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 待君十載,心緒難斷

“顧成淵,不要太過分。”詹星若聲音平靜,像是警告,又像是好言相勸。

“顧某單名一個情字,”顧情并不打算收手,反倒握着詹星若的手與他談起條件來,“軍師不必和其他人一樣,我想聽你叫我一聲顧情。”他一點一點,靠近詹星若,溫熱的氣息游離在兩人微小的距離間。

“讓開!”詹星若用力一甩,顧情被迫放開手。

“顧老板,你的條件我可以答應。”詹星若一如既往地面無表情,甚至有些不近人情的冰冷。

“但我也有條件。”

“請講。”

“商人講究一手交錢一手交貨,我也要先見到月渚的車隊過去,才能與顧老爺彈奏一曲。”

顧情笑着點點頭,看來詹星若終究不願意喚他一聲顧情,“當然沒問題。”他答道,“我即刻派人去月渚,通知車隊過關。”

“你去?”詹星若問

“當然。”

“不行。”詹星若道。

“為何?”顧情不解。

“我奉太子之命前來,無論什麽結果,只能我親自帶回去。”詹星若一頓,看了看顧情,“我必須回月渚。”

顧情回應着他的目光,低頭笑了笑,“軍師,你不能這樣對顧某。”邊說邊向後退了幾步。

“顧某尋盡世間珍寶贈與軍師,不過想軍師多看我一眼,可軍師就是不肯。今天顧某将商道打開,散盡千萬金銀,也不過就是想軍師為我撫琴一次,軍師這一去,顧某不知,何時才能再見?”說罷擡起頭來看着詹星若。

“君子一言驷馬難追。”詹星若道。

“我不信君子。”顧情笑笑,搖搖頭,伸出手,問道“軍師可能給顧情一個信得過的抵押。顧某是商人,只信得過能握得住的東西。”

詹星若一時語塞,之前說着一手交錢,一手交貨的人是自己,現在又要顧情放自己回去。他仔細想了想,身上還真的沒有什麽能做抵押的東西。他一身素白而來,不知用什麽和顧情交換。

顧情饒有興致的看着他,知道他已經沒了辦法,便将手伸過去,輕輕握住詹星若的手。

“這樣就行了,”說罷将嘴唇靠過去,停了一下,又擡頭看了看錯愕的詹星若,最終只低下頭,用鼻尖輕碰了碰詹星若的手背,道“我等軍師回來。”

詹星若從顧情猝不及防的手溫中緩過神,觸電般将自己抽離出去。

顧情依舊看着他,滿眼的笑意,随即向屋外吩咐了一聲“給軍師備馬!”

冬日的陽光融融,遠遠地送了詹星若一路。

顧情未叫下人收拾桌子,而是自己靜靜地看着那杯詹星若沒喝的茶。又時不時握一握剛才牽過詹星若的手。

詹星若的手與他這個人不同,人看起來是冷冰冰的,手卻是溫熱的,顧情又出神地望着茶杯,好像要一眼望穿十載的春秋。方才詹星若問他,願不願意在月渚封侯,看來是真的不記得他了。

十年前,顧情還生活在月渚,每天悠哉悠哉地當着自己的小侯爺,顧情的父親,是當年名震四海的大将乘風侯,十幾歲挂帥出征,所到之處皆為火海戰場,那時候天下大亂,諸侯紛争,乘風侯自出征到死,從未打過一場敗仗。

乘風侯總是問顧情“想不想跟爹去戰場上玩兒玩兒?”顧情若搖頭,乘風侯就拍拍他,“爹再比你大兩歲,都領兵出去打仗了。”

小時候的顧情氣不過,就跟着去了。

而戰争對于乘風侯來說,也只是一次在鮮血中的快意殺伐而已,顧家軍勢如破竹,無堅不摧。

但僅僅有一次,也是乘風侯的最後一戰,戰争勝利了,卻不見乘風侯。

那一次乘風侯沒有把小顧情帶去,臨走也沒有像往常一樣把小顧情高高地舉起來親親他的臉,甚至沒留下一句話。聖令一下,乘風侯就匆匆啓程了,顧情最後只記得父親一身銀甲,在破曉時分騎着馬頭也不回地離開家,從此再也沒有回來。

而下一次聽見乘風侯的消息,不是下人來報的,而是侯府外官兵嘈雜的聲音。

乘風侯聯合蠻夷造反,已經被擊殺在塞外。乘風侯的所有家眷,全部抄斬。

那一夜,大火熊熊而起,将顧府吞了個幹淨,發出噼啪不斷的咀嚼聲,兒時關于乘風侯的記憶,他不再敢回想,每每想起乘風侯的臉,那大火都會追逼他而去,燒在心頭,燒着還活着的人。四面八方傳來的尖叫,哀嚎,混着塵土和鮮血,在顧情的記憶裏凝作了一團。

當晚他被押送到一個并不知名的地方,很多很多人圍着他,不斷的議論聲在他耳膜處狠狠地撞擊着。

直到詹星若出現,那時候的詹星若,過不十六七歲,一身白衣,宛若一道月光照進漆黑的夜,他蹲在顧情面前,衣袖翩然一落,再輕輕一歪頭,好像在仔細看着他的臉,長發沒有束,而是順勢落在了肩膀上。用手掐着他的臉左右看了看。

顧情的眼睛被淚水沖得模糊,他睜大眼睛,看着眼前人,連喘氣都不自覺地變得輕了起來。

而就在他出神的一剎那,顧情感到腰下一墜,詹星若以難以察覺的速度,借着衣服和頭發的遮掩,将顧情腰上的玉佩扯了下來,藏進了衣服裏,然後面不改色地站了起來,道“有幾分像。”

顧情不敢多做反應,只驚恐地看着他。

“乘風侯的身上有半塊玉佩吧,剩下的半塊應該在他兒子身上。”詹星若用手帕輕輕擦了擦手上的灰。

“你們要抓的是乘風侯的種,為什麽不搜一搜他身上有沒有玉佩?如果抓錯了,讓真正的跑了,你們該當何罪!”詹星若不怒自威,幾個官兵連忙跪下來認錯,又派人仔細搜了搜顧情的身,上上下下什麽都沒有搜到。

“不過是個倒黴的替死鬼,放了他,接着搜,下一個,過來。”詹星若道。

“可,可是……章将軍有吩咐,我們不能擅自放人啊……”官兵有些為難的說。

詹星若不言,伸出手,跟随他的副将立刻遞上一塊金燦燦的令牌。

“太子令。”詹星若道。

幾個官兵互相看了看,只得點頭将顧情放了出去。

顧府的無數家丁,和顧情年齡相仿的有很多,按照詹星若說的,真正的乘風侯之子,身上應該有半塊令牌,而搜遍所有,竟沒有一個人身上有。

“詹軍師,你看,這……”負責的官兵有些怕,請問道,“莫非是讓他跑了?”詹星若故作不解。于此同時,一個渾厚的男聲在大門處響起。

“軍師說,讓誰跑了?”

那男人一動,身上的鐵盔甲就哐哐作響,比詹星若足足高出兩個頭,詹星若擡頭看了他一眼便轉過頭去。

“賀喜章将軍,一舉拔掉反賊。”詹星若道。

章将軍咧開嘴,哈哈大笑幾聲,彎下腰來逼近詹星若,“也不算,我還沒有斬草除根。”詹星若後面是一堵牆,向後再無退路,只得微微歪着頭,想躲開章将軍,不自覺地皺起了眉。

“小軍師真是勤快,代我向太子問好。”男人說着,又嘿嘿地笑起來,緩緩地直起了身子,對官兵吩咐道,“聽見軍師說的了嗎?你們讓他跑了!”男人說着狠狠抽了一個官兵一巴掌。

“還不給我抓回來!”他大吼,幾個官兵連忙點頭,帶着人追了出去。

這男人名章繼堯,原是乘風侯手下的一名副将,後來被調任出去獨自帶了一支軍隊鎮守邊疆,甚是野心勃勃。

詹星若與無争正在調查邊疆白銀流失一事,因為每次流失的數量甚少,邊疆又離都城很遠,所以不易察覺,但這些白銀日積月累起來,足夠供養一支軍隊,乘風侯乃國之良将,以往出征,無往不勝,為人雖桀骜不馴,但對國家一片忠心耿耿,日月可鑒。

詹星若得見幾次乘風侯,兩人年齡雖差了不少,想法卻基本是統一的,那便是只想安定山河,無意名利。

要說一點不同,那可能就是乘風侯更享受戰争本身。

章繼堯看着詹星若,不懷好意地笑了笑,像在向一個孩子發出威脅或警告,而詹星若則是一如既往的淡然,“既然章将軍已經來了,詹某就不多留了。受太子吩咐,詹某還有要事在身,告辭。”說罷便起身離開。

章繼堯又大笑起來,聲音卻漸漸沉下來,甚至有一絲發狠,道“慢走,不送。”

顧情的記憶中,那一天的夜晚飄起了大雪,他躲在草堆裏,身邊倒着同伴的屍體,所有記憶唯一的光點,就是詹星若的驚鴻一瞥。當年在侯府的生活,顧情已經不願意多想了,自逃出去那一日起,顧情便已決定,再不入仕,只認金銀,不認将相。等了十年,終于再有機會這樣近距離地看看詹星若。

過了半個時辰,人已經徹底走遠了,顧情還看着杯裏的茶。

陸忘遙見他一個人出神,怕他染上風寒,便找了件披肩替他蓋上。

“情兄,他都回去半天了,你到底跟他要了什麽啊?”陸忘遙好奇,拉了把椅子坐在顧情對面。

顧情回過神來,笑了笑,輕聲道:“要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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