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

李谕演過皇帝,兩次。一次是剛出道不久,演沉迷酒色的亡國皇帝,執紅牙板,唱後庭花。一次是演霸氣四溢的明君,開疆拓土,威名赫赫。

這是第三次。李谕對這個皇位毫無切實感受。走了大半天,他一直沒有說話。韓望宗倒是很興奮,他不是喋喋不休說個不停的那種興奮。他坐在李谕對面,腰杆挺得筆直,雙腿并攏,臉色通紅,兩眼放光地看着車窗外,不時偷偷瞄一眼汝陽王。

李谕覺得他的眼神太過真誠熱切,仿佛在看一只真人形态的真龍。李谕真怕他發起高燒。

“韓錄事,我還是我,沒有變成另一個人。這一切只是意外。”李谕說。他确實變成另外一個人了,不過那是在之前,那次變化根本沒有引起別人注意。

韓望宗深沉地說:“殿下,這是天命。”

不過他的熱度總算冷卻了些。冷靜些之後,韓望宗便問了些實際的問題,提起了又要再搬家的事情。

這次回京因為行程匆忙,李谕只帶了貼身随從和侍衛,家眷一個都沒有帶。韓望宗是他臨時起意帶上的。其他王府的人都留在淡州。

李谕這才感覺這一年時間過得飛快。去年初春他從京中回雲州,匆忙搬去淡州,在淡州才安頓适應好,又要回京了。只不過這次不一樣,他不需要舍棄什麽了。整個王府的人他可以全部帶到京中。

另外……

“之後我想要無寂和尚跟随王府衆人一起進京,沒問題吧?”李谕問韓望宗。韓望宗連連搖頭,怎麽會有問題,這時候汝陽王想把整個妙智寺從淡州搬到京中都沒問題。

出了淡州,一路上他們途徑四個大州府,每路過一處,刺史都必獻上重禮,增派人手保護行程安全。李谕将這些事情都交給蕭桓和韓望宗處理。蕭桓是個穩重的少年,至少在表面上對李谕十分恭敬。

二月初十,汝陽王抵達京中。

丞相率文武百官于廣禦門外三十裏前迎接王駕。

李谕沒想到人會來那麽多。他雖然确定這件事情已經滿朝皆知,但他沒想到,蕭從簡能做得這麽不含蓄。

蕭從簡騎馬至汝陽王車前,下馬行禮。李谕打開車門,從車上俯視他。

這一年來,他幾乎快忘記蕭從簡長什麽樣了,只留下一個輪廓,一個印象。此刻李谕再一次看見蕭從簡,只是恍然大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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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想起來上次他是為什麽會對蕭從簡一見鐘情了。

“你好,丞相。”李谕說。

蕭從簡擡起頭。李谕心想,他是在笑嗎?還是只是翹了翹嘴角,如果不是在笑,這表情可太規範了。他若是導演,一定會讓這個表情出現在IMAX上,叫觀衆好好琢磨一番。

“殿下,一路辛苦了。”蕭從簡向準皇帝致意。

他們之間突然如此祥和起來——鑒于上次分別的時候一點也不愉快。李谕真是好奇,蕭從簡腦袋裏到底在想什麽。說不定蕭從簡也在好奇他在想什麽。

他是個好演員,也能分辨別人的演技。但他猜不透蕭從簡,看不出蕭從簡真與假的邊界在那裏。但什麽是真什麽是假這時候并不重要。一個汝陽王和一個皇帝的性質完全不同,因為這至尊的虛名,蕭從簡與他的關系陡然變化。

李谕知道他必須小心。他認為蕭從簡承受不起一年之內死掉兩個皇帝的後果,但誰又能說得準呢?他并不想把自己的命搭進去。

汝陽王的車駕在百官的注視中緩緩駛過廣禦門,直奔皇宮而去。

皇帝已在彌留之際,李谕到東華宮之後在病榻邊坐了很久,皇帝才醒過來一次。

“陛下,汝陽王到了。”內侍在他耳邊輕聲重複幾遍。皇帝點點頭,他張了張嘴,并沒有聲音發出來,李谕覺得那唇形是在喚:“三哥。”

他半跪在皇帝床邊,握住皇帝的手:“陛下,我在。”

皇帝輕聲說:“我想和三哥……去騎馬……打獵……”

李谕也放輕了聲音,說:“好,好。我也想。”

皇帝搖搖頭,又說:“三哥,怨不怨我?”

李谕當然說不怨。他溫和說:“陛下,別說話了,好好休息。”

皇帝緊緊拽住李谕的手:“其實……父皇一向喜歡雲淑妃和……三哥較多……父皇……更喜歡三哥……”

李谕心道,汝陽王哪有你好,父皇是眼瞎吧。

“沒有的事,”他說,“父皇對陛下愛之深才要求嚴格。”

“三哥若不怨我……為何這時候還叫我陛下?”皇帝說。

李谕慌了一秒,他不知道應該叫皇帝什麽,只好硬着頭皮試探了一句:“四弟?”

皇帝苦笑。

李谕猜錯了。

“罷了。”眼淚從皇帝眼角溢了出來。

李谕心一橫,起身坐到床邊,一把摟住皇帝,将他整個人抱在懷裏。少年一陣顫抖,然後在他懷中一動不動。李谕像哄孩子一樣輕輕拍着他的背:“陛下,我回來了。”

“回來就好……三哥,”皇帝喘息着說,“一定振作……”

仿佛積攢了所有的力氣就是為了說這幾句話,皇帝很快平靜地睡着了,之後醒來又進了些米湯。之前他已經有整整一天沒有吃任何東西了。皇後見汝陽王來了之後皇帝不像之前那麽痛苦,心中稍感安慰。

李谕夜裏在側殿休息時候,悄悄問趙十五:“我和皇帝小時候,我都叫他什麽?”

趙十五在李谕耳邊說了皇帝的乳名。

次日早晨皇帝精神還好,過了午後突然就氣息弱了。太醫診過脈知道皇帝已經到時候了,人都聚集在了東華宮。

李谕最後在皇帝身邊輕輕喚了一聲:“梧生,梧生弟弟。”

皇帝微弱地應了一聲。

之後李谕退了出來,只留皇後在床邊。片刻之後,皇後的哭聲傳了出來。

然後這哭聲卷遍了整個宮殿。在這一片哀戚聲中,丞相與其他幾位重臣跪拜新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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