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2 陽光
大廳滿座,秦縱的曲目排在後面。落座時阮肆在領口別了朵嬌豔的小紅花,摘了棒球帽。李沁陽側頭看見花,小聲說,“你都多大啦,還摘人家的花?”
“我專門跟門口看花壇的老爺爺打了個招呼。”阮肆說,“給他說我來支持我女朋友,路上趕得急,沒買花,別一朵哄人開心。”
“還女朋友呢。”李沁陽理平裙擺,問,“前幾天一直跟你一塊回家的姑娘去哪兒了?”
“這你都知道啊。”阮肆換了個坐姿,看着李沁陽,“媽媽,你的消息網好酷哦。”
“那是。”李沁陽一被兒子誇就會小得意,“這小區裏的媽媽都跟我熟,你天天送人家到九號樓,誰不知道啊。我說你上回怎麽沒帶縱縱,嫌人電燈泡啊?下回可不能這樣。”
“為什麽不行啊?”阮肆笑出聲,“我還得天天帶着秦縱,要不要每天牽着他回家?”
“你要覺得不害羞,手拉手也行。”李沁陽看向前邊,評委席一列坐着舒馨,兩個人遙遙揮手打招呼。李沁陽放下手,過了會兒才說,“你倆一起多少年,從小學一塊到高中,親的不得了,那是我另一個兒子,我不心疼給誰心疼呢?他爸媽都是有理想的實幹家,這麽多年我們離得最近,感情上也最親。馬上都要高中畢業了,我就想你倆都開開心心的,別一個淨顧着處小對象,把兄弟給忽略了。”
“我不會忽略他……”說這阮肆想起孔家寶說他倆“特基”,笑了笑,又停頓片刻,“秦叔是不是也給秦縱定好考哪兒了?”
“定得高。”阮城接了這話,“不過粽子成績好,努力一把還是可行。”
“這就難了。那邊定了,這邊也定了。”李沁陽說,“一個想縱縱考軍校,一個又想縱縱考音樂學院,把孩子夾在中間,這多難做?”
“望子成龍,人之常情。”阮城安撫妻子,“說明小粽子優秀。”
這話不能繼續說,再親也不能越過人家親爸媽。李沁陽在燈光昏暗時,對阮肆做了個鬼臉,悄悄問,“那姑娘去哪了你還沒給我說。”
阮肆輕咳一聲,有點不自在地說,“那……什麽,分手了。”
“分手了?”李沁陽問。
“嗯。”阮肆又想笑,“他爸爸覺得我不太缺女朋友。”
正逢着帷幕退開,第一場已經開始,李沁陽就沒回話。過了好久,阮肆才聽着他媽媽小小地哼一聲,“不缺啊,我們才不缺女朋友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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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還記着呢。”阮肆哭笑不得,“是是是,你倆兒子搭着過算了。”
“要是有一個是女孩兒就好了。”李沁陽遺憾,“你當初怎麽就變成了男孩子啊?”
阮肆:“……”
這鍋我想背也背不了啊。
秦縱在洗手間,雙手浸在涼水裏。他心裏仍然沒有半點緊張的情緒,這件事仿佛真的和國旗下講話一樣,只是被人托付的任務,而非自我選擇的興趣以及目标。
涼水沖着指尖,他直到雙手冰涼才關上了水。出來時舒馨的助理正在等待,帶着人換了正裝,又看着把發型打理整齊。化妝師是舒馨自己帶的,閑聊時感嘆道,“我們跟着馨姐一年四季四處跑,能見着小縱的機會一只手都能數的過來。一轉眼就這麽大了,高中了吧?”
“該高二了。”秦縱回答。
“看不出來,馨姐看着完全不像有個這麽大的兒子。”助理說,“彈了有十年吧?頭一次演出,緊張都是正常事,一會兒上臺別怕,保持發揮。就算有什麽意外狀況,我們在後邊第一時間就能處理。”
“謝謝。”秦縱客氣道。
“怎麽能說謝。”助理笑,“我們都是馨姐帶出來的,你跟我們不需要客氣。一會兒加油,馨姐幾個月前就在期待今天,可不要讓她失望啊。”
秦縱起身,袖口扣得緊,襯衫也勒得緊,渾身都像是被囚禁在看不見的牢籠。他對四下禮貌而克制地笑了笑,被引着往前邊去。距離掌聲越近,眉眼間越平靜。這種平靜是秦躍教的,也是軍大院教的,甚至可以說是過去每一個強制性的“期待”教的。完成一件別人委托的“任務”,對于秦縱而言并非難事,他做了很多年,他早已對這種應付的模式習以為常。然而名叫“反抗”的騷動卻從未被抹殺,它們在胸口蠢蠢欲動,按耐多時。
跨出陰影時,秦縱望向臺下,像是有所感應似的,阮肆的目光第一時間就能迎上來。他們的目光在中途相遇,阮肆擡指點了點領口,秦縱才看見阮肆領口別着的騷包紅玫瑰。他想笑,擡手扶正領帶,望着阮肆。
你要看着我,目不轉睛,眼裏只有我。
《致愛麗絲》是鋼琴五級曲目,因其明快活潑、淺顯易彈等特點為鋼琴初學者必備的曲目之一。對于秦縱而言——對于舒馨認為的秦縱而言,這首曲子并無難處。
靈活、修長的十指在黑白琴鍵上跳躍。當C段的沉穩要轉換進明朗的三連音時,應該轉回A調的溫柔氣氛卻一去不複返。錯誤的音越漸增多,可笑的滑音像是笨拙的救場。臺下起了細小又壓抑的騷動,僅僅須臾就恢複禮貌,然而臺上的少年卻已經令人大失所望。
舒馨眉頭緊緊皺起,盯着秦縱。
秦縱沒有停下,他似乎還沉浸在自己的放飛之中,将獻給愛麗絲的溫柔、優美盡數變成艱澀的壓抑。
這是一場極其糟糕的演出,舒馨甚至要聽不下去了,她指尖急促而煩躁地點在厚桌布上,無聲地顯示她即将要爆發的情緒。
太差勁了。
太差勁了!
下場時助理的臉色一言難盡,秦縱神色如常地說謝謝,進化妝間時還體貼地合上了門。
琴譜被陡然砸在面前,舒馨胸口起伏,說,“你是故意的秦縱。我怎麽從來不知道你這麽膽大?你多大了?你就這麽處理你的不開心?你知不知今天底下坐了多少位你未來的老師,你怎麽可以這樣作踐你自己、糟蹋我的期待!用這種極其幼稚、低級的方式發洩,你真的太差勁了!”
秦縱撿了琴譜,沒吭聲。
“你到底想幹什麽!”舒馨說。
“幹我想幹的。”秦縱擡眸。
“你想幹的?你說,你說出來,你想幹什麽?你能幹什麽?”舒馨氣極反笑,“沒有我們替你選,你自己知道什麽,你想?這個世界從來都不是你想就你行。我說過多少遍了,不要把天真帶到這裏來,從你開始彈琴,就該把它當成畢生!”
“謝謝。”秦縱把琴譜擱桌上,開始脫外套,“謝謝您替我選,謝謝我爸爸,謝謝爺爺,也謝謝這個有愛的世界。”他扯掉領帶,拽掉袖扣,直接把襯衫袖挽到小臂,然後解開了最上邊的領扣,“我以為期待是指對一個人現有的成績加持希望,而并非是把自我的意願施加在另一個人身上。”
他從頭到尾都很平靜,平靜得甚至不像是在跟母親處理矛盾。他把外套扔椅背上,就這麽說了句,“我不想再彈鋼琴,我也不會考軍校。”
舒馨別開耳邊打理優雅的頭發,還想再談,怒氣蓬勃得找不到切入,秦縱已經轉身拉開門。
“嘲諷體和咆哮體都不适合您。”他說,“我會和爸再說一次,我只幹我想幹的。”
“秦縱!”舒馨高跟鞋繞過桌子,“你真的——”
門“嘭”地關上,秦縱繞出走廊,看見長廊的盡頭站着阮肆。阮肆正戴着他的棒球帽對着牆看自己的影子。大廳裏的音樂聲仍在繼續,那個插兜吹着幼稚口哨的男生卻仿佛代替了走廊盡頭所有的陽光。
“跟你媽打過招呼了嗎?”阮肆回頭問,“我們現在就走?”
“估計我媽現在并不想和我打招呼。”秦縱抓了抓頭發,發絲又掉下來,他說,“走吧,立刻走,馬上上車。”
“那就走啊。”阮肆笑,“跟哥走。”
拿了背包,裏邊都是兩個人的換洗衣物,農場有留着他們的備用洗漱用具,所以東西不多。薩克斯背上,提包的時候秦縱問,“你往裏邊又塞什麽東西了?”
“這你都感覺得出來?”阮肆大吃一驚,繼而湊近他低調道,“我的筆記本,還有兩本小黃書。”
秦縱:“……”
“你們這些大哥哥怎麽這樣。”秦縱說,“着急什麽啊。”
“急人所急。”阮肆拍他胸口,“我覺得你比較急吧?這我……專門替你借的。”
“……我特別像是不會解決的小孩嗎?”秦縱看他,“要不要我給你表演一次讓你放心?”
“這麽黃暴的事情就算了。”阮肆往站臺陰影裏仰了仰身,躲着大太陽,“有點節操弟弟。”
“你弟弟有節操?”秦縱反問。
阮肆:“……”
“不高興啊?”阮肆睨他,吹了個口哨,“剛彈得特酷,我花都準備好了,可惜人不讓我上去獻。”
“現在獻也來得及。”秦縱說,“來吧我準備好了。”
阮肆摘了領口的紅玫瑰,夾他襯衫口袋,順手撸了把他的毛,“收好,一會兒到家了給奶奶看看。這可是咱們頭一回演出的獎勵,厲害着呢。”
閑扯的功夫公交車正到站,兩個人上了車坐下。公交車人不太多,這一程越往後人就越少,直到最後只剩他們兩個坐在靠窗的位置。夏日午後的陽光透亮,飛舞的車窗簾充盈在風裏,陳舊的公交車都變得有些小清新。
阮肆頭靠着車窗,被晃得昏昏欲睡。
“我不高興。”旁邊的人說。
“嗯。”阮肆沒睜眼,困倦地哄道,“一會兒給你買雪糕。”
“不要雪糕。”秦縱說,“親一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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