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0 回暖
合福記臨河設有包廂,四個人小桌一張,正好湊個滿。阮城今天是休閑裝,戴着眼鏡清爽地坐在秦躍對面,沒叫服務員,自己給人倒了茶。
“過年沒見你。”阮城說,“跑生意呢?”
“沒有。”秦躍接了茶,“出去旅游了。”
那就是一家三口單獨過年去了。阮城沒在這話題上停留,轉向舒馨,“今天有什麽問題盡管說出來,大家都在,容易解決。”
“你年底發給我的資料我都看過了。”舒馨妝容得體,接茶時道了謝,才說,“我先前就查過一些資料,也詢問了一些心理醫生,算是對同性戀有了比較全面的了解。我今天的問題不會在這裏再過多糾纏,我只想問一問秦縱的瑣事。”
“我猜對了。”李沁陽從包裏拿出貼了藍色小象的相冊,封面非常卡通,裏面都是阮肆和秦縱幼兒園到小學畢業的照片。相冊被保護得很好,她有點舍不得似的放在桌子上,“縱縱幼兒園的照片是當初從你們家帶出來的,二年級之後兩個人就待在一起,合照比較多。”
舒馨翻開相冊,從第一頁開始,不僅有照片,還有各種小動物的标簽紙,用彩筆寫着“阮肆五歲啦”、“縱縱二年級合唱表演(站在中間哭得好傷心)”、“放學騎車合影”……
每一頁都是滿是滿載的回憶。小學運動會兩個人穿着一樣的藍色卡通T恤、白色短襪和球鞋,阮肆那會兒還比秦縱高,牽着秦縱站在操場上,笑容燦爛。還有一張李沁陽阮肆秦縱三個人從高到矮趴在陽臺邊一起看日落的背影照,那是四年級的時候阮肆從水溝裏撿回來一只小狗,不敢給人說,藏在外套裏帶回家,和秦縱在衣櫃裏給狗墊出來只窩,可惜狗太小了,又被人扔水溝裏夾了好幾個小時,回來一晚上就不行了。被阮城發現的時候三個人抱着他一起哭,要他送去寵物醫院,結果還是不行,送去也沒救回來,家裏難過了一個星期,這張照片就是最後三個人看日落一起低落的時候阮城拍的。阮城出鏡不多,但也不少,有一張是秦縱三年級的時候運動會,有一場父子接力賽。秦縱半路摔倒,阮城接了棒依然給他拿回來第一名,得了三年級組的胡蘿蔔獎章,牽手領獎的時候秦縱還在哭,阮城給他買了冰激淩,自己也拿了一個。
照片太多了。
小區林道裏秦縱第一次學騎車、樓前花壇裏李沁陽種的小葡萄藤、陽臺薰衣草前蹲着吃西瓜、阮肆小學畢業時的領獎、阮城沒戴眼鏡亂着頭發穿着圍裙煎雞蛋、農場爺爺奶奶戴草帽的合影……就連阮勝利給兩人按年紀種下的小樹苗也有。
這些都是一個家庭的幸福。雖然秦縱哭的照片很多,但是他露着小牙大笑的照片更多。事無巨細,從每一次兩個孩子值得紀念的時刻,到一家四口日常生活的随便抓拍,什麽都有。便簽厚厚地積累在相冊裏,字跡或工整或搞怪。
舒馨看得神色恍然,眼角泛濕。她也有秦縱的照片,卻只有秦縱每一次在學校被誇獎的官方照。她以為很多事情可以忽略,成長總歸是自己內心的不斷反省,可卻沒有料到真的錯過了會是這樣的追悔莫及。
“這個是初中三年的相冊。”李沁陽又拿出一套三冊的相集,“這三年拍的合照不多,阮肆到了叛逆期,不喜歡拍照。縱縱的比較多。”
秦縱這會兒已經開始長個,稚氣團在眉眼,起初的照片還是有哭鼻子的樣子,可是到了初三,他就像是收斂了洶湧的眼淚,變得笑容有點帥氣的幹淨樣。阮肆這一時期的照片多是皺眉,一臉不爽。阮肆畢業的時候校門口樹葉繁茂,他舉着手做無奈的投降狀,秦縱還穿着校服,跟他一起向鏡頭看。
“然後就是高中的。”李沁陽拿出最後一套,非常舍不得地翻開,“這會兒都長大啦。又高又帥,站在一起腿長破天際,拍出來都很好看。”
高一時兩個人身高已經追平,阮肆運動服修身,搭着秦縱的肩膀在學校籃球場邊的臺階上喝水,秦縱的氣質早已不是哭包。李沁陽站在陽臺上俯拍的兩個人一起蹬車上學,秦縱在後座,回身對樓上揮手。高二時阮肆有了耳釘,笑容也逐漸變得飛揚着桀骜和肆意,秦縱反而變得內斂溫潤,眼睛裏埋着諸多心思。最近一張合照是阮肆高二放假,陽臺花草蔥茏,陽光鋪灑,兩個人并肩坐在木椅上,懶散地曬太陽。陽光朦胧的打在臉上,阮肆閉眼偏頭,聽着秦縱側頭低聲說着什麽,兩個人都帶着點笑,沐浴在日光中,拍得很清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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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後一張只有阮肆,背着包拖着行李,背對鏡頭揮手,擠在人群中,像是條孤獨的狗。
後邊還有很多的空白都沒能填滿,是李沁陽時時懊悔的事情。舒馨翻下來用了很久的時間,秦縱的變化并非一朝一夕,而是在每個時間段的悄無聲息。他的大笑不斷減少,像是在學着控制情緒,也不再暴露一絲一毫的難過。堅硬和柔軟從第一套開始轉換,這些年阮肆諸事順利,神色間自然是年少輕狂的嚣張,但家庭潛移默化的溫柔也在不停積累,最終透露在那雙眼睛裏。然而秦縱最初的柔軟已經全然被收起來,他站在那裏的時候,誰也看不出他曾經哭泣的樣子,像是被堅硬包裹,被長年累月的無聲抵抗打磨成真正的尖銳。縱然眉眼溫和嘴角帶笑,也會不經意流露出那麽些不自知的鋒芒。
他長大了。
內心該柔軟的地方不是舒馨和秦躍,也不再需要來自父母的滾燙關愛。他已經長成了一種模樣,并且意志堅定,不再會被所謂的補償撼動。
舒馨此刻才真正地明白,秦縱不是排斥她和秦躍的插手生活,而是不在乎他們的随意回頭。他一直站在另一頭,隔着再也沒辦法打破的玻璃,客氣又禮貌地對他們保持該有的尊敬,就像課本上講的條例,和他當初心不在焉彈的鋼琴一樣,都是完成某種任務而已。她的兒子或許內心不完整,但他已經全憑自己把這一塊摒棄剔除。就像他們當初期盼的一樣——秦縱迅速長成不需要他們操心、不需要他們關懷、不需要他們慰問也不會輕易被孤獨打敗的人。
成長得令人難過。
“旅途也會感覺有點寂寞。”阮肆在整理寒假的照片和瑣碎的筆記本記錄,開始着手寫紀錄片的文案。他挂着耳機,對視頻裏的秦縱說,“我想了想估計是因為你不在的緣故。”
“估計?”秦縱正在做題,擡頭看他,“算了吧,要坦率的承認,就是我不在的緣故。”
“行吧。”阮肆一邊翻着史料,一邊說,“我承認。等你考完……”他忽然坐直身,趴視頻前,“等你考完,我們一起去?”
“我也這麽打算的。”秦縱轉了下筆,非常虛僞地問,“方便嗎擇席老師?”
“簡直不能再方便了小對象。”阮肆說,“我先回去等你考完,我們一塊來。”
“你就在那邊等着我吧。”秦縱說,“來回麻煩……不行,還是得回來一趟。沁姨到那會兒有一年沒見你了,得回來一趟。”
“是啊。”阮肆跟他調侃,“上回打電話還哭鼻子。”
“……其實跟我打的時候也哭鼻子了。”秦縱笑,“哄了好久。”
“我都要哭鼻子了,何況我媽。”阮肆打開文檔敲下名字。
關于紀錄片的名字,大家多般讨論,最後定了《步行西北》。首先整理出的地域資料非常龐雜,阮肆需要全部消化完,不僅如此,他還需要在不斷地旅途中保持觸感。郵箱忽然來了提示,他點開看了下,是短篇小說的退稿。
又是退稿。
阮肆靠回椅子上,臺燈下桌面雜亂。他有點煩躁,卻沒表現出來。繼而查看了文檔,發現自己已經沒有可以提交的完整稿件了。這意味着,自從旅途出發開始,他就一直卡在瓶頸,沒能再流暢地動過筆。
“怎麽了?”秦縱打着草稿問。
“……不想吃泡面了。”阮肆說着關掉了郵件,“晚上打算跟沈修去吃學校跟前的大盤雞。”
“又是沈修。”秦縱拉長聲音。
“還記着他上回呢。”阮肆說,“這醋酸不酸?不酸不下飯。”
“酸死了。”秦縱嘆氣,“鞭長莫及,嫉火中燒,要不行了,快救命軟軟。”
“得嘞。”阮肆拿下手機,照着屏幕親了一口,“活了沒有?沒有再來。”
“啊,”秦縱往後靠,嫌棄道,“前面去衛生間擦屏幕了嗎胖友?”
阮肆:“……卧槽,忘了。”
秦縱挂了電話出去倒水,發現舒馨還沒有回來,他在客廳等了一會兒,門才響。舒馨進來沒料到他會在客廳,母子倆對視,舒馨眼睛還是紅的。
“路上遇什麽事兒了嗎?”秦縱放下水杯,問道。
“沒事。”舒馨換鞋,對他笑了笑,“晚上吃飯了嗎?”
“做了蓋飯。”秦縱站起身。
舒馨看他要回房,突然叫住他,“秦縱……我還沒吃飯。”
秦縱微颔首,轉身進了廚房。冰箱裏還剩幾個土豆,秦縱炒了個酸辣土豆絲。舒馨食量不大,他就沒蒸米飯,攤了幾個薄雞蛋餅。飯端上桌,還給舒馨泡了杯熱茶。他個高,在廚房裏的影子很安靜,沒問舒馨為什麽沒吃飯,也沒問舒馨去哪裏了。
“我有話想對你說。”舒馨接過筷子的時候說,“你……能坐下來陪我吃完嗎?”
秦縱就坐下來了。
舒馨吃了幾口,低聲問他,“阮城教你的嗎?”
實際不用秦縱回答,舒馨也知道是阮城教的。從做飯的把式到最後這一杯茶的體貼,都是阮城的習慣。
“阮叔和奶奶都教了一些。”秦縱坐在對面擦着手看她。
“……很好。”舒馨吃着飯,心平氣和地說,“做飯也是一技之長,技多不壓身。”
秦縱等她吃完,沒開口提問。他不着急也不好奇,擦完了手又給自己接了杯水。
“我想跟你聊聊……你想去你爸爸那裏生活嗎?”舒馨問。
“他的家庭不需要多一個兒子。”秦縱喝着水擡眸,“我目前也不需要觀摩他的家庭日常,所以不想。”
“那麽跟我呢?”舒馨雙手交叉在桌子上,這是個談判的姿勢,“我會減少外出帶團,就在這裏任職管理,有充分的時間和你在一起。”
“充分的時間可以考慮談談對象。”秦縱笑了笑,“不過不建議減少外出……帶團演出是你的快樂,走得非常酷,為什麽要中途停下來?”
“你打算考哪裏?”舒馨話鋒一轉。
“不近不遠的地方。”秦縱回答很巧妙。
“……真的不考慮鋼琴了嗎?練了很久,不考慮會有點浪費。”舒馨說。
“考慮。”秦縱說,“但不會是主要。”
“你的目标方便告訴我嗎?”舒馨狡猾地說,“我和你沁姨都很好奇。”
“音樂制作。”秦縱緩慢地說,“自由的制作。”
“不容易的事情。”舒馨停頓很久,望着他,輕聲說,“……祝你成功。我的問題結束了。”
秦縱收了碗筷,進廚房洗完,回房間的時候,聽到舒馨最後一句。
“你想回到那個家嗎?”
秦縱回頭,有點細微地迷惑,“想……我非常想回家。”
舒馨沒再說話,直到他進了屋,獨自在客廳坐了半宿。等到秦縱第二天起床,準備做點早飯去學校,發現餐桌上留了張便簽。
“我下半月出差在外,已托李沁陽夫婦照看你。如無異議,你回家吧。”
秦縱站餐桌邊揉了把還亂糟糟的頭發,去主卧發現舒馨已經走了。他把便簽折了兩折,抄進兜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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