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

湯索言從來不在別人面前說這些,哪怕對方是好友。唐寧有過幾次人多的時候給湯索言挂臉,不太懂事兒。陳凜看不上這個,他骨子裏是個傳統的大男子主義,回家怎麽說都行,在外不能下了面子。

湯索言無意背後聊唐寧什麽,以前不會,以後也不會。所以他只說:“能不說這個了嗎?你這嘴我看不給你縫上是真消停不了。”

陳凜也明白适可而止,不再說這個,聊起正事。

他想讓湯索言在他那挂個名,每周抽一天時間在他那出診。

這事他說過不止一次了,湯索言看着他:“你看我有時間嗎?”

“你有,你周六周日不排班你當我不知道呢?”陳凜把湯索言的時間都摸透了。

“不排班?”湯索言笑了聲,“我這周六兩臺手術,周日排了四臺。排不排班那是理論,你第一天當大夫?這個用我給你講?”

“我不管。”陳凜拿出死皮賴臉的勁來,“我就要你個名,你沒空你就不來,一個月來一次也行,我就想挂湯索言這仨字。”

湯索言是真的無奈了:“好大夫那麽多,你非盯着我幹什麽?”

“廢話,你不是我兄弟嗎?你知不知道多少教授上趕着來我這兒啊?我挂你個名給你股你還不願意,你是不是當大夫當得腦子上鏽了哥哥?”

到底湯索言還是沒松口。

他是真沒時間也沒精力再分身去陳凜那兒管一攤事,要真什麽都不管了就有點占了陳凜便宜,挂個空名。而且名不是那麽好挂的,陳凜當然沒有問題,但是他既然做醫院,底下醫生水平不一很難保證,出了事故誰名頭大盯着誰,湯索言不參與管理也不可能去擔這個責任。

不管從哪方面來看,湯索言都不會答應這事。他不是腦子上鏽了才不答應,他是腦子太清醒了。

湯索言早上六點前就到了醫院,會診得在查房之前完成,徐老到得比他還早。

一共六張會診單,一個比一個棘手。門口站着的都是家屬,每一個都慌張又緊張地踱來踱去,每一個都試圖占據着最佳位置,等醫生們出來第一個得到結果。

昨天那例眼球萎縮并不是今天最嚴重的,最嚴重的是一例腦腫瘤壓迫視神經,同時鼻咽癌浸透血管,有眼部流血表現的患者。

最初挂的眼科急診,後去了腦內神經科,今天又要讓他們轉去耳鼻喉科。可以想象患者及家屬被醫院科室間互相踢皮球的絕望情緒,然而眼科确實做不了什麽。眼部只是腦腫瘤和鼻咽腫瘤的外部表現,他們什麽都做不了。做不了視神經手術,也止不了鼻咽癌造成的流血。

今天的會診并沒有什麽新的希望能夠給到這些絕望的家庭。

湯索言這周排班很緊,每天都有多臺手術。因為他後面要帶隊出去,從下周開始他的手術就不接了。

很多患者排了很久的隊和床位,就為了要等湯索言來做手術。所以在出去之前要把病情不允許再等的手術提前來做,慢性眼疾以及難度不高的手術醫院會安排其他醫生來做,患者執意要等且狀況允許的可以繼續排。

那位眼球萎縮的高中生最後還是做了玻璃體切除,手術前等麻醉的時間,男生低聲跟湯索言說:“湯醫生,我曾經也想以後做醫生。”

湯索言“嗯”了聲,說:“我聽說你成績很好。”

“是挺好的,一模我打了六百四。”他現在說起這些來已經能平靜一些了,“我的志願就是醫大,一模有點沒考好,分應該是夠的。”

湯索言笑了下,語氣很輕松:“那你比我當時打得少一些。”

男生看起來也想笑一下,可能是因為緊張,可能是謹慎對待手術所以臉部盡可能保持不動。

“我當不了醫生了吧,”男生說,“我當不了醫生了。”

湯索言說:“你可以。”

男生還是做出了一個像笑的動作,嘴角以幾不可見的弧度朝內動了動,但是外面看不見:“我已經都接受了,您不用安慰我,我以後看不見了。”

男孩臉上遮着無菌布,只露出了術眼,測試過麻醉效果後,湯索言問他:“你以前想做什麽醫生?”

“我不知道,沒具體想過,是醫生就很好。”蒙着布男孩說話動作很小,像是嘴唇都沒怎麽動。

湯索言溫和道:“我說可以就可以,這個問題手完術來找我聊。我認識很多有能力的視障患者,你比他們都厲害,他們一模打不到六百四。”

他說話的時候語氣很淡地上揚着,像是很輕松,他們在說一個很平常的話題,在進行一段閑适的聊天。男生本來是緊張的,因為這次手術之後他的眼睛就徹底沒有希望了。但是湯索言的幾句話竟然很神奇地讓他平靜了。

手術中要時不時确定患者的狀态,以及消解緊張情緒,所以湯索言在動作時偶爾會跟他說幾句話讓他回答。男生反應很好,從始至終都很配合。後期麻藥效果有些散了,他輕聲說:“湯醫生,我覺得有點疼了。”

旁邊的麻醉醫來給他滴麻藥,湯索言說:“快好了,堅持一下。”

“嗯。”男生突然問,“湯醫生,您長什麽樣啊?”

湯索言一邊插入針頭為他注矽油,一邊輕聲回應他:“嗯?”

男生說:“我沒有見過,您長什麽樣啊?”

“我啊?”湯索言抽出針頭,笑了下說,“五官反正挺端正的。”

旁邊年輕的器械護士接了話道:“湯醫生是咱們院最帥的醫生,公認的。”

男生說:“那我沒看到,好遺憾。”

手術接近尾聲,其餘工作不再需要湯索言動手,他站在旁邊說:“這有什麽遺憾的,明早查房讓你摸摸我臉,摸摸我眉骨和鼻梁你應該就能摸出帥了。”

他說完大家都笑了,男生也真笑了,湯索言的聲音和語調都太溫柔了,讓人覺得安心和沉穩。手術做完也沒什麽過多的情緒,平平靜靜就完成了。

“那還等明早查房幹什麽?等會兒手術完你就給摸摸得了呗?”麻醉醫師笑了下說。

湯索言說:“今天不行,他手術完一手心汗,我不能讓他往我臉上摸。”

男生笑音裏有點腼腆:“我真的一手心都是汗,我手都濕了。”

“肯定的,又害怕又疼。”湯索言道。

男生有些意外:“您知道我疼啊?”

湯索言沉沉地“嗯”了聲,對他說:“我知道你疼。”

“疼嗎?”陶曉東蹲着看他弟的腿。

陶淮南睫毛微微顫着:“不疼。”

陶曉東拿着醫用棉花給他擦,陶淮南“嘶”都不“嘶”一聲。

“苦哥回來又要發火。”陶曉東甚至有點幸災樂禍,腿一盤坐在地毯上,給陶淮南處理小腿上連成一片的小口子。

“他已經發過火了,他跟我生氣了。”陶淮南笑笑,“苦哥脾氣還是那麽大,氣得啊,哎被我氣得沒人樣了。”

陶曉東在他膝蓋上彈了一下:“別總欺負他。”

“我哪敢呢?”陶淮南苦笑一下,“我稍微頂個嘴他就跑了,不管我了。”

陶曉東問:“上哪兒了?”

“不知道,跑了。”陶淮南在那條好腿上敲了敲,在思考,“今晚還能回來嗎他?”

陶曉東笑了聲說我哪知道。

陶淮南又“唉”了聲:“脾氣好大。”

倆小孩從小就這樣,他弟沒那麽老實,看着乖,其實是只小狐貍。遲騁是面子裏子都兇,脾氣大,這倆小的誰都沒服過誰。

遲騁是晚上十點回來的,陶曉東和陶淮南一人一邊沙發,陶淮南的腿被他哥一圈圈紗布纏着搭在沙發背上。

遲騁動作一僵,鞋還沒脫完聲先出來了:“腿怎麽了你?”

陶淮南躺在那兒說:“瘸啦。”

陶淮南看看這倆,在心裏笑了下,沒說話保持沉默。

遲騁跑過來,不敢碰他腿,居高臨下俯視陶淮南的臉,一張臉沉得吓人:“怎麽弄的?到底怎麽了?”

陶淮南擡起臉來對着他的方向,感覺他真的要氣死了于是伸手去拍拍他的胳膊:“摔了,在樓梯上打了個滾兒,禿嚕了四個臺階,沒瘸沒瘸。”

遲騁不說話,沉默着盯他的臉,下颌線條繃得緊緊的。

陶淮南又拍拍他胳膊:“真的沒瘸。”

遲騁胸口起伏的幅度都大了,陶曉東看了半天終于有了點正事,打了個圓場:“別鬧別扭,苦哥消消氣。”

陶淮南朝他哥的方向說:“誰鬧別扭了,好着呢我跟我苦哥。”

陶曉東笑了聲,站起來洗澡去了。十六七歲,到底是小,都是小孩兒脾氣。

這倆小的盡管一起長大也會鬧矛盾,陶曉東基本不摻和他倆的事兒。這些年還好,更小點的時候遲騁在學校經常打架,不管是不是他的錯陶曉東都沒說過他。

他挺能慣孩子的,自己家孩子自己慣,在這方面陶曉東有些心軟,不怎麽嚴厲。

但這不代表他是個平和的人,他也從來沒什麽愛心,對別人家孩子他一直挺冷漠的。

這天陶曉東又拒絕了一個聽起來并不算什麽的提議,被當時店裏紋身的顧客匿名發了出去,陶曉東在網上又收到了一輪嘲諷。

一個大學生是陶曉東的粉,喜歡他兩年了,關注了工作室的微博和公衆號,只要有陶曉東的圖他就很激動地轉發。學美術的一個學生,稱呼陶曉東都是“我東神”。

他跟歡戈咨詢過好幾次了,歡戈也給過他好幾次報價,有一次學生的“正在輸入”狀态保持了很久,之後終于問了一句:“店裏會做活動嗎?打折之類的?”

歡戈說不會。

對方說了聲“好的”,之後很久沒再來問過了。陶曉東五位數一小時的價格對還在上學的學生來講是個奢侈品。

前一天他又來問了一次,同樣是歡戈給了個大概估計的價格之後就沒動靜了。

黃義達聽說之後“嗨”了一聲,說:“人孩子那麽喜歡你就給紋一個得了,怪不落忍的。”

歡戈看看陶曉東,沒敢吱聲。他們東哥平時連零頭都不給抹,六位數的圖幾千都不給抹,所以外面才都說陶曉東這人不大氣,從頭到腳一副摳摳索索的小氣樣。那學生要的圖盡管不大,可讓他們東哥白給紋一個想想就不可能同意。

陶曉東也真的沒同意,反問:“我憑什麽給紋?”

黃義達又“嗨”,說他:“你跟個孩子計較什麽。”

陶曉東還是搖頭:“我的圖就值那麽多,一分都少不了。”

在這方面陶曉東從來不讓,他說不行那就是真的不行。

黃義達于是笑着跟歡戈說:“那算了,你東哥不樂意。”

因為這事陶曉東在網上被圈裏人笑話,說他摳也不是一天兩天了,喜歡誰不好非喜歡陶曉東的圖,一股子鈔票味兒。

歡戈看了氣得不行,看他東哥挨罵就難受。

陶曉東看他坐在那兒氣得一陣陣閉眼,摸了把他的頭。歡戈擡頭看他,陶曉東問他:“看什麽呢表情這麽豐富?”

歡戈仰頭看着陶曉東感覺一陣委屈:“東哥他們罵你。”

陶曉東失笑:“你不看不就得了?”

歡戈皺了皺眉:“那我不是忍不住嗎?”

陶曉東按着他的腦袋晃了晃,不在意地說:“那就看,看完就過去了,犯不着生氣。”

黃義達說陶曉東就是不會往自己臉上抹粉,多容易就能挨誇的事他非得朝着挨罵去。那小孩兒的圖做下來能有幾個錢,犯不上計較的事。

陶曉東平靜地說:“我憑什麽啊,我又不是慈善家。”

作者有話要說:  曉東:聽說都想讓我見見湯醫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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