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0 骊山鼠輩嘆春老
夏意走後,夏觀瞻才敢從湯泉裏出來,他兩手都被夏意送的荔枝花枝占着,沒得能閑出來穿衣服的,可心裏又實在不願将手裏的花枝胡亂放在哪兒,這便一側頭啓唇将風吹到青松枝上的寝衣叼了下來,複又大步招搖地走開,準備收好這兩根花枝再着衣。
他這一路地風吹叮當,也不知引得多少骊山精怪仰着脖子噴血而死,其中還不乏幾個好色且命硬的。
骊山山君耳中長的那只能書能畫的小巴鼠,這就不怕死地遠遠蹲着,一時觊觎忘川大主這該死的體魄,一時舔着手裏自己鼠毛筆書春。
與小巴鼠一齊蹲着的骊山山君嘆春老。
這嘆春老雖不停地往嘴裏塞甜膩死人的甘饴果脯,可臉上卻挂着萬年的苦喪,看誰都有殺父奪夫之恨。“喜怒無常”四個字她一人占去了三個字,是以人雲“嘆春老,怒無常”。雖她活得萬年壽數,身子卻是軟暖稚嫩、身長卻不過三寸的獨眼女童,可她幸存的那只眼中的昏黃渾濁還是能叫人看出她已然上了年歲的。
嘆春老瞧着爬上自己肩頭坐着的小巴鼠,見它因了忘川大主的美色,眼珠都快炸出漿的模樣,邊抹了自己嘴角的口水,邊其身不正地責它端莊都叫狗吃了。
“小畜生好沒出息”,嘆春老的聲音蒼老可怖,仿佛她發聲的嗓子眼,千萬年裏都沒喝過水地枯了。
小巴鼠瞥了眼嘆春老的大義凜然,也頂瞧不上地搖了搖頭,這便繼續低頭畫春,嘴裏也沒閑着:“山君君父,趕緊把鼻血抹了吧,您都快七竅流血了。”
嘆春老從善如流,将鼻血當鼻涕給擰了,“你這小畜長得還沒忘川主的耳屎大,花癡也有個度和自知之明!”
小巴鼠聽了這話,委屈得要哭,“山君君父是三寸不能再高了,臣下天天蝸居君父耳中無力施展,想着君父要是再長些身子,臣下約莫就能跟着沾了喜慶長得比忘川主的耳屎大了?可君父當年是以稚子之身成的妖君,天書有說,凡人成妖君時是何肉身形,以後便是什麽身形的妖君,君父吃了自己當年是天才早慧的苦,早早就成了妖君,如今只能做個長長久久的三寸山君,那臣下自然也只能長長久久地做個沒人耳屎大的了。哎,原來君父和臣下都是可憐見的呢。”
嘆春老:“可憐見你大爺!小畜生你陰老子!”
她五根手指輕微一聚握成拳,一拳就将可憐的巴鼠捶扁了成了巴鼠餡兒的餅,這動作一氣呵成,顯是平時欺負小鼠欺負慣了,太順手了。
也是了,為人君主或頂頭,動蕩時日裏嘴裏時常喊的是政之興廢皆在順逆民心,可到了太平年月裏,像這小巴鼠一般跟自家老大頂嘴打架的,哪個沒被錘成湮粉了。
未幾,小巴鼠餅傷心地嘤嘤哭吠不止,叫嘆春老比看了美男還心浮氣躁起來,她頗嫌地掏了掏兩耳:“小畜生莫哭了!骊山多少招人煩的蠢物都叫本山君活吞了,你個小畜生還不夠人塞牙,可本山君到底還沒嘗過鼠肉騷,小畜生可別勾引山君丢你進竈臺鍋裏慢慢燒!”
小巴鼠餅聞言也來了脾氣,“嘭”地回了鼠形,念念不平:“君父打我!”
嘆春老倒沒聽出這是小巴鼠的血淚控訴,只以為這是小巴鼠所求,想着自己見過變态受虐狂,沒見過這麽狂的,擡手就又“啪”地一掌過去,将它錘回了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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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巴鼠被這突如其來的襲擊給擊懵了,一時哭也忘了,都有些懷疑自己方才真的是又被山君打了麽:“君,君父又,又打了我?”
“嗯,”不是你吵嚷着要的麽,嘆春老不太解,這便又往嘴裏塞了顆糖。
小巴鼠餅:“嗯?山君就‘嗯’?”
嘆春老:“嗯,不然呢?本山君本事比你大,比你們都大,本山君不僅能打你,本山君還能想打你就打你!”
見小巴鼠不再說話,手裏筆卻比方才更疾了,嘆春老有些好奇,“小畜生這又鬼畫符些什麽?那忘川大主的像麽?”
小巴鼠筆下未停,鼠眼炯炯有神到似要鑽出火來,小鼠臉上滿是“我是不會原諒你的,嘆春老你就給我等着受死吧,啊哈哈哈”的得意神情,複又很不怕死地說道:“山君又無故錘我,我要記下來,日後翻山志也算有個呈堂證供!”
嘆春老:“我有些沒明白,小畜生記這些作甚?山中本山君最大,你又困于本山君耳中終身脫不了,就算你受了辛酸苦楚想與人說,可除了本山君難道還有旁人給你做主了?”
小巴鼠聽了嘆春老這話,癱倒在地,很是深以為然。
施暴的與主持正義的,是同一個人,還有比這更叫人無望的麽?
它一個腦袋小尾巴長的巴鼠還能怎樣呢?這便将筆一撂,四腳指天畫地地又“哇”地哭了起來。
這一番折騰,扯到了它腳上的法術物像“情為何”。
小巴鼠的小腳上扣着根青絲,青絲的另一頭穿在了嘆春老左耳的耳洞上,這叫它成了嘆春老的耳飾,也永不能逃出嘆春老的周身。小巴鼠想到了什麽,立時翻身爬了起來,“君父通天本領,心又寬厚如天如地如日如月,臣下當年因了甘山老山君……”,小巴鼠後半句的“的劫持”沒敢說出口,只看了一眼腳上“情為何”。
它一直沒大想明白,施法的人早作古多年,為何她的法術卻還能在。
在小巴鼠有限的記憶裏,自己當年因相中了甘山山君吉胡嘉嘉的頭發,是以時常三更半夜地跳上吉胡嘉嘉的耳側盜她的青絲,眼瞅它快将吉胡嘉嘉薅禿之際,吉胡嘉嘉這才将它逮着了。
眼見它為讨命給自己不住磕頭念詩歌功頌德,吉胡嘉嘉想起自己那個嘆春老小姐妹,是個整日浸淫玩樂着實是沒什麽文化的,便擡手将這只小巴鼠轉手送給了嘆春老,叫它做嘆春老身邊的教學夫子。
人們口中的甘山老山君,彼時的甘山開山山君吉胡嘉嘉,當年是如何的指山山崩,指水水轟,肆意無邊,小巴鼠那時懼她怕她是必然的,是以也就兩眼一閉認了命,轉投了嘆春老,勤勤懇懇地在嘆春老處做了文案秘鼠。
只是因了嘆春老的無心向學、暴虐無常和難服侍,處境艱難的小巴鼠現在捏腳、唱曲兒、抖空竹等都已然被迫地無一不通,身懷的絕技不可謂不五花八門,生活不可謂不水生火熱。
可如今吉胡嘉嘉早死了不知多少年,骨頭都灰了肥了莊稼了,小巴鼠想從嘆春老這處逃脫的心有了也不是一時兩時,只是吉胡嘉嘉生前用頭發給它種下的“情為何”,它一直未能堪破,這才一直忍辱負重地做着嘆春老的耳中人。
小巴鼠:“臣下當年因了嘉嘉山君的恩典,這才有幸拜了您的山頭。臣下跟了君父許多年,沒有功勞也有苦勞,沒有苦勞也有疲勞,今日鬥膽想跟山君君父求個恩典,”小巴鼠抖了抖腳上扣的那個頭發絲,想抖出點聲響提醒嘆春老看向自己,“想向您讨個解情為何的法子。”
嘆春老:“解開情為何的法子?自然是有的,管殺不管埋的事,吉胡嘉嘉那厮做得,本山君行為倜傥卻萬萬做不得。”
小巴鼠聞言心裏狠狠罵了聲“呸”,兩個前爪卻已經形成條件反射地連連拍掌,“君父對自己的認識太到位了!”
嘆春老:“小畜生的事我怎可不管?本山君這人最講義氣……”
小巴鼠得意忘形地瓢了嘴:“打您姐妹就行,打您就不行。”
嘆春老:“嗯?”
小巴鼠吓得立馬在嘆春老肩頭一跪:“請君父,向臣下指點情為何一二!”
嘆春老看了眼小巴鼠:“求我!”
小巴鼠:“我求您!”
嘆春老一臉的認真:“你如今的妖法這麽強大,身體也這麽結實,完全可以先自己截個肢,把你的腳從吉胡嘉嘉的頭發絲裏抽出來,之後再将斷腿接上,也就別管那什麽情為何的法術,你就能從中逃脫了!”
“我,我,我跟你個老不死的拼了!”小巴鼠聞言,知道自己又被這個厚顏無恥的山君給調戲了,一時罵罵咧咧又一時嘤嘤抽抽地哭暈了過去。
嘆春老這個老混賬的口才一向是“就算我知道你是對的,但我也得把你說得畏罪自殺”,對付個把有點文化、所欲所求都寫在臉上的老鼠自是綽綽有餘。
“你心裏若是沒了吉胡嘉嘉,早該就得了自由身了,又怎會一直被留在我這處問我情為何要如何解?”嘆春老将沒了知覺的小巴鼠小心翼翼地收進了耳中,她想到了什麽,肉嘟嘟的兩腮抖了抖,看着怪委屈的。
記得她初成山君時,禦下和生存的手藝手段都還很沒章法。
那日,一打腳路過骊山的人瑞被野柿子樹上的果子砸碎了腦殼死在了山裏,恰逢一群山狼圍了過來,從人瑞身上最柔軟的肛/門處開了口掏空了人身。嘆春老瞧見了,念及給老人全屍,上前拆攆卻險些被這些吃了人瑞肉、眼看着畜生格就要大升的山狼給吞了。好在一個背簍的俊俏書生前來,一路“之乎者也”地竟将群狼給“之”退了。
無怪後世有說猴子還怕念經的呢,不正經遭遇一番,你哪兒知道自己命門在哪兒開,很有可能就是你文化課不好!
那日以後,嘆春老左耳上的魚骨耳墜不知在了何處,也丢了一顆心在那書生處。
只是嘆春老還在做人的幼年時得了口苦、除了甘饴果脯無可食之物的病。
她阿娘頭胎懷了她,此後也再無生出。見愛女受苦,她阿娘追了老忘川主百十天才從老忘川主處得了交易和施舍,叫她可憐的女兒能活得口腹大開、健壯如牛、長命萬萬歲——成就了嘆春老如今這只有三寸身板的饞嘴山君妖。
也是好在骊山每年的收成好,才能供她一頓啃三頭牛羊,牙都不帶崩碎哪怕是一小塊的。
只是三寸的身板生出的腿,哪能叫她墊腳夠得着去攀附那高高猶如在天上的心上人?
嘆春老記得書生自山狼群中脫險後,還從身後的書簍裏抓了把甘饴果脯哄她不要鬧。這叫她心裏很是不甘,書生明明就是一副将已然活了萬餘歲的自己當小孩子來哄的形容!
她無可奈何,便将恰來串門的甘山山君吉胡嘉嘉謊稱作娘,轟走了書生。
嘆春老瞧着身旁的吉胡嘉嘉,這女人不像自己,她是個胎裏帶來的大君王命,自然能修得要胸有胸、有屁股有屁股、要身高有身高,不說別的,哪怕吉胡嘉嘉肩上披散的青絲,那也比嘆春老頭頂的一坨病胎毛看着要有條理,僅這,就夠嘆春老傾慕許久了。
她咬牙切齒地找了個借口錘了吉胡嘉嘉一頓解了嫉妒,複才将自己的心意秘辛告訴了吉胡嘉嘉,問她到底要如何做、又如何釋然。
吉胡嘉嘉聞言大臂一揮,倒不肯要她釋然,還要她實在不行就給書生下點藥!嘆春老聞言拇指一伸大贊吉胡嘉嘉大家風範,實在帶種,但袖子裏的小手已然被吓得發抖。
吉胡嘉嘉還說世上男子多是乖巧的,不乖巧的,只要女子肯堅持堅持,男子最後也就乖巧了,堅持堅持了還不肯乖巧的,女子也不必急着灰心,把人再往死裏打一頓也就徹底乖巧了。
嘆春老頗有些灰了心,吉胡嘉嘉覺得世上男子多乖巧,那是因為她生來美貌,受人追捧,所處的大環境自然跟三寸高的嘆春老不可同人而語,她嘆春老這般身量的,往哪個男子身邊靠一靠,哪個男子都得以為她不是來認親尋爹,就是碰瓷要封口費的,人家跑都來不及跑,哪還留時間給嘆春老深刻體會對方到底乖巧不乖巧?路邊的喇叭花哪有花團錦簇的俏牡丹的待遇?
老母!
嘆春老一時口幹舌燥,擡手抓了只前來獻粟栗收成的小鼠對着喉管一撸,擠了小鼠骨肉裏的血,解了渴。卻哪知下一刻便應到了下山路上的書生淹死在了骊山的泉水裏!
此後,技窮、無可催動的嘆春老将淹死的書生快要散盡的魂魄塞進了手中那只垂死的小鼠身子裏,複請吉胡嘉嘉将成了小鼠身子的書生攜回甘山代為救治。
然則,後因聽聞書生小鼠一直久眠不醒,嘆春老只好向道道君發了自己将永不飲用世間微波長虹的願,這才換了書生在小鼠軀中殘喘清明的命數;也換了她此後無論口幹、口苦都不得再飲半滴水、比她的嘴還苦的命。
嘆春老啊,怕是在修羅場裏投的胎,老命坎坷得叫人直擺手不忍聞。
待到吉胡嘉嘉将書生小鼠送還骊山,嘆春老偶爾也拼了老命,幻化過自己設若成年的少女模樣。可書生小鼠卻低頭不肯看,只顧執紙筆繼續亂書亂畫,嘆春老自覺傷情,此後便再也不化了。
不盡人意的容貌總叫人在心上人面前,做什麽事都無地自容,不知所措。
倘若她肯多念點書、多識點字進肺腑,倘若她再肯給自己和書生小鼠多一些耐心,她就可以認出小鼠在紙上寫的是:周原膴膴,堇荼如饴……
除了字,嘆春老不識的還有她凡間阿娘活着時,手中常握的甘饴果脯化的書生。
在嘆春老生為人的短短數年裏,這顆果脯因承了她阿娘的辛酸淚,久而久之也承了世俗的缱绻人情。這情誼歷久彌新,叫果脯得了機緣巧合成人後,雖忘了這情緣生出的因,卻依然生了情緣的果。
是以,吉胡嘉嘉在書生小鼠腳上種的青絲“情為何”一直斷不了的果,是嘆春老,因,也是嘆春老。只是他們皆惘然不知,至今陰差陽錯。
當下,骊山的風卷着甘饴果脯的絲甜香氣,嘆春老看着夏觀瞻走沒了的方向,心中暗想有朋自遠方來,雖遠必誅,這俊俏的忘川大主無緣無故地跑來我骊山山頭,莫不是找本君打秋風來的吧?
嘆春老:“你看,各人自有命數,我是個長不大的三寸,你是個醜鄙的小鼠,人家卻是神姿神君。”
小巴鼠:“罷了吧,咱們都無可如何,無可奈何,能活着,便已然足夠了。”
嘆春老:“足夠了……吧?”
嘆春老揶揄,還不肯說出實情——其實書生原本不必作如今的小鼠模樣的。
骊山山間生靈廣闊,嘆春老當年為何偏将書生塞進老鼠的賤軀不可?當真是當時的無可奈何?無可如何?
是只因瞧着自己的愛人如良金美玉,自己卻是這麽個殘漏的、不老不小的怪物,嘆春老便只能叫書生也殘缺了,那殘破的自己才能坦然地将已然殘破的他強留在身邊啊!
處世者,非聖人賢者,心中有欲時、求而不得時,難免就龌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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