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 文素與盧聖徽的姻緣誤會(2)

斂魂珠中所斂的文素與盧聖徽的過往倒叫夏觀瞻明白了夏晖的不善言辭卻善于臉紅是“子承父業”的緣故。而文素看着種種過往竟也純然一笑,畢竟那是她少女懷春最甜蜜時的最後一段時光。

文素:“忘川主,您可知後來又發生了什麽?”

夏觀瞻:“你的真心被輕視、你的熱情被冷遇、你的委曲求全卻不得善果,除了這些還能是什麽?”

文素:“想來也都是我自找的。我在心裏沒有愛的人面前提愛字,這便是我的愚蠢至極,也勒索了他。”

盧聖徽的心中沒有愛?他明就是愛到偏狂。

“是了,他只是不愛我罷了。”

夏觀瞻聞言終于擡眼正視了文素,知她與盧聖徽之間的誤會到底何其深。

那時,盧聖徽走後,文素再不去找文婧的麻煩了,也不随金州禍害鄉民了,她開始天天把自己泡在藥水裏,直将自己泡得渾身都起了褶子、一頭的長發也被水浸得仿佛千斤重,即便過了開棗花、結棗果的季節,她也不肯罷休。

大伯文景禮見此以為是自己如今家法立威太過,才叫文素太過聽話,太過反常,他于心不忍,想叫文素适可而止,卻被文素一口回絕,她道泡澡這事自己還能向天再借五百年。

只是,心急使文景禮求來的這副治熨紅斑的藥劑在啊文素這處似乎并不頂用,她私下裏偶然間遇上了一位游走四方的巫醫,這便如其他消費者一樣抱着試試看的想法偷偷求那巫醫給了副方子熬藥吃。

文素看着那滿是蛇蠍蜈蚣的藥罐,直吓得倒頭就暈了過去,暈完便喝藥,喝完再被吓暈,暈完又爬起來喝,如此反複半年後,文素那一身的紅斑果然再未出現,只是文素自此皮膚變得極薄見不得太陽,她出門都只能打把油紙傘。因此,文素也就不敢将這副傷人的奇藥藥方拿給文婧治病用了。

又到了棗花開的季節,文素每天只帶着騰霧、強逼着金州陪自己或在綠耳馬場或在那棵棗樹下等盧聖徽。她總覺得,她現在都這樣好看了,這樣的好看還是長久的、再不會變的,她得讓自己的心上人看到自己這麽好看的樣子,她想讓他為自己驕傲!

可曾與少年關外別,卻無消息到今朝,盧聖徽并未回來過,人都道那支唐軍戰敗,其中兵将有死無生。文素聞此大被蒙頭過地不去多想,只是這麽每天吃飯睡覺打金州地等着盧聖徽。

棗樹上,金州看着身旁油紙傘下的文素,她膚如凝脂,卻又薄如蟬翼,從前動如瘋狗的神态裏終于開始有了那麽些靜谧與柔和,他的表姐終于有了些雌性标簽了,他不知這是為何,很是新奇。

金州賤兮兮地扯了一把文素的頭發:“你是我的表姐文素嘛?”

文素看了一眼金州,擡腳就将金州踹下了棗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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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素:“我是你大爺!”

金州知道方才是自己異想天開外加狗膽包天了,委委屈屈,想反抗,卻沒膽,也無力。

文素哪知金州的天人作戰,只從兜裏掏出顆牛骨丢下來喂了騰霧,笑眼細瞧騰霧嚼碎。

金州:“我寧願不做你家表弟,做你的狼。”

金州不敢再做什麽更明目張膽的反抗,只淺淺顯顯地這麽着抱怨了起來,也不知到底是想叫文素發覺,還是不敢叫她發覺。

文素:“做我的狼?明年騰霧留了種,我就要敲了它的蛋,你?”

金州吓得夾了夾腿,心想着我老去招這混賬作甚,犯賤麽!

騰霧擡眼望了一眼棗樹上笑聲壯如洪鐘的文素,只知文素方才八成又犯了混,這便将頭重新趴回了雪白的爪子上,它的鼻尖安心地吹出一口氣,将一旁的塵土如人的生前身後事一般吹散開來。

即便敏感如騰霧,也并不知這将是少女文素安然生活的最後一天。

晚間,窦建德的軍隊踩了綠耳馬場,因了一年前文景禮曾“資助”唐軍,現下便趕上了秋後算賬。這一夜後,文景禮被殺、綠耳馬場被焚、文婧被橫梁砸斷了一條腿,文素為救文婧也被火燒了半邊臉。

此後,文婧總要死要活地時常要尋短見,文素便将騰霧留在她身旁看守,可即便如此,那也是到了金州對文婧提了親後,文婧的心中才似乎又有了生機。

文婧與金州本就心意互通,不然也不會有文婧為金州繡靴子一說,且他們幾個從小就一起長大,既不同姓也不同源,二人成親一事很快被拍板。

至于文素,因家中遭逢滅頂禍事,性情倒變得與從前大不相同,又礙于族中無人能管、無人再願管綠耳馬場的重建,且文婧還是個膿包的緣故,她只好挺身上前又接管了綠耳馬場。

“等盧聖徽”這事,她實在無暇再去想。

公子與紅妝,在這白骨如山的戰局裏,終究是如蚍蜉般渺小,無可奈何。

這一邊,唐軍後連挫夏軍于河北,大震。

盧聖徽随軍再過虎牢關時便聽說綠耳馬場被毀,馬場主文景禮家的女眷在火災中受傷一事。他一路飛馳,馬鞭拍得馬屁股都腫了。

等到了綠耳馬場,卻發現此處毫無衰敗的樣子,倒是一排欣欣向榮的新生面貌。見這裏并沒有自己想要找的那個姑娘,盧聖徽忙勒馬奔向那棵棗樹。

這一路,盧聖徽他很是悔恨,當初,他應該将她帶走的!

行至那棵棗樹旁,盧聖徽見那頭白山狼果然守在樹下,白山狼的主人正蹲在樹下撿棗樹上掉下來的棗子。少女身上的紅斑并未褪去,可那畢竟是自己心上的姑娘,盧聖徽只覺得那些紅斑是長在她身上的牡丹,極豔麗極好看。這樣看來她并沒受傷嘛,盧聖徽剛要安下心來,卻發現那少女的一條腿明就是瘸了的。

所以她才未能再高高跳上那棗樹。盧聖徽立時喉頭一緊,眼中盛了未滾出來的熱淚,他更加懊悔了,他當初果真應該将她帶走再安置的,他在她身邊她就不會傷成這樣了,他能護她周全,他很強的!

這時,文素與金州買辦完馬場的飼養草料正好趕來接文婧。

見自己心心念念的盧聖徽竟然正蹲在棗樹下和文婧一起撿棗子,文素難以置信地掐了金州一把,等聽見金州嗷嗷叫喚後,文素這才确信這一切都是真的,她快步跑到盧聖徽的跟前。

金州疼得像是被人拔了後槽牙:“掐的不是你,你又不疼,你哭什麽?”

文素理也不理金州,只瞧着盧聖徽:“你來了?”

此話一脫口,文素還沒來得及傷心盧聖徽對自己的無視,便被自己的聲音吓了一跳。

是了,那場火災後,她的嗓子就被熏壞了,她從前并未在意,只滿腦子想着如何将綠耳馬場再興起來,可此刻到了盧聖徽面前,她突然開始自慚形穢了,她都快忘了,自己的臉也被燒壞了。

她心裏實在難過,是真想一把抱住盧聖徽啊,抱一抱他,她就能不那麽難過了,可她卻也想立馬低頭跑開。

她現在這個鬼樣子了……

幾番掙紮,文素終究只怯怯地立在風頭看着盧聖徽,還順手拿着耳邊的幾縷碎發,掩耳盜鈴似的擋擋自己被毀的半邊臉。

容貌被毀一事,她大抵傷心過一陣子,但當時人少事忙,再矯情,綠耳馬場和他們怕就沒了活路,她哪敢抽出時間忙裏偷閑去傷心,只想着疲于奔命呢,等一切忙活完了,才有資格去傷心。瞧着她萬事大包大攬的模樣,沒人記得她其實也只是個初長成的小姑娘,戰亂也将她毀了個亂七八糟。

沒有人不辛苦,只有人不喊疼。随着時間往下走,她倒習慣乃至似乎忘了自己的這些事,可到了現下到底還是在盧聖徽面前惋惜了。

沒有哪個小姑娘不想自己的心上人看到自己最好看時的樣子,誰不愛顯擺呢?

文素想,僅兩面之緣的人,他能容得了她這樣的怪物嘛?

盧聖徽并未認出這梨花帶雨的小姑娘到底是誰,卻認出了金州腳上的那雙早已斷了線褪了色的靴子。

這靴子,那日與盧聖徽在綠耳馬場相遇後,文素便還給金州了,也不是文素心善沒泯滅良心主動送還什麽的,只是金州這人雖然慫包,可性子實在執着。自從靴子在文素那兒丢了後,他就沒太吃喝過了,每每與文素遇着,眼神交彙時都是說不盡的纏綿悱恻與哀怨霏霏。

文素一拍腦袋一拍大腿一琢磨,哎呀,完了!金州這是愛上自己,為自己害上花癡病了!可自己心裏已經有了個叫盧聖徽的少年軍人,就只能辜負老表金州了。

文素這便翻了黃歷擇了個良辰吉日,備了好酒好菜,準備好好勸勸金州不要癡心妄想了。可誰想金州當時一見文素就一把捧住了文素的腳,哭得好像瘸子用腳繡的花,一團亂糟糟。

文素見狀心裏也很不好受:一個男人愛我愛得如此卑微,我這愛死的魅力啊!

無可奈何了,她長嘆一口,再眉頭一皺,艱難地開始在肚子裏編排造句好安慰金州,畢竟大家都是年輕人,正是對情愛至真至純的時候,這時候失戀搞不好會死人的!

文素:“那個,金州啊……”

金州:“你個殺千刀的土匪把婧姐給我做的鞋弄哪兒去了?”

文素:“?”

等到文素将原委聽了個周全,她難以置信地看着金州,聽過活人給尿憋死的,沒見過活人給鞋憋死的。只是那男靴看着是好看,可到底不合文素的腳,早被文素當作亂世裏救不了國、上不了位的匹夫的雄心壯志,給扔到不知哪個犄角旮旯悄悄生灰、默默氧化了。等到文素翻箱倒櫃找到了,又接連敲了金州三筆竹杠後,她便将這靴子全須全尾地還給了金州。

如今。

盧聖徽擡着下巴,眼尾掃了一把金州,原來就是這人!

盧聖徽心中有些睥睨,也未覺得這個人就怎樣了,娘們唧唧,比不得自己,也就跟自己的腳指甲差不多!

是的,多數人初見情敵都會有這樣莫名的優越感。盧聖徽這樣的大族出生,又是軍中長大,就更是翹尾巴人群中的翹楚了。

可下一秒盧聖徽便就成了風中無主的塵埃:文婧要與腳趾甲成婚了,還是文婧自己笑着說出來的。

文婧和金州成親這天,盧聖徽醉酒躺到了那棵棗樹下。

比起人間事,酒有時候甜多了。

也不知文素平日裏都跟騰霧學的都是些什麽,那日她撲羊似的蹿到了盧聖徽的身邊,聞着他周遭的風,抱着僥幸心理地想着盧聖徽是不是錯把文婧當成了自己,于是她問盧聖徽看上文婧哪兒了。

盧聖徽想到那天文素給自己棗子吃的情形,不禁又甜上心頭,他說:“她賢良、柔順又恭讓還體貼。”

文素這下終于确定了盧聖徽他沒有認錯人,他喜歡的人确實是她的堂姐文婧!畢竟什麽人會将賢良、柔順、恭讓、體貼這些詞用到她文素的身上呢,簡直就是瞎了眼了嘛!

經年累月地被人比不上文婧,文素她到底是自卑的,只是她湖打海摔慣了,自己從未察覺到這事罷了。

文素她不知,盧聖徽他确實瞎了眼,認錯了人,她還安慰盧聖徽:“老天安排的最大,你跟我堂姐八字不合的……”

盧聖徽:“招了我,我哪管八字不合還是大逆不道!我要娶她!”

許是酒意上頭,許是太過傷情和執着,盧聖徽忽然提刀上馬要去搶文婧,文素見狀忙将他攔了下來。

她瞧着盧聖徽的眼睛,這雙眼睛很是純淨,沒有雜質,也沒有她。

文素的心裏嘆了口氣:“我知道你對我堂姐情誼深種,可是金州和她早就互投了心意,你再怎樣不甘也不能拆了人家的姻緣啊。我們文家剛逢了大劫,才緩神,盧公子你就當成全了我們文家,好不好呢?”

又聽到了那句“好不好呢”,盧聖徽心頭知又未知地又軟了下來,倒回了棗樹下,借着酒勁酣睡了。

文素小心翼翼地躺在了盧聖徽的身旁,最後又不死心地拉過盧聖徽的臂膀枕了上去。

從前文素她總被親族長輩拿來和文婧作比較,在他們口中她果真只有力氣比得過文婧,其他處處都比不過文婧,她卻滿不在乎地聽到當作沒聽到,只是到了今天,文素才第一次嫉妒文婧,想成為文婧。

文素看着咫尺眼前的盧聖徽,衣衫不整的他怎麽能這麽好看啊!

文素心潮澎湃,恨不能知法犯法地強要了他!

文素又不知羞地沿着盧聖徽的衣領往下看了看,這一看直叫她心頭一緊,盧聖徽身上的傷疤竟然一直沿到了脖頸,那道疤若再往上移一寸,盧聖徽就要被人抹了脖子了。

文素又要哭了,要是她在他身邊就好了,她這麽機靈,她能護他周全的!她很強的!

朗月将枝葉大到遮天蔽日的棗樹投影到了文素和盧聖徽的身上,情形既斑駁也融洽。

今日文婧洞房花燭,暫時不需要騰霧守着了,騰霧終于可以回到主人文素身邊了,它遠遠躺在一邊,既不去打擾文素和盧聖徽,也保證文素在自己的視力範圍內。

文素和盧聖徽之間的真相,只有它從頭到尾看了個清清楚楚。

那日,一只虎斑蝶落在了棗花上采粉蹭蜜,理所應當地生生不息着。亂世之中,也只有這些腦仁不大、欲望不多的,還在各司其職地安穩着。

後來便是虎牢關的最後一戰,文素也趕着這時段累死累活地終于将綠耳馬場拖回了正軌。唐軍再次向綠耳馬場買馬後,文素仗着自己力氣大、能打,這便偷偷進了軍營。

蝴蝶的命定壽數容不得它飛過滄海,可若為了那人,卻能抵命,飛過宙宇。

在唐軍與鄭、夏兩軍作戰時,為了周全盧聖徽,文素被敵軍騎兵用木樁從她的身後穿過左胸。文素咬牙間又慶幸自己不是文婧,不然這會兒文婧喊死喊疼的,一定會叫盧聖徽心疼如麻,亂上添亂。

可文素終究是扛不住這樣的傷勢的。

因怕盧聖徽怪罪自己亂入軍中,她任由身子裏插着根大木樁子,就這麽溜走了!好在她半路遇上了騰霧,騰霧又找來了金州。

再再後來,唐軍力克鄭、夏兩王,獲大捷,盧聖徽直升龍武大将軍。文素也在金州的醫治下撿回了一條命。

再再再後來,她去華嚴寺還願時,還毛賊似的在情緣石上寫下了盧聖徽的名字。雖然現在自己已經變得殘破不堪,可卑微地寫寫心上人的名字,寫寫自己的心中所願也沒什麽不可以吧?

金州瞧着文素難得心虛,這便如登蜀道天險似的一路躲着文素去偷看到了情緣石上文素的秘密。看完,他個人不禁為文素的癡迷夙願為之一振,心想着文素一早就是寧做不孝女,不嫁湊合人的,如今看來确實只有盧聖徽這樣的乾乾大人物才配得上他那自強又混蛋的表姐文素。

金州狠狠地思來想去了一番,這便将文素對盧聖徽的懷春心意,以及她曾偷随進軍還為了盧聖徽受過重傷的事告訴了彼時也同在華嚴寺的盧聖徽。

懷恩的盧聖徽聞言便自顧去瞧了瞧那塊情緣石,此後未過幾日便親自登門綠耳馬場,向文素提了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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