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2 戰鼓
新疆四月才見綠芽星點,柳條還是枯色,偶爾還會帶場雪。阮肆沒穿秋褲,正挂着耳機挨訓,夾着課本站樓前老實地“嗯嗯嗯”。
“沒事。”阮肆純黑色的耳釘不閃爍,但他站這兒就很招人看,他正低聲下氣地認錯,“你是我祖宗,我錯了。我回去就穿行不行?不就是條秋褲嗎同志,至于嗎?你說你為這事說了我多久?長進了啊你。”
“說你怎麽了?”秦縱冷笑,“不能說還是不該說?不穿秋褲你怎麽不上天,以後風濕病來了我不背你玩。”
“喂。”阮肆換了邊耳朵,“你再說一遍?我還是不是你對象。”他現在講話帶點孜然味,尤其是“哦呦”的時候,簡直可以掏出羊肉串賣毫不違和,“你欠教育了秦縱。”
“要不我先把你叫聲爸爸,你再教育?”秦縱說,“不穿秋褲還這麽橫的我頭一次見,我不批評你,我會直接上報媽那去。”
“多大了你。”阮肆啧聲,“告狀鬼。你去,你馬上去,我怕你我就不叫阮肆。”
秦縱直接轉頭,對陽臺澆花的李沁陽喊,“媽,他說他不怕你,他就是要不穿秋褲放飛自我。”
李沁陽終于逮着機會了,噠噠噠地飛奔過來,接了電話就道,“不穿秋褲!那麽冷的天你還不穿秋褲!”她得意地晃了晃腳尖的拖鞋,“我要告訴你爸爸去!”
“你倆來勁了是吧?”阮肆說,“我怎麽感覺你倆今年就瞅着我挑毛病,這樣不行吧大仙女?你快摸摸良心,都偏哪兒去了?你就養了一個兒子是吧?”
“縱縱聽話啊。”李沁陽說,“我買的棉褲他都穿!”
站邊上正準備回房換衣服的秦縱:“……”
“我向你保證媽媽,”阮肆飛快地告狀,“他保準一出門就鑽哪個衛生間給換了!他會老實穿我才不信!”
“你不要拉開話題。”李沁陽機智地說,“我們現在要嚴肅讨論的是你的問題。”
秦縱無聲地對她伸了下大拇指。
“啊,”阮肆拿出殺手锏,“信號怎麽突然這麽差!媽?我聽不見了!晚上再給你們打!拜拜,麽麽噠!”
後邊的牦牛緩慢地跟阮肆擦肩而過,他挂了電話,跟牛對視,然後嚣張地說,“看什麽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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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阮老師!”騎在馬背上的小巴郎子俯身問他,“你又跟你對象打電話啦?”
“是啊。”阮肆回身,“小鬼頭不要關注這個,對你來說太早了。”
“他們說你夏天要走。”葉爾努吸了鼻涕,氈帽在騎馬過程中掉了一半,他扶正,“你真的要走啊?”
“不走留在這裏放羊?”阮肆從草原往回走,“終于到時間了,當然要跟你們這群小混蛋說拜拜。”
遠處氈房升了煙,人還很少。後邊的日出從草原盡頭破出陰雲,起伏連綿的枯草地正在孕育生機。腳底下還能踩到些積雪,牦牛在身邊打轉,羊群星點在視野。巴音布魯克在如今仍舊像是世外之地,清晨寧靜又曠達。
阮肆如今已經畢業了,但是拜沈修的龜毛所賜,他們的紀錄片仍然沒有拍完。兩年前阮肆跟着團隊到了巴音布魯克,覺得這個地方會是自己突破瓶頸的聖地,故而專門來這兒混了個小學老師,然而至今沒有任何卵用,他已經決定收拾東西滾蛋回家了。四年時間裏他沒停下腳步,不論是對新疆這片土地的尋找,還是寫作路程的上緩慢前行,一直都堅定不移。
阮肆打了個噴嚏,裹緊了風騷的大衣,站在風裏有點哆嗦。又等了半個小時,才看見吉普車。
“你們怎麽不下午再來?”阮肆凍得面色發青。
“怕你久等啊擇席老師。”阿克久力下車,“路上不好走,冰還沒化。你知道上這兒的路,又險又繞,中途遇着冰雹,車胎沒防滑鏈不穩,老修還吐了一波。”
“沒翻簡直萬幸。”阮肆看見裹着軍大衣的沈修面色蒼白的抱着拍攝器材下來,“呦,老修你不行,看着要跪了。”
“你吵死了。”沈修擡頭看了眼近處的雪山,“馬上五月化雪,沼澤就漫了,再不拍天鵝湖和巴音布魯克草原就又得等一年。”
“就你倆?”阮肆看了眼車內,“沒後備人員了啊?別克呢?”
“別克回家相親去了。”阿克久力聳肩,“他媽給他找了個草原玫瑰,漂亮的哈薩克妹子。”
“我們三個到時候騎馬進去?”阮肆說,“人不夠。”
“你在這兒當了小半年的老師了,你就沒交幾個家長朋友嗎?”沈修說,“找熟悉草原的,不然到時候容易走歪路。”
“使喚起來的時候把人當牛。”阮肆踢飛了石子,“評論我文案的時候就不能客氣點?”
“可以啊。”沈修跟着他往住處去,“擇席老師,你寫得太他媽好了,一點都不俗套,比巴音布魯克的燒酒還夠勁,好棒棒。”
阮肆:“……別說了我馬上要打人了。”
阮肆住的院子挺大,有兩間空房,租金便宜到令人發指。他還有輛二手摩托,每天騎着這個飙去學校給一群小鬼上語文課,偶爾講講歷史,必要的時候還會代教數學和英語,多能到讓老校長感激涕零,專門拍照上州裏發報紙表揚過。他自己住的那間屋不大,書桌也是從這裏唯一的賓館裏買回來的二手,非常大,稿紙、資料、書籍堆得到處都是,床卻很小。他就這麽一個人住,也沒按網,每次出版社編輯找他必須使勁打電話。
“還有挂面。”家裏有暖氣,他脫了大衣,“湊合着吃點?”
沈修一副不忍聽的樣子,“挂面你也好意思說,就想白水煮面加點老幹媽過是吧?你等着,今天讓你開開眼。”
“那我就不湊熱鬧了。”阿克久力沒脫衣服,站門口指了指遠處的氈房,“上回有人請我喝酒,我今天得去。”
沈修出了門轉了一圈沒找着菜市場,又轉回來了。阮肆騎着摩托車,帶着他才找着地方。沈修挑了條肥魚,買了辣椒和調料包,又買了點豆芽和青菜。
他說讓阮肆開眼,還真不是誇口。沈修是四川人,口味偏辣,行走江湖全靠川菜傍身。他不論去哪兒都吃得合意,然而這正是令人欽羨的特點,走南闖北最愁的就是一個口味不合。
魚片勻稱,腌制片刻,燙過的豆芽擱碗等待。沈修原本想放剁椒,可惜材料不足,就用了豆瓣,在油裏爆香添料。幹辣椒翻炒時氣味是種極致的誘惑,阮肆忍不住跑到門口,肚子跟着吵鬧。熱水一開,魚肉貼滑翻滾。最後麻辣的勁味橫蹿在小廚房,熱油翻澆上去,刺啦一聲紅油翻滾,頓時口水難掩。用筷子撥開鋪滿的紅辣椒,魚肉滾燙噴着麻香,嘗一口肉質細滑,辣味久蹿,後頸跟喝了烈酒似的登時熱起來。說到酒,阮肆還真拿出了兩瓶酒。土包裝,是巴音布魯克當地自制的土燒酒,标的是五十二度,但是阮肆一度懷疑沒這麽高。這酒聞起來帶點糧香,比新疆的伊力特更顯辛辣。喝一口舌尖發麻,緊跟着辣勁滾喉,辛香溢口,配上水煮魚簡直是火燒胃部,燙得人出去跑圈都沒問題。
阮肆跟沈修吃得幹幹淨淨,連酒也沒剩下。阮肆洗碗的時候沈修看了他房間,“你藏那麽多酒幹嘛?沒靈感來兩口?”
“嗯啊。”阮肆說,“微醉的狀态最好,別說文案,詩我都能連着寫三大篇。”
“年紀輕輕不要酗酒。”沈修皺眉,“烏蘇你也有。”
在中國最暢銷的啤酒也許是青島啤酒,但在新疆,最暢銷的啤酒永遠是烏蘇啤酒。産自烏蘇,江湖人稱“新疆大烏蘇”,比起青島啤酒要更苦點,夏天夜攤一開,幾乎沒有烤肉串是不配冰烏蘇和卡瓦斯的。可是只要跨出新疆的地界,不論往南下還是東去,都很少有烏蘇啤酒的身影,在國之腹地更是無處可尋,但它絕對是每一個新疆人,不分民族的思鄉味。
“啤酒又不能久放,平時當水喝着喝着就沒了。”阮肆說,“沒酗酒,就那麽一點瘾,知道量在哪兒,不遇老朋友不會輕易過界。”
“做起來不容易。”沈修推開他桌上的文稿,将筆記本放上去,“如果這次拍得順利,咱們這一部就是真的結束了。正好今年出了個紀錄片征集賽,我想試試。”
“你不是孤高的狼,行走的驕傲嗎,”阮肆坐下在椅子上,慢晃着椅子,“怎麽想參賽了。”
“刀磨得這麽鋒利,如果不能去拼一把就太沒勁了。”沈修打開片子,“為擇席、沈修團隊打着最響的畢業炮。”
“有點酷。”阮肆笑起來。
“但還差點更酷的。”沈修說,“我們缺個音樂制作的工作室,需要原創且符合每一塊主題的音樂。”
阮肆打了個口哨,有點隐約的預感。
“我已經找到了合适的團隊。”沈修側頭,“非常年輕,但風格鮮明,勢頭銳利,去年拿了……你別這麽看我,我是走的正規途徑聯系的人,不是走後門。作為對方家屬,你發表點看法?”
阮肆不晃了,他撐在膝頭,“你倆什麽時候聯系的?兩頭都沒給我透過氣。”
“商業機密啊。”沈修一臉君子坦蕩蕩,“沒談成之前怎麽能宣傳。不過這也沒什麽,大家都是上升階段,相互理解,相互助力。這片子如果能得獎,對他而言也是再上一層樓,對你而言也同樣。我知道他去年一鳴驚人,還缺個契機穩定一下對吧?這不就合了,你倆雙劍合璧,殺它個片甲不留也是江湖佳話。”
“想得太輕易了。”阮肆繼續晃起來,“我什麽段位我最清楚,比不了上邊的文豪,充其量就是個不講規則的刺頭。秦縱更是,他那工作室才新起不到兩年,裏邊還有業餘人士,就算去年驚豔了一把,但對上老牌團隊根本不夠看。”
“那也來不及了。”沈修無所謂道,“合同都簽了,就他的隊伍吧。得不了獎就不得了,大家一起灰溜溜地滾出學校也挺好的。反正不是說,青春無悔,我們拍出來就可以了。”
阮肆挑眉,“我就說一下,你這士氣降得也太快了吧?灰溜溜……老子才不會灰溜溜。”他指着自己,“比賽麽,我告訴你,就是遇見神壇上的老家夥,我也敢杠給你看。”
沈修默默地低頭,拿出手機,給秦縱回複了個贊。
這不經激的脾氣還真他媽的好使……
然而幾周後,現實應了阮肆的請求,同樣參賽的團隊裏,不僅有和沈修一樣新銳的對手,還真來了重量級的人物。
一位是先前為央視風景紀錄片執過筆的陳鶴崗老前輩,一位是如今麾下收錄陳麟大将的蘇伯喻。
“哇靠。”孔家寶打電話來說,“這真是巧了。狹路相逢,諸君,準備好開打了嗎?”
阮肆站風裏狠狠抽掉一只煙,“我反省了一下,媽的,發現我竟然是拖累組織的那個。對方策劃倒沒什麽,老修那才氣沖天,眼裏就沒看見過誰。蘇老師,蘇老師也沒什麽,我知道他天才過,但那是多少年前了,現在,天才也該給秦縱讓道!”
可是陳鶴崗是誰?往小裏說,他是陳麟的老爹,蘇伯喻的老師,阮城見他都得恭恭敬敬稱聲陳老。往大裏說……算了阮肆不想提,太打擊人了。
“太無恥了。”阮肆悲憤道,“敵方還有父子兵!”
“卧槽,你們還夫夫檔呢。”孔家寶說,“你也別吹秦縱了,蘇伯喻當初去教書驚掉了多少人的下巴,他現在出來了,簡直像是打磨鋒利,正是要大殺四方以震江湖的時候。秦縱?秦縱請他媽媽來才能跟人相提并論。肆兒,直接投降吧,敵我實力懸殊,根本打不了。你也別再費勁窩那偏遠大草原,回來到我奶茶店來當個店長,有的是時間讓你寫作。”
“老子偏不。”阮肆被戳中了點,把煙碾腳底下,“我還就是要打,陳老怎麽了?來啊,誰怕誰,我就不信我不行!”
“銳利易折。”孔家寶有點擔心,“不跟你貧,我是認真的。一個紀錄片,你費了多少時間進去?但這事不是靠時間就能取勝。”
草原的風猛烈灌動大衣,阮肆對着電話,用力道,“老子叫阮肆——放肆的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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