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4 夏觀瞻的傷

也不知是怎的,已然過了隆冬,長安卻突然又飄起了雪,夏府的兩處院子頂上都好似被撒了牛乳沫,老天爺一蘸手,雪便他在指尖化了。

普天的人間煙火氣似乎全飄到了長安的街坊四鄰裏。坊外是大人牽着娃娃買了沙糖糕,娃娃又擡着小手要大人來咬一口自己的糕,你別看就這一口,吵架時娃娃可是要大人還的。身後還跟着娃娃的兩個兄弟,弟弟邊騰手捉雪邊往哥哥的領口裏塞,哥哥也不惱,只招呼家人快往家裏趕;坊內是炊煙袅袅,飯香四溢,只等家人歸;另一處的家宅內不知何時漏了水,在屋內結了厚厚的冰,婆娘要丈夫趕緊踩着冰掃屋頂,平時他可夠不着……

雪才下時,夏觀瞻和夏晖便出了門——外城打更的老頭在一場大夢裏不肯醒,過了身。

死者生來一雙長短腳,活着時大概是個酒膩子,死後屍身上的酒香甜膩就更烈,叫他的小腿也越加青腫欲裂。這就是慰鶴手也愛莫能助的了。

夏觀瞻:“除了酒,你還愛些什麽?”

夏觀瞻意欲給他揩拭潔身,便叫夏晖幫死者除了屍身上原本的舊褛。

衣服、鞋襪、配飾都是人間的煙火氣,得把煙火氣都去了,死了的人,才算與這活人的世界斷了第一層緊密。夏觀瞻的入殓也才好開始。

死者無兒無女無伴侶,對死亦無預備,好在夏觀瞻來時給他預備了老衣和棺材。這就是樁虧本的買賣了。

夏晖突然住了手。

夏觀瞻:“怎麽了?”

夏晖:“堂公……”

夏觀瞻一瞧,原來死者破爛的外褂裏隐秘地着了件卷了邊、油髒成硬板的抱腹。是女人穿的。

他又摸了把死者屍身下的草席,其下竟是死者生前不敢用卻又悉心藏着的好些膏脂。

原來死者真正愛的是這些,酒只是果。

有些并不坦然的心願,要麽只能年輕懵懂又血熱沖動時做,要麽只能死後等旁人來成全了。

夏觀瞻瞧了眼先前帶來的老衣:“他身高六尺三,阿晖,你去置辦些他愛穿的。雪天馬蹄滑,你小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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待到夏晖折返,死者隔壁的牛主家悄悄跟了來看究竟。

生與死都像蓋着布、藏着掖着的竹籃,叫人怪好奇。

因偷瞧見夏觀瞻給死者弄了個女人漂亮的妝髻,牛主家想笑沒忍住,便打一個哈欠掩蓋過去了。

夏觀瞻正拿死者的膏脂給屍身妝點,連夏晖都沒看,聞聲皺了眉頭道:“攆他出去。”

未幾,死者的屍身入了棺,釘了釘。

夏觀瞻與夏晖才起身準備離開,隔壁的牛家就吵鬧了起來,聽着是牛主家的牛角上似被自家婆娘染了韭菜綠,方才終究是被他撞見了,如今正扯着奸夫要鬧到公堂上去。

夏晖瞧了眼夏觀瞻,見他一副心曠神怡的得逞模樣,只嘆大主在府裏溫良了太久,叫人險些忘了他其實是個狠角。

夏晖:“堂公,他的,能用麽?”

夏觀瞻一指敲了敲自己的左眼皮,算是認了。

夢裏那樣美,叫人不想回。死者胡微,年六十六,非不壽,性純良、并無後,時年彭城兵變,其生脫胯,不得入軍中,然則竹馬參軍,至今未歸。

是為,式微,式微,胡不歸。

回到夏府時,夏觀瞻瞧見院頭的牆上那副神鶴圖裏的神鶴鶴頂有些不大紅了。他并未囑意旁人前來添補,只抹了些自己腕上的血,将鶴頂色給潤了潤。

得了新血的神鶴忽然從牆裏伸出一半的翅膀,接着又整個地從牆裏掙了出來,繞着夏府院頂的那片晴朗天鳴飛了一番,後又落在了九說池結了冰的冰面上。

夏觀瞻并未多管它,轉身便回了自己的廬子裏。

神鶴瞧見冰下游動的一群大尾灼魚,埋頭啄冰,意欲往肚子裏加些多餘的填補。一池的灼魚見狀,躲躲閃閃、沉沉浮浮,快被動員成熱血動物,各個吓得要罵娘。好在夏晖提着掃雪的掃帚,及時走了來。

夏晖從兜裏掏了些帶着味的稻谷,對着神鶴送了送手,“且放了它們吧,它們活着已然不易。”

夏晖這話是有些緣頭的,去年也是這樣的冬日,頂着個腦袋只為顯條子的夏清眼見還算是個太平盛世的長安街道上躺着數十具凍死骨,心裏很不是個滋味。回來又見九說池冷得結了冰,怕這一池的灼魚也被凍死,這便将自己屋裏取暖的炭火省下來,興沖沖地全倒進了九說池。

此後,瞧着一池突如其來的魚湯,夏清又饞又怕,忙找到夏晖打商量。夏晖見狀也是一籌莫展,跟着夏清對着這份大份魚湯一起又饞又怕。可不到半炷香,這一池肚皮翻得齊齊整整的灼魚竟然又将肚皮翻了回來,只要不是撐死的,它們實在命硬如鐵。

夏晖:“涼的,快從冰上下來。”

神鶴與夏晖早已相熟,乖乖地依言從冰上挪開了爪子走了下來,複又貼着夏晖的身子,開始啄食夏晖掌中的食物。

設若再細眼打量夏晖掌心裏包着的那些谷物,便能瞧出那些“谷物”都是些被碾碎的惡靈魂魄。見神鶴吃得歡脫,夏晖伸手将掌心裏細碎的惡靈又捏幾個并一個地捏成團便它叼啄。

冰下的那尾流氓小灼魚瞧着夏晖對神鶴的悉心模樣,腮旁的紅竟褪了色,夏晖似乎很喜歡大長腿,它很是傷心自己沒有腿呢。

忽的,又是一陣帶雪的風,夏晖借着這股風聞見了神鶴鶴頂處飄來的陣陣血腥氣。大主未能斂住自己血液的氣味,這是怎麽了?

暖陽的光穿過豎格窗棂的油紙投在了夏意房內,成了個具體的形狀。夏意被衾裏裝的都是些駝絨,偶然鑽出的幾縷,刺撓得他再也睡不下去。還未徹底地醒了,輕一瞥眼卻瞧見藥枕的不起眼處沾着一滴血。

身上的笞傷早就好了,之後也再無半點受傷,這血自然不是自己的。夏意被這抹紅從身體裏強提出幾分精神,是誰潛入了他的房中?此人又意欲何為?房中物件齊全,自己又分毫未損,來人總不能是相中了自己,半夜來犯花癡的吧?

夏意哪裏知道自己這是猜對了。

他将此事按下不表,翻身下床,嘴裏含了竹鹽水渡了渡口,又飛速洗了把臉,匆匆出了屋子。

他平時看着爽朗跳脫,遇事時,心機卻頗深沉了。快步穿過幾彎廊子,連廊外的長安雪都無心去瞧,就更未注意到牆上神鶴的鶴頂,那抹紅色又消褪了許多。

夏府外的風雪,橫得不行,被風刮進人嘴裏見雪封喉。可夏府內的風雪,因夏觀瞻做了手腳,倒是不急不緩地飄着,整個夏府也借着這個便利,靜靜地疊着一層層落雪的聲音。

到了夏觀瞻的廬子前,夏意因瞧見了雪下的夏觀瞻,這才駐足。

夏觀瞻站在廬前,他身後的風爐上正煮着茶。

風雪吹開了夏觀瞻的衣袖,他腕上的傷痕細微不可察,還扣了根腕繩做遮擋,繩上串一只銅镂空小球,球裏放着一撮晚墜蘭麝香,是他身上整日暗香浮動的緣由。

聽見了夏意的動靜,他轉身時,正好對上夏意的笑,“怎麽早早爬了起來,又傻笑什麽?”

夏意移步靠了過去:“風吹雪滿頭,亦算是白首,我瞧哥頭發上都落了雪,想着咱們年老成了白發老叟約莫就是這個模樣。這一夜的雪,倒像是叫人過了一輩子了。”

夏觀瞻聞言想着:“不知我這輩子有多長,你這輩子又有多長呢?”

坎坷經歷多了,就會想着就這麽一下子老了也就好了,省得中間再橫生什麽糟心的變故。

“哥哥,受了傷?”

“你眼尖,茶擇劃的。”

“我瞧瞧!”

“無礙,別動,坐着。”

夏觀瞻坐回了風爐旁,因夏意沒有戴袱頭,他伸手将一旁的炭火盆向夏意的身邊推了推,夏意頭頂上的幾朵雪花立馬被蒸成了水霧散了。

夏觀瞻又命仆從拿了只團霧的湯婆子過來,塞進了夏意的手裏。

這是長在東海深海裏的大烏賊,曬出來的皮子極薄極透極軟,光線暗時可以用竹篾或柳條撐着團霧的皮子幹,再放了羊油進去做個燈籠;天氣冷時,可以将團霧的皮子封死,灌些熱水進去作手暖湯婆子。

夏觀瞻:“冬日雪天,多穿戴些,你愛往我廬子裏鑽,得了風寒,要過給我。”

夏意聞言,一把脫了鞋襪,将自己的一雙腳塞進了夏觀瞻腿上的袍擺裏:“是有些冷,哥,我喝熱茶。”

夏觀瞻:“不會自己來麽?要些臉”。

夏意:“臉面這東西總得吃飽穿暖了,要起來才體面。”

夏觀瞻:“你以為世人窮極一身為的是什麽,小到買胭脂水粉,大到攻城略地,不就是為裝點‘臉面’二字,你才幾兩重,就出世活明白了?”

夏意将腳又往夏觀瞻的袍子裏伸了伸,“我又不想活得明白,我只想跟你們一起活得快活……”夏意皺着眉将下巴墊在了夏觀瞻的胳臂上,“哥哥是不是不喜歡我了,怎麽一大早就訓斥我?”

夏觀瞻:“……”

夏觀瞻不知再說些什麽,只将冒着騰騰熱氣的茶水端到夏意面前,複又用自己的袍子裹好夏意,好叫他暖和。

他這人有些吃虧,也着實沒夏意這麽容易招人疼愛,夏意從小就是想要什麽都直說,若是有“求不到”的風險,那他就眨巴着眼睛往你身上靠一靠,搖一搖,再問你一句為什麽不喜歡他了,你說這誰招架得住,那還不是夏意想要星星,夏觀瞻就星星附帶月亮地一起給他摘下來?

可夏觀瞻就不是這樣,他自小就性情疏離沒什麽想要的,等到了有了想要的,那些也不是他求求人就能求來的,他得自己或揮刀或挨刀地去搶去掠去奪。他不像這一世的夏意被人護得周全,他從小就沒人庇護、沒人可求可依,本來沒有這些庇護和退路。

原本,夏觀瞻也沒覺得這有什麽不妥,但自從有了夏意,他忽然覺得這些周全和依靠竟然都是“好東西”,想将自己從來沒擁有過的這些“好東西”,都一分不落地給夏意。早年越匮乏,往後就越想有,直到了現在,他還是想要什麽也不說出口,這不僅是忘川主的“格調”,也其實是他一直就沒這個“技能”,他根本不知道怎麽說出口,所以只能在心裏或陰沉或篤定地做萬無一失的籌謀,他萬事靠自己。

爐裏的風快滅了,夏意忙扇了扇。

夏意:“我記着《志怪錄》裏有個巴掌大的小怪,長得像是個大嘴的人形美人,專門幫人吹爐裏的風火,想來也是個為風雅應運而生的,嘿嘿。”

夏觀瞻:“喜歡?讓夏清給你捉只。”

夏意:“喜歡也不一定非得攥手裏了,我這人得了什麽,沒幾天就撂開手了,那還不如不要,就在心裏有個念想,省的成了桎梏,”夏意啄了一口手裏的茶,“山水上,江水中,井水下,爐裏的茶啜苦咽甘,取的是咱們院裏的上上雪水吧?”

夏觀瞻:“你腦子、舌頭沒一樣是不刁的,茶你也愛喝,那你就該自己學。”

夏意理所當然:“有哥哥在,我為什麽要學?”

夏觀瞻心裏暗暗有了些擔憂,他意有所指:“我若不在呢?得你自己。”

夏意:“你不在?那也不想學,我等你回來。”

夏觀瞻:“設若等不來呢?”

“等得來,”夏意仿佛聽出了潛在的變故,這便動了些心機,“哥哥知道我在等,就一定回得來。”

夏觀瞻詞窮,只好自顧做起了“茶百戲”。

這本是文人騷客的鬥技,為得驟雨松聲入鼎來,白雲滿碗花徘徊,炙茶、碾茶乃至侯湯、擊拂,一步都不能敗,直至細沫浮于茶湯之上,再撚一根不染雞翅木便就能在戲沫上行詩畫了。

夏觀瞻在茶上勾的是“微君之故,胡為乎中露”,卻沒等夏意看清,便将茶上的行詩詞給攪化了。

這時,魏琳餘卻披着風雪奔了過來。

“你們家的雪倒是小,像另落下的。哎,夏家大小子,在呢啊!那你可得幫幫我!啊呀,夏大你別跑,我瞧見你了呀!”魏琳餘一路伸着手追過來,仿佛要老遠就逮住夏觀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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