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9 宿命論與紅燭老母

大地沃而壯闊,一層層的軟雨打破星光,宿眠漸醒,雨腳密得好似深怕游子穿不暖的慈母手中線,橫叉豎穿,熟練又細心。

是啊,就連老天也會抖抖硬心腸,為刻骨寒的世間織新衣。

山裏的濕氣愈大愈重,夏府一行人下山時,夏意腳下生滑摔跪了下去。夏晖要伸手去扶。夏意擺手,無需,正要自己爬起來,卻見夏觀瞻竟兩膝一屈,正式地跪在了自己身旁。夏觀瞻一手輕輕搭在夏意前臂的外袍上,穩住了他,要他別動。

哥哥一向性喜素潔,如今卻跪在一灘爛泥塘裏,夏意不明:“哥?”

夏觀瞻:“我曾聽聞這山裏有個丹成白霧、邪鱗頑甲的山君,心裏看重,覺得她實在了不起。只是逝者不可求,但也不可忘,只望這位山君驕魂從風歸,死處懸鄉月。小意,你陪我拜拜。”

夏意:“嗯~”

夏意跟着夏觀瞻對着眼前仰止的山川深深地跪拜下去。心裏的不明卻更重了,夏觀瞻央着他一起行的是分量極重的、晚輩敬敏長輩的稽首禮。

跪、起、拜,平心氣,垂二目。

這禮,叫頭頂那片帶雨的雲,哭得更傷心了,也叫夏晖恍然大悟。他巍然不動,只定定為兩兄弟撐了傘,擡眼時無意間瞧見遠處的朦胧雨幕裏似乎立着個人形的山獸。

嘆春老墊着腳,遙遙地望着山下跪着的夏意,一雙本不該的淚目擦幹又淚,淚了又擦,她要替眼中的吉胡嘉嘉看清她的孩子。

嘆春老:“嘉嘉,你看啊,你快看看啊,那小子是你生的哎,你真了不起……”

見夏府的人走遠,哭得沒了氣力的嘆春老跪倒下去,不肯擡頭。小巴鼠慌忙跳出嘆春老的耳朵,想要抱住她哄哄她,可他一個尖嘴手又短的鼠輩夠不到,他又想躍上嘆春老的胳膊為她擦眼淚,可腳上的情為何又拴得他動彈不到,他徹底慌亂了,“你不要哭,不要哭……”

嘆春老:“是嘉嘉,是她……”

那只種着吉胡嘉嘉的眼睛,無法抑制的眼淚全都混進了嘆春老臉下的泥土裏,意圖蒙混過關。到了這個時候,吉胡嘉嘉還是那個痛哭、難過從不肯叫旁人看到的姑娘。

夏意:“哥,你這件袍子上什麽時候繡了兩朵玉蘭花?方才倒沒發覺……”

夏觀瞻:“一直在,你不知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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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了夏府,已是晚間,夏觀瞻命夏晖同自己一起去了九說池。他将袍上的兩朵玉蘭化出來給了夏晖,吩咐夏晖将它們放入九說池。夏晖不懂,卻也不問。

晚上又起了些許夜風,風在池水面卷起了小小的風暴,将玉蘭花一圈圈卷入池水中。那尾貪戀夏晖的灼魚游了過來,将兩朵玉蘭吃了進去。見灼魚吃得大塊,夏晖擔心,伸手想去阻止,卻沒來得及。

夏觀瞻:“阿晖,你信宿命、歸宿麽?”

夏晖:“信的,堂公。就像世間所有的花,都是應時開,應時落,應時死,這便是宿命,倒像是為誰燦爛,又為誰殉情的,這又是歸宿。除非它們常開不敗,便沒了宿命與歸宿了吧,可是沒有花是常開不敗的。雪開一個寒日,虹開一個雨後,都一樣的……”

夏觀瞻:“你會信,卻又未必去行。”

夏晖不大明白夏觀瞻為何突然将這話對自己說。

陡然的,叮叮咚咚的,是什麽落進了九說池裏。

時隔多年,九說池旁的菩提又結了果,被風一撥弄,一下子落下數十顆,砸向池面上的月影。

這次,竟然沒一顆将水中月砸碎。

夏觀瞻見狀嘴角微微一提,目之所及的都是欣喜。

快了,快了。

“宿命”、“因果”不一定人人都信,可“圓滿”二字,卻是人人都思,都追的。

夏觀瞻瞥了眼菩提樹。樹上的人撐得辛苦。夏觀瞻這便囑咐夏晖歸房歇息。

見夏晖依言離開,紅燭老母這才從菩提樹上漏了些許自己出來。

她年少輕狂時受過傷,斷過樹心和一條腿,如今到哪兒都得傍着棵接地樹蹭人家的元氣,不然都活不下來。她雖長玉蘭花,化的人身卻算不得美,以人眼看花自然美,可人眼上長花,簡直不可想。

據說,當年紅燭老母初長未成,卻恰恰到了灑粉懷春的時令,她自覺自己心懷天下,有責任有義務要給每一個好看的男子以家的溫暖與關懷,這便乘風灑粉處處求愛,可一雙長花的眼卻吓得各方男子連洗完未幹的襪子都沒來得及收,就連夜奔逃了,當時情形胡亂得叫人以為是朝廷下來抓壯丁。

到了後來,也只剩了她真身所植的吉胡部裏,那個将她澆灌長大的少年還願意杵在她身邊。

吉胡青鹽:“阿燭,你切莫再亂跑,妖妖怪怪被人逮到,□□做幹鍋,小鳥做串燒,你這樣的花樹妖,一定是要被劈了,拿來烈火焚身當柴燒!”

她那時年少,又因是個花樹妖,所以很是呆了些,幾句活該被雷劈的謊話就将她吓得抖成個篩子,後被吉胡青鹽裝模作樣像個君子似的緩緩摟進懷中,也瞧不見吉胡青鹽那連吓帶騙得逞後的笑。

只是二人日後雖相傾相慕,但紅燭老母掌管天地姻緣,自己卻是個天道孤絕的尼姑命,一直也沒能改得了,最後她還為了夫君吉胡青鹽,被天命傷了樹身本源,夫君死了,本該長大成絕美模樣的紅燭老母,也就只定在了半途而廢的長相上了。

九說池裏的灼魚都還能認出紅燭老母,各個張着嘴跟她要吃的。紅燭老母從懷裏掏出條蚯蚓幹,碾碎了進池面。

紅燭老母遙遙望着夏晖睡的屋子:“我兒真是惟天可表又有風姿,那時兩月能擡頭,四月能爬坐,五月長了牙,長到十個月就能挪步小跑,凡事都比旁的小孩快上一步。”

夏觀瞻聽着,耳朵大了大,不大肯認輸,便不動聲色地扔出了一句:“我家阿意,三個月時,長的牙。”

紅燭老母堪堪比夏觀瞻年長了千歲,還能跟他計較比幼稚不成,忙不動聲色地投其所好:“我孫兒自然天賦異禀,巧奪天工,嘆為觀止。”

大文豪紅燭老母文采斐然到跑偏,可這個馬屁卻不偏不倚地砸上了夏觀瞻的心坎。

夏觀瞻:“是我教的好。”

小娃娃長牙也是你能教出來的?真是見了鬼了。

紅燭老母隔代不親,忙叉開話題:“阿夏,你圓了我的願,我也還個你的。”

夏觀瞻:“我的願,你圓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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