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9

為什麽要這麽唐突。

秦縱問自己。

因為無法再繼續這樣的模式。

喜歡一個人很多年,從清晰這個定義開始,眼睛裏就只有他。不論是他牽過的手,還是他眨過的眼,都像是自己世界裏的星星,每一顆都是自己牢記的閃爍,組成閉眼可見的浩瀚星海。講起來如數家珍,因為這個人而璀璨了自己的整個心房。明明已經擁有了這樣的星海,卻随着時間的誘惑不斷地想要更多。

無垠的喜歡彙聚成瓢潑的愛,在一個人的世界裏不分晝夜地下着暴雨,淹沒一切,形成汪洋恣肆。

同性戀是什麽?

秦縱用了很久的時間反複了解,透徹自身,明白困惑。他每一次趴在欄杆上看着阮肆的側臉,都想要對阮肆一吐為快。

他們之間這麽多年,幾乎沒有過什麽秘密。然而他有多少次,是借着發小的名義在觸碰阮肆的身體和情感。

這不是場公平的角鬥。

他現在坦誠自己的弱點和進攻方向,他把是否能開始的抉擇權交到阮肆手裏。他尊重阮肆的任何意向,但他也不會一味地在克制中忍耐。

他要坦蕩地進攻。

第二天果真在下雨,窗前的垂柳都快溜出水柱了。阮肆翻了一本偵探小說,陷在生硬地翻譯腔裏,覺得自己像個傻子,半天了一頁都沒有翻過去。

魚塘“啪嗒啪嗒”地被雨往死裏打,阮肆覺得它也挺可憐的,被敲得毫無招架之力。魚塘邊架着小賣部遮攤用的大傘,底下坐着阮勝利和秦縱。阮勝利如同入定,舉着杆看雨,一動不動。秦縱就要放松得多,他只露了半身,正在撐首看書,時不時給爺爺念幾句。

還挺悠閑的。

窺視的阮肆對着他發了會兒呆,因為無人發現,所以看得肆無忌憚。

秦縱,同城人也。貌美,年少,有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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阮肆邊看邊慢悠悠地繼續寫着:遠觀如峻山,近看似水潭。水潺潺自潭中來,洶湧澎湃,不慎可沒近郊之城。故而需餘常年穩之,哄之,呵護之。将其細細捧于掌心而探,潭深,水烏,不似年幼純澈之态。然則貌美,貌美,貌甚美,故而不以為意,願作……

卧槽。

阮肆飛快地揉了紙,驚愕地止住思緒飛揚。秦縱還在跟爺爺念書,隔着雨聽不到念了什麽,但就阮肆來看,這家夥昨晚睡得不賴,精神好,氣色好,心情也好。

真是哔了汪了,怎麽自亂陣腳的人反而是自己呢?

阮肆在紙上畫着圈,發覺了手機的好處。如果有手機,他現在就能打電話給孔家寶求救,他還能上個網查一下,那什麽……彎……鋼圈是如何形成的,以及鋼圈行走江湖必備手劄,或者“老子一點兒都不gay但為什麽就是拒絕不了他在線急求”等等青少年心理活動問題。

這他媽是晚來的青春期嗎?

中午吃飯時阮勝利和秦縱才回來,杆和傘都沒收,應該是下午還要去。阮肆跟秦縱并排坐,後邊窗戶打着雨,兩個人莫名寂靜,連眼神也沒對一個。

“吵架啦?”奶奶上菜時問,“難得,怎麽回事?相互說一說,講講道理啊。”

“沒吵架。”阮肆望着排骨,有點低落,“鬧着玩呢。”

“沒玩。”秦縱夾了筷子,“認真的。”

阮肆:“……”

“別管他倆。”阮勝利挨個給夾了排骨,“讓他們自個鬧去,大不了打一架。”

“不是。”阮肆說,“爺爺,我就那麽好戰啊?多大的事。”

“打一架也行。”秦縱咬着排骨,“現在怪不習慣的。”

“不習慣你一大早跑得挺快啊。”阮肆把脆骨咬得“嘎嘣”響,“我早上起來摸一把枕頭就知道你跑了。”

“沒跑的時候你沒理我。”秦縱看他,“昨晚挺久的,也沒說上話。”

“那是在補覺。”阮肆說,“今天該好好說說。”

“說什麽話啊?”奶奶趴邊上,“你倆可別真動起手來,我看着怎麽不大對頭。有什麽情況,跟奶奶說說,奶奶替你們捏捏輕重。”

“……還是我倆說吧。”阮肆咳一聲。

今天的炖排骨味入得足,焖得爽膩滑嫩,咬下去是真的要化在舌尖的感覺。土豆炖得更妙,肉香摻雜,大料噴香,含起來糯軟易化。好菜占據了舌頭,兩個人都沒再顧得上說話,總是詭異地錯開目光,死不相望。

飯後洗碗,秦縱站邊上給清碗,一直沒吭聲。阮肆憋了半天,蹦出來一句,“一會兒我給孔家寶打電話,你有什麽要對他說的嗎?”

“沒有。”秦縱擦了碗,瞟他一眼,“請外援犯規吧。”

“這叫做合理參考。”阮肆捏着抹布,“再說我請外援怎麽了?你突擊還不準人求援啊?”

“我以為你只會打直球。”秦縱把碗擱好,擦了手,對阮肆說,“期待你的外援給力,請吧同志。”

阮肆飛奔到客廳,鬼祟地把邊上的卧房都看了一邊,确定爺爺奶奶都沒在,才撥了電話。第一次占線,十分鐘後還占線,半個小時後還他媽的占線!

孔家寶跟誰聊國家大事呢!

終于通的時候,孔家寶問,“您哪位啊?要沒事您就歇歇,有事就快放,趕着催命似的!我這邊嘟嘟好幾回了!”

“我是你大哥,”阮肆說,“很誰聊呢?打了得有一個多小時了吧你。”

“我靠,”孔家寶提高聲音,“我就猜是哪個王八蛋,果然這事不是你別人幹不出來!我的哥诶,我剛跟黎凝通電話,好不容易有個小半天的假,正聊英語呢。”

“別聊了。”阮肆仰頭靠沙發上,“咱聊點緊要的。”

“你中稿啦?出版了?”孔家寶在那頭拆了包薯片,“還是想你寶哥了。”

“我想你個西瓜皮。”阮肆說,“說正經的。”

孔家寶“嘎吱嘎吱”地咬薯片,“彎了?”

“卧槽!”阮肆倏地坐直,緊跟着心虛地望走廊。捂着話筒,震驚道,“你……他媽的是不是在我身上按了竊聽器你老實交代孔寶寶!”

“我按你個土豆片。”孔家寶冷笑,“就您那尿性,一天到晚離不了弟弟,傻得冒泡,我閉着眼睛都能算到有今天。肆兒啊肆兒,你也好歹是稱霸過二中的傳說級別的男人,你怎麽就沒把持住呢,啊?你幹什麽了?坦白從寬,趕緊交代。哎呦我這突然心慌,我弟弟現在人還好着吧?情緒穩不穩定?”

“……你打住。”阮肆受傷地說,“怎麽就是我把他這樣那樣?我才是無辜單純的小青年,我談個戀愛還沒怎麽拉過姑娘的手!多規矩的一個人,你這麽說你過得去嗎?你怎麽還吃!”

“又不是我彎。”孔家寶把腿搭茶幾上,開了電視調到綜藝頻道,“我不急啊。看你這麽急,我作為好兄弟,我心裏特高興你知道嗎。怎麽樣?怕不怕?回家了阿姨得追着你打,看了這麽多年我被我媽炒肉,有生之年能看你也被炒一次,我非常欣慰。”

“老子鋼管直!”阮肆說。

“放屁。”孔家寶嫌棄道,“哦呦,鋼管直不想親夏婧?”

“我親她我就直的?”阮肆氣笑了,“這什麽評判标準啊。”

“行吧,不跟你瞎扯淡。我們說正經的肆兒,你倆要一塊回去那會兒我就猜這事不對勁。”孔家寶摸着下巴,偵探似的,“據我觀察,你這故意的吧?把人騙你地盤上好下手為強。”

“別讓我再罵你。”阮肆說,“我什麽也沒幹。”

“是沒來得及吧?”孔家寶正經了聲音,“到哪步了?”

“還沒起步。”阮肆望着黑黢黢的電視屏幕,“懸。”

“你害怕嗎?”孔家寶換了條腿,“你惡心嗎?你看見縱縱想吐嗎?最後一條純粹是廢話,別回了。”

“我怕什麽?”阮肆說,“又不是吃人的事兒。”

“有句話說得好,恐同即深櫃,恭喜你,你他媽是個明櫃。”孔家寶還笑。

“你接受度高啊孔家寶,我怎麽以前沒發現。”阮肆懷疑道,“你真是直的嗎?”

“甭管我是不是直的,我的心都屬于黎凝。”孔家寶繼續扮演知心大哥,并且忽略這混球不客氣的語氣,自認為非常和藹可親地說,“我這是性別包容,同性戀怎麽了?處對象多正常的事,管他男的女的怎麽配,大家不是亂來,也不是濫交,天經地義,誰都沒權阻礙。而且我跟你講。”他頓了頓,一秒委屈,“黎凝跟夏婧天天看什麽純愛耽美。純愛你知道嗎?我一老直老直的人,也天天跟着看……啊呸,繞姥姥家去了,我就問你,現在給你個機會,你要甜美可愛的夏婧,還是個高平胸的秦縱?三秒鐘,一,二——”

“我要。”阮肆誠懇道,“回家找媽媽。”

孔家寶:“……”

“你有毒!”孔家寶憤怒地把薯片咽下去,“你倆鋼圈套鋼圈死磕去吧!靠!不管你了!嘟——”

“嘟你個頭啊嘟!”阮肆說,“神經病!”

“再見我的兄弟。”孔家寶飛快地說,“我覺得你早有打算了,在這裝什麽小純情!我分分鐘識破!祝你和弟弟相處愉快,相愛永遠,回來咱們再聊出櫃被打死之一二三計劃。好嘞,就這麽着,我挂……啊對,你上回要我查陳麟那事,我已經拿到了可以讓他叫爸爸的證據了,就等你回來正面怼。最後,麽麽噠!”

嘟得真挂了。

阮肆:“……”

神他媽的外援,這分明是敵方卧底!

下午陰雲積得厚實,灰蒙蒙的都是潮氣。阮勝利叫阮肆一塊擡雨布給鴿子們擋了水,奶奶就叫着吃飯了。

“粽子還在後邊,你跑一趟。”阮勝利把鴿子窩檢查一遍,“快點回來,這雨大得不像樣。”

阮肆頂着外套一路小跑過去,順着泥巴路下到池塘邊,沿着垂柳走下去。傘底下的秦縱抱着水杯,老大爺似的支着魚竿。

河蚌在裏邊吐泡泡。

“兒子好。”阮肆說,等秦縱一轉過頭來,他才接上,“我說河蚌。”

“這我兒子。”秦縱說,“我養的。”

“那天說好了。”阮肆靠過去,坐在阮勝利的小椅子上,“一人一個兒子。”

“不記得了。”秦縱晃了晃魚竿。

兩個人沉默地坐着。

雨随着勁風直往傘底下刮,凍得兩個人一起哆嗦一下,這天氣實在不适合談情說愛,蘆葦都被吹歪了一片。可是就這麽間隔一米坐着,仿佛在家裏一樣,陽臺也是這個距離,他們時常也這麽站着閑聊。

秦縱覺得自己等了很久很久,天都要被雲給淹沒了,他才慢吞吞道,“回家吧。”

阮肆嗯聲,兩個人收拾了小椅子和魚竿,再一起收了傘,一前一後往院裏回。

秦縱背上是濕的,外套貼在背上,露出裏邊的T恤痕跡。兩個人T恤都混在一塊放,阮肆也不記得這件是他的還是秦縱的。記憶中他似乎很少能看見秦縱的後背。從哭唧唧的小朋友到逐漸內斂的大朋友,這些年他們都在緩慢地浸入對方所有的生活,并且一直相互理解,相互依靠。他明白秦縱心裏想什麽,他知道秦縱怎麽就變成了今天這樣的漫不經心。

他們是對方堅實的後背。

他們是對方永在的軟刺。

他們都帶着常年的信任,紮手的溫柔。

阮肆忽然停下來,他擡手抓了把濕透的發,站在溜水的垂柳底下,隔着暴雨喊了一聲。

“處個對象吧,就我和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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