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許州的這個夏天特別長。
皇帝難得出宮巡幸一次, 自然要在許州和臨州一帶多住幾個月再返京。
許州行宮一樣依山傍水而建,比起碧懷山行宮的華麗, 此處行館景色更幽深古樸。皇帝在行館住了半個多月, 之後又将許州和臨州的萬崇寺, 浮雲峰, 平湖,妝湖等等名勝游覽了個遍。
李谕可算是憋壞了。
他從前一向愛旅游。這幾年,因為這樣那樣的原因,他也不得自由。一開始是被困在淡州, 之後回京登基之後, 他不能離京太遠。之後幾年,朝中的事,他自己找的事,都讓他無法離京。
今年終于有機會出來走走, 他也能放松放松身心,只是與當初的心境已迥然不同。
許州的妝湖最美。因為湖面與周圍的群山形狀宛如美人對鏡子梳妝,因此叫做妝湖。
皇帝在妝湖多住了幾日。
在這期間,皇帝将許州,臨州兩地的大小官員見了個遍, 撤掉了幾個渎職的。朝中都知道蕭丞相打算重新丈量土地, 皇帝這态度, 是擺明了十分支持了,否則用不着在這時候還親自敲打官員。
自從蕭從簡恢複自由身,皇帝和蕭從簡之間的關系就有無數人盯着。果然一年之後到底還是給蕭從簡恢複了丞相職位。有人私下就說皇帝是一時沖動把蕭從簡抓了, 但抓了之後才發現離開蕭從簡不行,只怕蕭從簡以後權柄更甚從前。但也有人說,皇帝能收拾蕭從簡一次,就能收拾蕭從簡第二次,蕭從簡能不能善終,還得看他幫皇帝做完這幾件大事之後,皇帝會不會秋後算賬。
這幾種說法,都到了李谕耳朵裏。他相信蕭從簡也有所耳聞。
都說當局者迷,旁觀者清。然而他們兩人之間的事情,有一層,旁觀者注定看不透。只有他和蕭從簡這兩個當局者看得清楚。
皇帝傍晚開始不辦公。正好夕陽收斂了,皇帝或騎馬或泛舟,偶爾會約丞相一起用飯。
蕭從簡比皇帝忙得多,但皇帝約他時候,他還是會留下陪伴皇帝。
宮中新燒的白瓷小碗透明輕薄,夏天時候用來盛上一小碗琥珀色的果酒,顏色十分好看。這樣冰鎮過的果酒,蕭從簡只偶爾喝那麽一小碗。
皇帝不再勸酒,有時候反而會道:“你少吃冰鎮過的,小心貪涼發熱。”語氣恬淡。
蕭從簡并不會時時刻刻想着那件事。他平時不怎麽想,白天工作時候不會想起來,和皇帝議事時候也會忘記。但總有一些時刻,明明平平淡淡一句話,他心中就會一刺。
就像此時,他剛剛輕輕啜了一口果酒,就聽到皇帝溫柔囑咐。
他擡起眼睛,與皇帝目光相觸。
他就想起來了,皇帝還沒有放棄,皇帝還在等。
蕭從簡無言以對,他不能給皇帝更多。他只能像此刻這樣,兩人對坐露臺,對月而飲。他能陪皇帝一直坐到夜深,不能更多。
“蕭霈霈似乎還不死心。”皇帝飲了些酒,躺在搖椅上,微笑着說。因為那薄薄的醉意,皇帝的嘴角笑容很自然。
“她呀,她還希望你能續弦。”皇帝喝了酒,話也多些,“你說,她好好一個小姑娘,這麽突然這麽操心起來。操心蕭桓,操心你。孝宗剛走那時候,她可是兩耳不聞窗外事,一心就是寫寫字,做做畫,哪像現在……”
他笑着問蕭從簡:“你怎麽想?續弦?”
蕭從簡看他的笑容既不勉強,也不痛苦,若他還不了解皇帝,會以為這是真無所謂的閑聊,但他現在知道,皇帝這話,問出來說出來,是真的想要聽到他的答案。
他若想要刺傷皇帝的心很簡單,但那樣做并沒有什麽意思。他不想要那麽多愛來恨去的癡纏。他與皇帝的事情還不清楚,他不能将另一個人牽扯到這裏面來。
“霈霈是怕我孤獨。她心很軟,比蕭桓更牽挂我。”蕭從簡放下那快要見底的酒碗,月色已經鋪灑開了。他們在高處能看到妝湖上的月影。
“回去之後我會和她說清楚,叫她不要再為此事費心了。”蕭從簡說。
皇帝說:“你真不打算續弦了?”
蕭從簡笑了笑:“我不孤獨。”
皇帝的臉色一瞬間釋然。
“是啊。你不會孤獨。”
他站起來,走到露臺邊去看湖中月,湖水将那銀色溶了,朦胧又清涼。
“你要操心的事情太多。朝中的事情你忙還忙不過來,怎麽會孤獨。這人來人往的,都圍繞着你打轉。這萬裏江山都在你的心裏,繁華勝景都陪着你。你怎麽會孤獨。”
他說完了,卻沒聽到蕭從簡的聲音,回頭一看,就見蕭從簡正歪着頭,怔怔地看向他,也不知道是醉意上來了,還是在出神想着什麽。
李谕看他那樣,一時間又沒忍住,他走到蕭從簡身邊,伸手想貼在蕭從簡的臉上。
蕭從簡一偏頭,躲過了皇帝的撫摸,他轉過頭,低聲道:“陛下放心,我不會再娶。”
李谕垂下手,微笑道:“夜深了,我們回去吧。”
蕭從簡可以陪着他,在明了了他的心意之後還保證不再娶;李谕有時候覺得他與蕭從簡已經無限接近,他們比相處了幾十年的夫妻更默契。有時候他又覺得與蕭從簡無限遙遠,因為蕭從簡根本與他毫無肢體接觸。
李谕還沒有放棄,他不會放棄。
在許州玩了一圈回到許州行宮之後。皇帝又迷上了游泳。行宮中有一個很漂亮的長條形水渠,皇帝命人清理幹淨了,做成了泳池。
這日午休之後,蕭從簡來和皇帝議事,皇帝正在游泳。
皇帝身上什麽也沒穿——完全赤條條什麽都沒穿。
見到蕭從簡來了,皇帝就趴在泳池邊和丞相說話:“今日雲州那邊的簡報來麽?”渠水清碧,皇帝的身形一覽無餘。
蕭從簡依然是一副泰山崩于前而色不變的樣子,他的目光微微向下,似乎專注于皇帝臉上,好像什麽不該看的都沒看到的樣子。
李谕起了壞心。他忽然道:“朕這樣說話不好,你等等,朕起來穿好衣服……”
蕭從簡才松了半口氣,還有半口氣還屏着,就見皇帝嘩一下從水中躍起,上了岸。
他這樣幼稚,蕭從簡不知道該生氣,還是被他逗笑了。
皇帝的身體不可謂不健美,雙腿修長有力,胯下之物也是傲人。蕭從簡被關在東華宮偏殿那一年其實并沒有看過皇帝的赤身裸體的樣子——除了泡在池子裏那一次,但那一次他被皇帝下了藥,後來人都迷糊了。
沒想到這次竟然在光天化日下,将皇帝的身體看了個一清二楚。
宮人立刻上來給皇帝擦幹身體,披上衣服。
蕭從簡只是笑笑。
他這樣淡定,皇帝不免有些讪讪的,自覺讨了個沒趣。之後再沒有這樣幹過。
九月時候,皇帝一行人終于回到京中。
這次幾個月的出游,跟随而去的宮中衆人皆是十分滿足。
只是皇帝玩了一趟回來,反而似乎更累了。也許是國務繁忙,也許是丈量之事實在關系重大,牽扯甚多。一入秋,皇帝就像也患上了悲秋之症一樣。
因為丈量之事情,已經有不止一個宗親來找皇帝求情了,都是占田無數的人。李谕不想理這些親戚,但又沒辦法不見,畢竟一個個都是有來歷的。見歸見,他該罵的還是要罵。這些人他總不好叫蕭從簡替他去罵。正因為蕭從簡那邊手段厲害,這些人才求到皇帝面前來。
該罵的罵,該安撫的安撫。只是一天幾個這樣的人見下來他也是頭疼。
蕭從簡那邊回京之後就更忙了。皇帝已經确定了一件事情。
蕭從簡不是完全拒絕他,但蕭從簡也不是陪伴他。蕭從簡是不去想這件事情,他所有的心思都耗在了工作上,所以他希望皇帝也是如此。
他們兩個,最好一起做一對工作狂。那樣其他什麽事情,都不用去考慮了。這不失為一種利國利民的逃避方式。
冬至大節時候,宮中辦了酒宴。這是下半年來宮中辦得最大的一次酒宴。丈量土地之事有了很大進展。皇帝心中喜悅,也是為了犒勞衆臣,因此在宮苑中大擺筵席。
事情發生時候,他正在和蕭從簡說話。蕭從簡坐在他左側,與他靠得很近。上菜斟酒的宮人絡繹不絕,皇帝比蕭從簡更早看到那個宮人的袖中滑出一支銳物。
李谕只覺得時間被放慢了,一切都像電影中的慢鏡頭一樣,他只看到那個宮人握住一支箭一樣的東西猛然就像蕭從簡紮去。
他來不及說話,他甚至來不及哼一聲,他只來得及伸出自己的手擋住蕭從簡的臉,然後他眼睜睜地看着那支東西——原來是一支被削尖了的筷子,猛地穿過他的手掌。在嘈雜的宴席上他甚至清楚地聽到了“嗤啦”一聲,那是血肉被刺穿的聲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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