臉:“幹什麽?觊觎我的美色啊?那幹嗎不告訴令堂你有心上人?”

徑直無視了這人不正經的挑釁,蘇晏柔聲道:“我看看你那個傷留疤了沒。”

蕭啓琛“哦”了聲,乖乖地把整個後背亮給他看,自己還伸手撩過長發。以前的傷疤早就痊愈了,宮裏禦醫開了藥,蕭啓琛并非不識好歹,要拿自己開玩笑,蘇晏記憶裏被打得皮開肉綻的地方恢複如初。

唯有一個地方還留着淡淡的傷痕。

蘇晏的手指摸上去,順着那寸把來長的傷疤撫過,好似在親自了解它的前世今生。他力度輕,弄得蕭啓琛一直笑,浴桶裏蕩開層層漣漪。

“這裏怎麽弄的,還沒好?”蘇晏問,又按了按,好讓蕭啓琛知道他在說哪裏。

“嗯?嗯……不記得了。”蕭啓琛偏過頭想了想,自己的手從水底摸過來,準确無誤地覆上蘇晏的手指,然後順着那手指按住傷疤。

他的皮膚溫熱,撫過時有種奇異的酥麻感,像是冬日裏偶爾摩擦過粗糙衣服時指尖帶起一陣火花,讓蘇晏情不自禁地瑟縮了一下。

蕭啓琛咬着下唇道:“好像是那次藤條上的倒刺刮破了吧,再過些日子應該就全好了。不好也沒關系,在這個地方以後誰看得到。”

蘇晏心說我看得到,前思後想這話有點暧昧,就不再說了。蕭啓琛脖頸白皙,長發烏黑,此時俱沾了水,這景象幾乎可以說活色生香地攤在自己面前,其中太過詭異了,蘇晏又不是沒見過蕭啓琛裸上身,為何今天就感覺嗓子眼被火燒着了一樣。

他幾乎說不出話來,一開口都嘶啞:“我再去給你倒盆水?”

“不用,我洗好了。”蕭啓琛說着,手一撐桶沿就要起來,蘇晏不知為何竟不敢看他了,連忙抓過旁邊的一條毛巾往蕭啓琛腦袋上搭,然後撂下句“我給你找點吃的”便飛快地跑了,背影竟有點狼狽。

蕭啓琛茫然地擦了擦頭發,後知後覺地想:“我在他眼裏就這麽閑不下嘴麽?早知道方才不該弄濕頭發的,又得等幹了才好睡覺。”

他最後想起蘇晏的表情和語調,突然笑了。

那夜他們睡在一起,三月的金陵還沒有徹底回暖,蘇晏卧房的被子卻很單薄。他在軍中連大通鋪都常住,睡得皮糙肉厚,受得了凍耐得了熱,因此不十分在意,這有些惡劣的被窩只苦了蕭啓琛。

他翻了第無數次身,悉悉索索地靠近蘇晏,把睡得迷糊的某人戳醒,趕在他不耐煩前說道:“我覺得冷。”

蘇晏揉了揉眼,許是腦子還不清醒,什麽也沒想,支起身子把自己蓋的被褥扔到蕭啓琛那邊搭好,随即滾了一圈,自己也縮進蕭啓琛的被窩裏了。他很滿意似的,手臂越過蕭啓琛掖了掖被角,然後精力不濟般懶得收回來。

“這麽睡就不冷了。”蘇晏呢喃了一句,又迅速地搭上眼皮。

蕭啓琛卻睡不着,他被蘇晏這一通折騰,此刻兩人正面對面、胸口貼胸口,蘇晏的手還搭在他身上。他正要再次說話,蘇晏卻嫌這麽擺着肩膀不舒服似的往下挪了挪,直到環住蕭啓琛的腰才滿意,半夢半醒地喟嘆了一聲。

蕭啓琛被他就着一個這麽個姿勢抱在懷裏,睜着眼睛四處看,窗外好似月上中天,隐約傳來幾聲細弱的蟲鳴,顯得靜谧又安逸。

蘇晏呼吸綿長,熱氣微微噴灑在蕭啓琛額角。他剛開始百般不舒服想掙脫,過了會兒卻好似習慣了,試探着伸手也抓住了蘇晏的中衣。蘇晏沒有反應,攬着他的手收緊,蕭啓琛滿意地在他頸窩蹭了蹭,疲倦終是湧上來。

一夜無夢,直到翌日聽見雞鳴。

蕭啓琛睡得好了醒得也快,被窩溫暖,他睜眼後也不想動,就盯着蘇晏看。他們的姿勢親密極了,好似比以前同床時都要離得更近。

這種感覺讓他安全,同時又被不知名的歡喜充滿,整顆心沉甸甸的,清晨時眼睛有些酸。蕭啓琛長久地凝視蘇晏,覺得這人比小時候好看太多,突然又舍不得日後他得照顧家人不能到處陪伴自己的時候。

但這不舍來得迅猛又短暫,蕭啓琛很快找到了別的樂趣。他伸手撓了撓蘇晏的耳垂,見他皺着眉閃躲,不由得更加起意。

他在被窩裏勾蘇晏的腳,手指也在他臉上捏來捏去,直把蘇晏鬧得眼睛眯起一條縫,迷糊地拍掉那雙作亂的手,然後嘟囔道:“……別鬧,阿琛,我還困着。”

蕭啓琛笑得前仰後合,在他懷裏沒法打滾,那不知名的歡喜無處宣洩。他不敢再捏,于是捧着蘇晏的臉,看他惺忪的睡眼漸漸有了神采,薄唇翹起一個寬容的弧度,看他和自己對視,然後發出低低的笑聲。

窗外晨光熹微,他被迷了心竅,竟湊上去在蘇晏唇角輕輕一吻。

下一刻蘇晏猛地推開蕭啓琛,從床上坐起來。而蕭啓琛也徹底清醒了,他緊跟着蘇晏坐好,兩條被子都被掀到一旁。蕭啓琛突然意識到自己做了什麽,連忙按住蘇晏道:“我開玩笑的,我……我……”

他想說“我沒有斷袖之癖”,可這話卡在喉嚨裏,半晌說不出來。

蘇晏飛快地眨了眨眼,也鎮定下來,堅決以為這是一個意外,配合道:“我知道,我都明白,不用解釋了——下次別這樣。”

蕭啓琛恨不得把頭點到胸口來表達自己的誠意,正巧此刻婢女來叩門,蘇晏連忙收拾了自己。兩個人各自心懷鬼胎地穿戴完畢,然後誰也不理誰地吃了早餐,尴尬地分道揚镳。蘇晏去南苑大營,蕭啓琛回臺城上朝。

庭院杏樹的枝頭,一只青鳥唱了首歡快的歌,然後一飛沖天,朝遠方展翅而去。

那棵與蘇晏同齡的樹上,正綻放了今年的第一朵杏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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