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 忽染風寒,焉知非福(下)

等顧情再次睜開眼睛的時候,人已經躺在床上了,旁邊陸忘遙端着碗,一個勁地吹,熟悉的苦味讓顧情皺了皺眉。

“唉,別起來。”陸忘遙忙伸出一只手按着顧情。

“又喝藥……”顧情側過頭,不願聞。順帶瞥了一眼窗外,天已經徹底黑了。顧情情嘆了一口氣。

“軍師他…回去了吧?”

“沒有啊。”陸忘遙舀起一勺藥湯,“軍師說答應你的事兒沒做呢,不能走。”

顧情一聽,不知怎的竟然有點心跳加速,“他還在這?”

“在啊,不在我跟冬至不白收拾屋子了。”說着一勺送進了顧情嘴裏,顧情強壓着胃裏的翻江倒海。

“我想見他。”他一手撐着身體,費力地起來一點。

“你就這麽見他?”陸忘遙吹吹藥,“你看你喝藥的樣兒。”

顧情禁不住一笑,道“也是。”便又乖乖躺下了。看了看陸忘遙,又不禁感嘆,“每次我倒下,都覺得你長大了。”

陸忘遙嫌棄的看了他一眼,“別跟我來這套,收拾我的時候你想什麽了。”

顧情沒力氣跟他犟,閉上眼睛笑了笑。

“可惜了,本來想…”他沒說完又咳嗽起來。“想什麽都別想了,你這次啊,病來得急,要不是之前你喝了那麽多藥調理,這下就完了。”

“哪那麽誇張。”顧情輕聲說,“機會難得,我想幫幫他。”

陸忘遙忽然閉嘴了,半晌,好像鼓足了勇氣,突然問道“你是不是喜歡詹軍師?”

顧情一愣。

陸忘遙又道“想跟他睡覺的那種喜歡?”

“如果我說是呢?”顧情望着他,陸忘遙一時不知道說什麽,沒想到顧情這麽坦然地承認了。

“啧,你,不是,”他好不容易把舌頭捋直了,忙道“你怎麽喜歡上他的?我看你成天給他送東西就覺得不對。以前見過?”

顧情點點頭。

“真行。”陸忘遙把碗重重地一放。

顧情側目看他,陸忘遙好像不太滿意的樣子,“這麽算,你喜歡他好多年了吧。”

顧情又點點頭。

“那這麽大的事兒你不告訴我?”陸忘遙終于說出來了,“情兄你真是,你要告訴我我是不是…”

顧情緊繃的神經突然松開,笑了起來。

“沒多大的事,可望不可即。他眼裏不會有我的。”說着顧情輕嘆了一下。

陸忘遙火氣來得快消得也快,重新端起碗喂顧情。

“不能吧,你都幫了他這麽大忙,平時還總給他送東西,我看詹軍師不像那麽冷漠的人。”陸忘遙聽顧情這麽說,還有點于心不忍,安慰道。

“你又不了解他。”

“這不是了不了解,你剛暈過去的時候是詹軍師把你扛出來的。你跟人家說話,把家丁都趕走了,自己倒了叫天天不應叫地地不靈的。”陸忘遙說。

“真是難為軍師了…”

“我看還行,沒多難為,我剛見他的時候,看他那個着急的樣,完事兒還問我你以前是不是也這樣。”

“你怎麽說?”顧情問。

“我就如實說啊。你一吹風就犯病。”

顧情無奈一笑,“這也太丢人了。”

陸忘遙安慰也安慰了,正打算再強喂幾口藥,忽然聽到輕輕的扣門聲。

兩人立刻瞪大眼睛,互相看着,陸忘遙反應快,立刻指指自己,手口并用地傳遞給顧情一個“我明白,交給我”的信息,轉頭去開了門。

詹星若背着琴,立在門口。

“詹軍師。”陸忘遙行了個禮,“裏面請。”

顧情一聽見詹星若進來了也不知道為什麽第一反應就是裝睡,強行閉上了眼睛。

“老爺還沒醒。”陸忘遙給詹星若拉了把椅子。

詹星若點了點頭,“可用藥了?”他用極輕的聲音問,怕打擾顧情的睡眠。

陸忘遙露出一個極為難的表情“不喝”他擺擺手說,“好幾個下人過來試了,就是不喝,你看,我二當家的都過來喂藥了。”

“為何?”

陸忘遙一笑,湊近了道“怕苦。”

詹星若微微一笑,陸忘遙心道成功,又裝作腰酸背痛的樣子,使勁眨了眨眼睛,“照顧他呀,累死我了,熬藥熬得眼睛都睜不開,晚飯都沒吃上。”

詹星若只是低下頭,沒有說話。

陸忘遙繼續道“我今天都跟他說了,輕點忙活,他非要一天弄完,說月渚的百姓在挨餓呢,不能等。”

詹星若聽完,擡眼看了看顧情。

這句話顧情也聽見了,确實是他說的不假,但只是無意一說,沒想到讓陸忘遙這小子給記下了,說在當時當刻,倒別有一番感覺。

“我替你吧。”詹星若開口道。

“那成何體統,您是客人。”

“無礙,顧老板也是為了幫我,詹某內心有愧。”

“軍師言重了,只是喂他喝藥這種粗活,還是我來吧。”

詹星若差點忘了還有這麽一回事,但是放出去的話又不能收回。

“沒關系,我也,”

“那有勞軍師了。”還沒等詹星若話說完,陸忘遙一下站起來握住他的手,“我真是餓壞了,您替我小頂一會兒,我吃兩口就回來。”

詹星若被猝不及防地推到了風口浪尖,不知怎麽回應,唯有點頭,陸忘遙道了謝,關了門就跑。

屋內的安神香讓人發困,顧情卻完全無心睡去。詹星若看了看顧情的臉,嘴唇的血色還沒有完全恢複過來,他端着藥,坐在了顧情床邊。

當日顧情對他說“商人不做虧本的買賣。”

但實際上,這一趟下來,顧情就是虧本的買賣。

還有顧情那所謂的,“只要握得住的東西”為什麽會牽他的手呢?

詹星若曾設想過顧情或許對他有某一種隐秘的情感,但他找不到來頭,也就認為是自己想多了。

“顧老板。”詹星若輕輕地喚了一聲,顧情應聲微微睜開眼睛。

“今天…多謝了。”詹星若輕輕道,不知是不是夜晚燈光的原因,詹星若看起來竟然比白天柔和了許多。

“軍師不必…”話沒說完又咳嗽起來。

陸忘遙之前放上去的降溫袋被震掉了,詹星若伸手去拿,卻被顧情握住了手腕,只是這次力道極輕。

“軍師的手這麽冰,着涼了?”他費力地說,聲音帶着略微的沙啞,像夏日裏震動翅膀的昆蟲。

詹星若把手抽回來道“我沒事。”

“天關濕冷,還請軍師多注意才是。”顧情弱聲弱氣地說。

“顧成淵,你到底有什麽目的?”詹星若看他虛弱的樣子,實在想不出他為什麽要為自己這麽折騰。

“軍師這樣問,可太見外了。”顧情輕輕嘆氣。

“你我本就是外人。”詹星若道。

顧情聽聞,垂下了眼簾。

“我什麽目的都沒有。”他無奈道“我是商,你是官,我在天關,你在月渚,你想要的是天下太平,我,”顧情又咳嗽了兩聲,也順勢把沒說出來的話咽了下去。

我想要的只有你。

詹星若手裏端着藥,那刺鼻的苦味早就摸着他的神經跳動起來。詹星若皺皺眉。

“你沒回答我。”

顧情搖搖頭,“軍師別為難我了,我沒有答案。”說着看了看詹星若手中的藥。

“軍師為何拿着顧某的藥?”他明知故問道。

詹星若被問的突然,一時不知道怎麽回答。

“既然你醒了,那就吃藥吧。”

顧情費力地将身體支起來,嘴角勾起一抹笑,問道“軍師喂我?”

詹星若看看他,一雙眼睛還是冷冰冰的,沒給他回應,手上卻老實地把藥舀給他。

顧情像嘗不到苦一般,詹星若慢慢地喂,他就慢慢地喝,目光盈盈地流轉在詹星若的臉上,手上,然後笑了笑。

“你明知道自己不能吹風吧。”詹星若擡眼看了他一眼,問。

顧情也回望了他一眼,“老病,我習慣了。”

“最初是怎麽得的?”

顧情笑了笑“最初是因為我父親沒有照顧好我,我在生病,但是他出去打仗了。”

詹星若點點頭,“這麽多年都沒見好?”邊問邊把藥舀起來又倒下去,想讓它快點涼。

顧情滿眼柔光撒在詹星若身上,心上人随便問兩句,顧情就想把十多年的身世,秘密,不堪回首的記憶,全部和盤托出。

他又向上靠了靠,讓自己離詹星若近一點,笑道“因為我總是不喝,藥太苦了,我怕苦。”

“你這樣嚴重下去,”詹星若欲言又止,顧情明白詹星若想說什麽,再嚴重下去說不定會死,只是礙于兩個人的關系,沒多熟悉,這話也不方便說。

“我倒是不怎麽怕死,我只有一個願望,如果能完成,我就死而無憾了。”

詹星若看看他,微微一皺眉。

“輕言生死,幼稚。”

顧情還是笑,點了點頭,詹星若覺得藥差不多涼了,又遞給顧情一勺,顧情支着身子去接。一股莫名的悲傷忽然湧上心頭,假如每天一早起來,自己心心念念數載春秋的人,就這樣坐在床頭,看得見,摸得着,那樣的話,他或許真的沒法死而無憾。

顧情一生的願望,無關江山,無關榮華,只想和心上人安安穩穩地度過一生,如若真的可以實現,他無論如何都不會舍得離開人間了。

但是詹星若不同,他的心不在兒女情長上,他心裏是天下。

顧情撐着身體,頭發落在詹星若的腿上,身體向前,微微側着頭,輕輕地吻了一下詹星若端着藥的手,嘴唇似有還無的碰在他手上,良久才離開。

“謝謝你今天能留下來,軍師。”他輕輕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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