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9
烏南的小國王安頓下來之後, 文太傅特意進宮與皇帝談了談。
文太傅說了許多,中心意思就是:烏南之戰已經結束了。國都都打下了,國王都被擒了。烏南降得很徹底了。
李谕一副虛心樣子:“這都是丞相的功勞,朕只不過是坐享其成而已。”
文太傅眼皮跳了跳,耐心道:“陛下,以臣之見,該召丞相回來了。”
李谕費好大勁, 才憋住沒爆笑出聲。
文太傅以為他是什麽人, 真是一個沒腦子的傀儡嗎。蕭從簡不在, 沒人操縱,是個人都想來試着操縱下?
但他仍做出迷茫的神色:“為何?丞相來信中說形勢大好啊。”
文太傅道:“陛下……”他沉吟了片刻,道:“上天有好生之德。烏南已降,十年甚至二十年之內無力再擾邊境。陛下也無謂再浪費兵力。”
李谕心內吐槽,你也知道只是十年二十年而已啊。花了幾乎半個國庫的錢, 死了那麽多士兵,只保十年二十年, 這未免太奢侈了。
蕭從簡走的時候說要帶烏南給他,那他就等着蕭從簡将烏南帶給他。他知道蕭從簡要的是什麽, 他要的是什麽。他們要的是開疆拓土, 南部百年安寧。
這話他按捺着不說,他聽聽文太傅還要說什麽。
“烏南人野蠻,還有兩股大勢力未解決,一味纏鬥下去,還未知勝負。”文太傅說來說去, 就是不想再給蕭從簡時間和機會。他希望皇帝催促蕭從簡班師回朝。
李谕微笑着說:“可是太傅,朕相信丞相能贏。太傅也說了,烏南人野蠻,一味靠殘忍而已,丞相卻是有勇有謀,又是王者之師,沒道理不勝呀。”
文太傅也笑了,他搖搖頭,道:“陛下,臣方才說的上天有好生之德,不僅是期望陛下憐憫我軍,也期望陛下憐憫烏南人。畢竟丞相嗜殺……”
李谕一滞。他原以為文太傅已經老糊塗了,但沒想到文太傅把他的弱點看得很清楚。
他惜命。不僅惜自己的命,也惜其他人的命。這是沒辦法的事情。他做皇帝以來,能不殺的人從來不殺。這點他不清楚蕭從簡有沒有注意到,但文太傅顯然注意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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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谕勉強一笑:“丞相不會屠城的。”
文太傅嘆了口氣,才道:“他是沒屠過城,可一将功成萬骨枯。為了成就他一個人淩雲閣的英名,要死的人并不比屠城少。請陛下三思。”
李谕聽出他的言下之意——若是烏南打下來,蕭從簡對大盛的功業,除了開國那批名臣,就再無人能比肩。北平大漠,南定邊疆,真正的功高蓋主。
文太傅又娓娓道:“烏南國王都安居京中了,已經足夠了。陛下召丞相回京,是名正言順。若是不放心烏南,可以繼續派軍駐守,或是換個将軍繼續打。”
李谕不言語,怔怔地似乎出了半天神。文太傅在一邊看似鎮靜,但李谕用眼睛餘光瞧着他搭在腿上的手正微微顫動。
他确定文太傅沒得帕金森,那就是太激動了。
文太傅确實很激動,他恨不得趁着這會兒皇帝似有所動搖,一口氣鼓動得皇帝立刻下旨意。
李谕出完了神,終于開了口。
“那麽……太傅是一定要把丞相召回來了?”他試試甩個黑鍋給太傅,看太傅接不接。再說這個鍋本來就是太傅的。
“這……臣是認為烏南事情已定,再拖下去無益朝廷與百姓。只是事情仍需陛下定奪。”太傅又把這鍋甩給了皇帝。意思是,老臣只是為國為民提個建議而已,做決定的還是皇帝。
李谕心中嗤笑一聲。他不用再和文太傅玩下去了,沒意思透了。
“太傅,”他站了起來,扶起文太傅,“太傅說的話,朕會好好想想。”
文太傅感到皇帝的攙扶雖然溫柔,但含着一股将他向外趕的力。他的心在往下墜。
“陛下……”
李谕不再給他多說,只道:“只是在這情形下,朕覺得還是再等等看好。說不定烏南那邊很快就能全部打下來,這不就是皆大歡喜嘛。趁這時候,太傅在家也好好想想,丞相在外累死累活的,都是為了什麽。您想來想去,不會覺得他全是為了自己吧?”
文太傅的老臉就忽紅忽白。李谕關切道:“太傅臉色不太好,回家好好歇息,千萬別病了。”
烏南的雨季還在持續。
蕭從簡眼下要面對兩股大軍。偏偏這兩大軍閥都龜縮城中,不肯迎敵。蕭從簡也有整整半個月時間只在軍中整頓內務,排演陣型,沒有派兵出戰。
到了烏南這三個月,他只見了蕭桓幾次。
一次是剛到烏南,蕭桓正随軍離開烏南國都。他挂念蕭桓的傷勢,匆匆見了一面。
蕭桓在信中雖然輕描淡寫,但蕭從簡早從其他渠道知道蕭桓傷得不輕,見了面才算放下心——蕭桓的臉上沒有留疤,只是一只眼睛看着不太靈活,乍一看有點怪,看久了也就好了。
蕭從簡端詳他半天,勉勵他說古往今來,斷手斷腳的将軍多的是,只用一只眼的将軍也不罕見。
蕭桓笑道:“父親不必擔憂,我早想開了,如今已經慣用一只眼了。”
蕭從簡欣慰,又說家中一切都好,鄭璎十分思念他,聽說他中毒受傷,擔心得厲害。
蕭桓聽得鄭璎的名字,只垂頭不語。蕭從簡以為他害羞,只微笑道:“好了,你們之間的事我不說了。你回去之後親自和她說吧。”
蕭桓只道:“不知道她見了我現在這樣,會不會嫌棄。”
蕭從簡搖頭:“你才說自己想開了的,如何又說這話?鄭璎也不是那樣的人。”
但他事情太多,并沒有時間去開解蕭桓。就這說話的功夫,已經來了幾撥人等他示下了。
之後蕭從簡讓蕭桓在自己身邊呆了兩天,将自己後面的戰略給他講解了,然後又派他出去,去練習實務與實戰。
眼下蕭從簡面臨的兩支大軍,都很強悍。大盛的優勢在兵士多,武器精銳,背靠國都與大盛的供給,軍心穩定。
那兩支軍閥,就是靠本地本土的優勢,若是兩股勢力合作,恐怕事情就麻煩了。蕭從簡自從來到烏南,一直竭力避免這一點。幸好這兩股勢力本就有宿怨。蕭從簡又派了細作和說客在其中不停挑撥。
反複挑撥了一段時間之後,終于讓蕭從簡如願以償。大盛暫時與兩股勢力中稍弱的那股一起合作,去滅掉最強的那支。
稍弱的那支頭領叫做布偌。布偌手下有人勸過布偌,小心這其中有詐。與大盛軍聯合當然能滅掉死對頭,可怕就怕大盛轉頭來就滅到布偌。
布偌本來也是有這疑慮,但是蕭從簡派去的人已經給他灌好久的迷魂湯,已經灌得他全相信了。
“大盛的丞相,言而有信,說到做到。有人說大盛會殺我國國王的,殺了嗎?沒有吧。國王自己降了大盛,還得了封侯。大盛皇帝對他像自家兄弟一樣!”
原來蕭從簡給布偌許了諾,說只要滅到另一支軍閥,就讓布偌收了殘軍。大盛扶持布偌做烏南國國王。
蕭從簡還給布偌寫了一封情深意切的信,說大盛知道烏南人早就不滿楊氏王室,該讓烏南人做國王,既然如此,那布偌就是最好的選擇。等平定了烏南,就讓布偌稱王。大盛只要布偌年年納貢就心滿意足了。
布偌想不出比這更劃算的了——要憑他自己去打另一支軍閥,恐怕是兇多吉少。即便僥幸贏了,也是損失巨大。
這下和大盛合作,他和大盛各取所需,正合他心意。
如此一來,很快就定下計來。兩方同時出兵,大盛誘敵,将敵人引出。布偌殺進城去,占了城池。
幾天之內,就将敵人殺的一敗塗地。
布偌占了新城,心中狂喜。也不管城中還有許多屍體,就領着主力大軍在城中辦起酒宴,狂歡起來。
酒宴之上,布偌的屬下來報:“大盛軍隊依照承諾,果然往後撤了。”
布偌大笑:“我早說了!這事情是劃算買賣!大盛軍就算不撤,又能把我怎樣?!我現在占了這城,收了殘部,他們想來搶,就來試試啊!哈哈哈哈哈哈!”
他的部下紛紛恭維他,又連聲高呼國王。布偌就指着這個封将軍,指着那個封丞相,又将自己的姬妾都喚了來,王後妃子的亂叫一通。
蕭從簡在這座城的上游,已經默默做了快兩個月的工事。因布偌才到這裏,并不清楚附近詳情。
及到半夜,城中安靜許多,只是仍有幾處燈光,狂歡還沒有徹底結束。
蕭從簡站在高處向下看去,他長長嘆了口氣。
身邊的副将問道:“一切準備萬全,只等丞相下令。”
蕭從簡最後看了一眼那座大城,點點頭:“放水吧。”
副将轉身搖動着火把。
這個信號層層傳遞。直到最後,有人一聲怒吼:“開閘!放水!”
雨季豐沛的雨水早已汪出了一個巨大的湖泊。随着這一聲令下,在深夜中奔湧而下。
蕭從簡一夜無眠。到了淩晨時候,他又确認了一遍,命士兵再三再四探查,确實之後,他領兵退到了烏南國都附近。
在那裏他又見了一次蕭桓。
蕭桓見他臉色不好,問他要不要提早回大盛。
蕭從簡道:“不用。這邊還有些事,我要留下來處理——用不了太久。”
他催促蕭桓先回去。因為在雨季用了水攻,屍體腐爛的多,必然有大瘟疫。蕭桓前不久才中過毒,他怕蕭桓抗不住。
蕭桓本不想走,無奈蕭從簡下令要他離開。大盛軍已經開始陸續撤回,他只好随軍離開。
大盛全勝的消息很快傳回了朝中。
只是李谕還沒興奮一會兒,對蕭從簡的批評就又殺來了。
無他,皆因最後一戰死的人太多。淹沒了完完整整一座城,城中不分男女老少,士兵婦孺,幾乎全被淹死。粗粗算了下淹死了有兩萬人。與屠城沒什麽分別了。
更別提這之後必然會來的瘟疫。這濫殺的罪名,蕭從簡擺不脫了。
李谕心中說不上什麽滋味。他當然要護着蕭從簡。但只要想象下一座城的人在蕭從簡眼前被淹沒,他還是感慨萬千。
盡管如此,他還是立刻命韓望宗來寫一道表彰蕭從簡的诏書。不管手段如何,蕭從簡畢竟做成了前人未做成的功業。
現在他就盼着蕭從簡早點回來。他終于可以催蕭從簡早點回來了。
蕭桓離開烏南時候,大盛軍也陸續開始将俘虜送往大盛了。首先就是烏南宮中的俘虜。宮妃,公主與宮女,都會送到大盛去。宮妃與公主都是獻給大盛皇帝的。至于宮女,可以發賣到各家去。
蕭桓這日正騎馬路過一隊俘虜時候,忽然起了一陣騷動。
俘虜隊伍中有個人不顧一切地向前撲,似乎在喊着什麽,他沒聽清,也沒有注意。只是驅趕俘虜的士兵給了人群一鞭子,引起一片哀嚎。
蕭桓覺得那聲音太過可憐,他不由騎馬到士兵面前道:“這些都是些婦人,手無寸鐵,何至于鞭打!”
他正說着,忽然有人尖叫一聲:“蕭将軍!”
他終于看清了,原來是那個眼下有一顆小痣的宮女翡翠。他心中湧起一股說不清道不明的情緒,指着翡翠道:“解開她。”
蕭桓在這駐足的功夫,押解俘虜的尉官已經跑了過來,一見是蕭桓,立刻誠惶誠恐道:“蕭将軍,我立刻就将她送到将軍車上去!”
蕭桓知道這個尉官是什麽意思。
俘虜中的宮妃和公主是不能動的,因為是獻給皇帝的。皇帝不要的話,才會分給其他人。然而宮女就不一樣了。這些宮女還在國都的時候大盛的軍官們就可以買賣了。之前也有人問蕭桓要不要提前挑選兩個好的買回去。
蕭桓不屑,他沒想過要買這些可憐人。然而這會兒他也說不出不要翡翠的話。
翡翠滿臉淚水,正眼巴巴的看着他。
他若不買她,她不知道會被誰買去,被賣到教坊中也未可知。
蕭桓終于點了點頭:“将她送過去吧。”
他又叫自己的副官,去給翡翠弄一身像樣點的衣服。
當天晚上,蕭桓正在驿館房間中休息。有人輕輕敲了敲門,他以為是送水來的侍從,道:“進來。”
有人輕輕走了進來。他擡起頭。
一個梳洗過後,白皙婉轉的美人正站在他面前。
那一刻,他想起了鄭璎,他第一次為鄭璎感到心痛。因為他從來沒有像這樣渴望過鄭璎。
一個多月後,蕭從簡随軍回到大盛。
比與皇帝約定的時間晚了那麽一點點。
李谕早就等得不耐煩了。他親自到京郊迎接——大臣們不許他跑更遠迎接了。
按路程蕭從簡本來應該十天前就到了,不知道為什麽在路上走了那麽長時間。不用說,又有人唧唧歪歪丞相是想在路上延長路程,接受更多百姓歡呼。
李谕不管這些話,蕭從簡就算兜遍全國接受歡呼又怎樣!他應得的。好不容易等到了蕭從簡到京郊的那一天。
只是皇帝在城門上遠遠看去,并沒有在萬軍之中看見丞相騎馬而來。
李谕心中就一沉。
丞相是乘車回來的。
李谕親自站在城門前迎接,丞相的車停了下來。士兵打開了車門,半天都沒有人出來。
李谕等不了了,他大步走過去,不顧後面人的聲音,他登上丞相的車,一眼就明白了。
蕭從簡病得根本起不了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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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句話簡介:兩個人的故事,三個人的名字。
立意:橫濱這麽小,世界這麽大,該走出去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