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 八哥

春日,乍暖還寒,天晴不過幾日,便又下起了絲絲細雨,整個宮廷都籠罩在朦胧的煙雨當中,如夢似幻。

內庭的海棠,零落了一地的花瓣,胭脂似得印在蒼冷的青磚上。

朱弘潛在門口收了油紙傘,宮女正要入宮通傳,浮碧便從裏頭出來了,福了福身子,笑着道:“殿下安康,公主等您多時了,請殿下跟着奴婢進來吧。”

朱弘潛笑着點頭。

待到了裏間,朱弘潛一眼就看到坐在紫檀椅子上的少女,少女穿着胭脂色比甲,象牙色短衣,妝花緞杏黃馬面裙上頭繡着鮮麗的海棠花。

她面容姣好,膚若凝脂,一雙眼睛秋水似得鮮活明滟,眉眼間有種天然極妩媚的韻致。

這雙眼睛攝人心魄。

朱弘潛大大吃驚道:“阿鸾,都說女大十八變,真是沒錯,才一年的功夫,八哥險些認不出你來了。”

說罷,又對着朱鸾的容貌仔細端詳了兩眼。

瞧瞧不僅長成了天仙人兒一般,個頭也越發的婀娜苗條。

她和朱弘潛關系好,兩人相處比較随意,如今再見到她的八哥,朱鸾心底五味陳雜,眼睛裏湧上一股淚意,但想想今日是個高興的日子,生生又将這股淚意給逼退下去。

她瞧着朱弘潛上唇短短的胡茬,打趣笑道:“八哥也不一樣了,變得比以前醜了!”

出征前只比她高半個頭,如今她才到他的肩膀處。

不僅如此,連容貌也有些不同了,之前他面皮白淨,是個翩翩少年,如今膚色曬成了麥色,身體也越發結實了,渾身透着一股子铿锵男兒的氣質。

朱弘潛豈能不知她的是句玩笑話,不過他還是認真的摸了摸下巴,笑着挪揄她道:“不怪你嫌我醜,如今你眼裏也只有陸謹是俊美無雙的,不如他的都是醜。”

浮碧和沉水聽了此話,神色皆有些尴尬,朱鸾的臉頰也有些泛紅,羞惱道:“八哥盡會胡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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兩人從小到大玩笑開慣了,還未出征前朱弘潛便拿她和陸謹打趣,還說到時候要給她準備一份嫁妝,未見她露出過這般神态,莫非是有什麽變故?

朱弘潛見她有些惱了,将話鋒一轉道:“給你送來的東西,你可喜歡?”

他徑自坐在朱鸾身側的椅子上,端着茶低頭抿了口。

朱鸾也不提前事,開心道:“八哥最懂我,我都喜歡,謝謝八哥惦記我,改日我給八哥做雙鞋子。”

朱弘潛瞥了眼小姑娘的笑靥,點頭道:“這還差不多。”

“聽說八哥封了郡王,我可得好好恭喜八哥。”

八皇子在軍中立了功,皇帝昨日下了聖旨,封他為隴西郡王,沒多久阖宮上下都傳遍了,他的母親趙嫔也母憑子貴,封了淑妃,位列四妃之一。

朱弘潛的神色只是淡淡的,他道:“封郡王有什麽意思。”

旁人或許會覺得朱弘潛口不對心,可朱鸾卻清楚,她的八哥是個無心權勢之人,封個郡王什麽的,還比不上馳騁沙場肆意殺敵。

朱弘潛一心惦記着打仗,不喜歡在朝堂上攪合,這也是她最憂心的地方。

先太子病逝,二皇子,三皇子成年後都去了封地,四公主,五公主也都嫁人了,留在京城的皇子就只有太子,豫王,八皇子,十二皇子,十三公主幾個,後面兩位都還未成年。

宮裏頭那位賢妃娘娘,一直和皇後打擂臺,做着将兒子捧上儲君之位的夢想,為了達到這個目的,她利用皇帝對她的寵愛和姚家的勢力,用一些陰詭卑鄙的手段殘害皇帝的子嗣,以減少豫王的競争對手。

這也是崇安帝子嗣單薄的原因。

如今,朱弘潛漸漸長大成人又立了功,賢妃已經動了那份心思。

半年後,青州山賊鬧事,朱弘潛帶着五千人馬前去鎮壓,山賊剿滅了,他也負傷嚴重,不治而亡,他的音容相貌在朱鸾的記憶裏,也永遠停留在這個年紀。

其實這都是假的,朱弘潛真正的死因是他被一只冷箭穿透心髒,瞬間斃命,而這個放箭之人是豫王那邊派人過去的。

這也是後來,她遭囚禁之後,陸謹在信中告訴她的。

他讓她活着,等着他和太子為這些無辜死去的人報仇的這一天。

想到這裏,朱鸾心情便沉重了許多,她輕聲道:“八哥,戰場上刀劍無眼,淑妃娘娘在宮中每日為你擔心,你就不能不去打仗了嗎,在朝中擔個官職有什麽不好?”

淑妃與皇後關系甚厚,兩人入宮時便結成了好友,這些年在宮中一直相互扶持。

朱鸾希望他留在京城,從前是因為想要他陪她玩,如今卻知道為他母妃着想,朱弘潛只當她是長大了。

朱弘潛勾着嘴唇笑道 :“鸾兒,我可是個男人,上陣殺敵才是男人該幹的事情,我可不喜歡當那什麽勞什子官。”

朱鸾知道多勸無用,暗暗嘆了口氣,這輩子只能想辦法讓朱弘潛避過那場災難。

朱鸾用了午膳,在廊下走動消食,廊外雨聲淅瀝,細密如織,那株海棠花被雨水淋濕後,也發顯得嬌怯可憐。

“殿下,昨日林大人相約,您可還記得?”沉水冒着被朱鸾斥責的風險提醒她,話說出口,內心卻忐忑。

朱鸾偏頭瞥她,淡道:“不去。”

沉水一噎,不敢再多說,好在朱鸾沒有為此遷怒她,她悄悄退下。

小黃門打着把油紙傘穿庭過來,躬身上前道:“殿下,樂琴師來拜見您。”

樂韶?

自她昏睡醒來後,已有小半個月沒有召樂韶入宮來教她琴藝了,平日裏,非她召見,也不會主動入宮,想到她的來意,朱鸾輕蹙了蹙眉。

耳邊聽着廊外的雨聲,朱鸾到底是心軟了,她道:“讓她進來吧。”

暖閣內燒了炭火,漸漸的驅散了身上的寒意,樂韶凍得冰冷的身體漸漸有了溫度,她單薄的身子跪在朱鸾面前,眼眶發紅,神色悲戚道:“殿下,求求您救妾身的夫君一命。”

她的夫君正是祈武忠,被關在刑獄中,樂韶是他的繼室,當初那男人不顧樂韶零落風塵,執意要娶她,也曾轟動京城。

樂韶琴藝很精湛,比宮廷樂師還要好,朱鸾得知陸謹喜歡奏琴,便去求皇帝找琴師來教自己,祈武忠向皇帝自薦妻子。

于是,樂韶入宮教她學琴。

這樂韶本就生得一副弱柳之姿,如今瘦得跟紙片人似得,瞧着讓人心生憐憫。

朱鸾眼底透着一絲悲憫:“樂師父,你起身吧,你夫君之事我聽說了,只是後宮不得幹政,你的事情本宮幫不了你。”

她說的都是肺腑之言,上輩子她就是幫了她,去父皇面前求情,卻被有心之人利用,抓住這個把柄彈劾太子,硬是說成了太子與祁武忠結黨,她才出面相幫。

後來,太子雖自證清白,可卻也讓崇安帝對他生了疑心。

讓飛鷹衛直接處置了祁武忠,連申辯審訊的機會都未給。

所以,她若出面,只會适得其反。

如今想起來,這看似意外的事情,實則環環相扣,準備好的圈套,等着他們網裏面鑽。

她不知樂韶是不是受人指使,但這件事一定有蹊跷。

祁武忠出事之後,樂韶每日茶飯不思,神思憔悴,她找了許多人幫忙,都被拒之門外。

有人提醒她可以向宮裏求助。

于是她想起了朱鸾,嘉懿公主性子雖刁蠻任性些,她的心地卻是極好的。

樂韶就像抓住最後一根救命稻草一般進宮了。

朱鸾拒絕了她。

樂韶心裏最後一絲希望幻滅,她臉色慘白:”妾知道公主為難,可妾實在想不到別的辦法了。“

說罷,她的眼淚如雨般掉落下來。

她不是個蠢人,公主有公主的難處,她都明白。

就算她不幫她,她也不會怪她。

如今祁武忠被關押在飛鷹衛的刑獄內,那裏暗無天日,幾乎沒命出來,外面的人要想進去,也難于登天,她甚至連見他一面也難。

朱鸾見她哭的如此傷心,心中不落忍:“樂師父,你并非祁武忠的原配,你嫁他時,他膝下已有一子,你何故對他如此癡心?”

樂韶淚眼紛紛,她眸光變得悠遠,似乎在回憶往昔:“公主有所不知,當年妾家遭變故,妾被充為官奴,及笄那年妾遭主君羞辱,投河自盡,是夫君救了我,還替我贖身脫了奴籍,後又不顧世人眼光,将我扶正,他對妾來說,不僅是夫君,還是妾的恩人。”

朱鸾聽罷,神色黯了幾分,輕嘆一聲:”這樣吧,我想辦法幫你見上祁武忠一面。“

樂韶空洞的眸子裏終于有了一絲光,她淚眼模糊,神情激動道:”多謝公主,公主的恩情,妾永世不忘。“

朱鸾輕聲道:”你先回去吧,等安排好了,我派人過來接你。“

樂韶謝恩離宮。

下了一日的春雨,廊下的溝渠漲滿了水,桑弧送走工部員外郎何業亭關上院子門,回來的時候見陸謹站在廊下,負手而立,神色淡然。

桑弧走至他身邊,想了想要說的點什麽,到了嘴邊又咽下去,陸謹瞥着他,薄唇吐了一個字:”說。“

桑弧憋了半天的話終于說出口了:”公子,這個何業亭也太嚣張了,他分明刻意抹黑祁武忠,這件事您真的不管嗎?”

他家公子是刑部尚書,按正常規章,這件事情應該刑部着手查案,可飛鷹衛直接将人給拿了,也不知道聖人是怎麽想的,不怕飛鷹衛作弊嗎?

陸謹嘴角泛着冷笑:“你可知何業亭是誰的人?”

桑弧是陸謹的書童兼侍衛,自幼跟在他身邊,知道的東西不少,桑弧道:“他是工部的,自然是…”

桑弧想起點什麽,愣了一下道:“他是姚恪的人,莫非他是來試探公子?”

陸謹淡淡瞥了他一眼,眸光如靜潭一般幽深,如今薛明恩和姚恪都已派人來試探他的态度,不管他幫任何一方,都會被拉下水,如今,就看聖人那邊怎麽做決定了。

桑弧有些迷茫,他撓撓腦袋:”公子,那咱們該怎麽辦?“

陸謹低語道:”等着。”

聖人那邊态度不明,他沒必要冒然出手。

到了掌燈時分,綿綿的陰雨停歇下來,天光漸漸暗淡,府內點上了燈籠。

陸府的大門被扣開,昏暗的光線中,一個年輕的太監手執拂塵走進來,手裏拿着的是一道明黃的聖旨。

陸謹匆匆趕到前院時,司禮太監謝離細聲道:“陸大人,接旨。”

作者有話要說:  陸謹:八皇子說的很對

朱弘潛:你要叫大舅哥,不是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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