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9 不計
飛光伸出的手只是掐斷了吉胡嘉嘉心裏殘喘的異想天開,她因此竟陡然有些厭惡飛光:“我卻很喜歡山月,喜歡到想要捏在手裏握碎它!”
飛光不明所以,兩眼不知死地眯成了月牙:“阿彌陀佛,你喜歡山月,小僧喜歡你。”
這時,一陣藍焰升騰,飛光聽見吉胡嘉嘉又跟自己說了句話,随之突如其來的轟鳴卷着硫火掀翻了吉胡嘉嘉與飛光腳下地磚,他本能地将吉胡嘉嘉護在了自己身下。
設若頃刻前,有人問他能否拿命去喜歡吉胡嘉嘉,他一定是嘴上油滑地應承下來,然則,心底裏實際惘然不知。
是啊,不到最後關頭的事實落定,一切提前假定出來的抉擇結果都是不可信的,誰也不知道自己到底是個什麽真實模樣,心髒與大腦往往會做出相悖的決定,只有到最後一刻,你才會意識到自己原來沒有那麽善意和凜然,亦或是,自己其實沒有那麽龌龊和不堪。
蕭衍跨馬遠遠立在廢墟外,扔了手裏的火折後,一邊擡手拿拇指刮了刮眉毛,一邊踢着馬腹消失在遠處的黑裏。
緣分善緣、孽緣,而無論善孽,緣這種東西都太叫人“放心”了,善緣盡,一牆之隔都擦不了肩;孽緣起,刻意避讓也會被百折不撓地安排上碰面——吉胡嘉嘉挖竹筍那日,起了疑心的蕭衍獨自折返青岔山守在竹林,等了幾日沒等到正主,卻等到了采竹的飛光,便篤定了吉胡嘉嘉就躲在青岔山。
蕭衍:“她怎麽能好死呢?!”
從來都是暗箭難防,哪管他千萬年道行。爆炸生出的熱浪吹得飛光的睫毛都焦了,更遑論吉胡嘉嘉的一頭烏發。
等到餘熱漸漸平息,挨到吉胡嘉嘉能勉強做到環抱住飛光時,她心裏的疼連着牙板都酸,一遍遍叫着飛光的名字,怕他如今傷重加傷心,就不肯醒過來——方才,飛光說她喜歡山月,他喜歡她。她因希望落空還在氣惱中,便回了他一句:“那又有什麽用?”
如今,她要恨死自己了!
吉胡嘉嘉按照自己的習性在青岔山上打了個敞亮的洞,将飛光拖過去安養。
他乖覺地躺在洞裏像只生氣又開心的河豚,以肉眼可見的程度消瘦了下去。憑着藥草吊了一月餘還未見醒,難免吉胡嘉嘉有些慌,她想了想,這便蹭到飛光的臉頰邊與他耳語起來。
“大師還不醒?那我可要叫外面的那群女人進來将你看光了,反正如今咱們兜裏空蕩蕩,我跟她們每人收些門票錢進八寶箱,也好賺些幹糧。”
飛光雖還是昏睡着,可臉上卻因吉胡嘉嘉的話無恥地紅潤起來,吉胡嘉嘉這才明白自己的威脅明明就正中飛光這色胚子的下懷!
簡直寡廉鮮恥!
就着草藥汁在飛光的臉上畫了只王八,吉胡嘉嘉這才心滿意足地鑽出洞口。
洞口外囤着的都是些往年飛光“菩薩心腸”搭助過的姑娘,有被飛光糊過窗紙的、有被飛光跳進河裏追洗丢了的小鞋的、有被飛光攆過耗子的、有被飛光作詩頌吟過的……
“姐姐,飛光大師醒了麽?”
“沒有。”
吉胡嘉嘉如門神般鎮守洞口,将清一水長相标致的姑娘們當洪水猛獸擋在洞外,心想誰是你們姐姐!
“姐姐,我們能進去看看飛光大師麽?”
“非親非故,不能。”
“親故?那飛光大師有可能收女弟子麽?”
“沒可能。”
“不收女弟子?那飛光大師娶妻麽?”
“不娶!”
“不娶妻?那飛光大師納妾麽?”
“不納!”
“那你又是飛光大師什麽人?憑什麽藏着他不叫我們見!”
“我不是他什麽人,他是我的人。”
姑娘們聽了這話再不能忍,一撸袖子就要上前群毆吉胡嘉嘉。吉胡嘉嘉從前與男人打架打慣了,那股兇悍陰狠是她作狼的一面。如今雖是頭次這麽跟實實在在的女人們遭遇,一招“扯頭發神功”初次使出竟意外得十分得心應手,可見這又是她作女人的一面了。
姑娘們被吉胡嘉嘉揪着頭發一一掄了出去,各個先是一呆不知道發生了什麽,随後才競先哭嚎。
吉胡嘉嘉被吵得頭疼,懶得再說,哐地甩上了洞口的門,将起伏不絕的呱噪關在了門外,又去看飛光。可等回了洞,卻見個身高馬大的男人正坐在飛光的床頭給他擦臉上的王八。
吉胡嘉嘉:“嚴防死守的,你是怎麽進來的?”
阿傍不情不願地從飛光身上移開了眼睛,待到斜眼瞧見了吉胡嘉嘉頭上的玉蘭花,不禁端正起來。
阿傍:“你方才打人時進來的。我想他了,就來看看他。”
吉胡嘉嘉聞言知道原來飛光這個遺臭禍害涉獵範圍這麽廣呢?她慢慢悠悠地也坐到了床頭旁,還順手似的将飛光身上的被子生拉到了鼻子下,以免被阿傍多看了。
“他一個和尚打坐念經全都不行,可對那些年種的玉蘭和等的你,是一心一意的。我實則聽不了他的心,但曉得他喜歡你,我雖還沒聽你的心,卻曉得你三心二意,”阿傍嘆了口氣,“山君要是沒什麽太為難的,就喜歡他更多更多些吧,他這輩子就這幾十年,耽誤不了山君太久。”
吉胡嘉嘉有些心虛:“我盡量……”
阿傍聞言暴怒,他的殚精竭慮怎麽到了旁人這裏就成了個“盡量”而已?這便對着吉胡嘉嘉動了動谛聽一耳,兩眉也随之一皺。
“那我就給山君再道個消息,”阿傍的下巴指了指躺着的飛光,“這都是蔣守之做下的。飛光是替你受了無妄之災,輪不到我這個排不上名的替他出頭,山君自己看着算往後吧!”
三日後,飛光醒來,等養他到活蹦亂跳就是百天,再等小廟縫縫補補又可納人就是一個整年。
這日,吉胡嘉嘉給飛光的佛香裏參了些洋金花,見他被熏得沉沉睡下,準備趁機離開青岔山。可剛跨出廟門,就見飛光跌跌撞撞地追了出來。
飛光:“吉胡嘉嘉!你這個女人是沒有心肝的麽!”
飛光禿頭上青筋都被自己吼了出來,可見一向笑臉迎人的人也有挂不住的時候。
飛光:“這麽久了,你就算是銅打的,心裏也好歹生點鏽綠好叫小僧知道日積月累地暖你,到底還是有點功效的。小僧對你的心意,終究還是那句‘那又有什麽用麽’!”
吉胡嘉嘉:“嗯。”
飛光:“嗯?就一個嗯?誇父追日都要渴死,你再走!你要是再往外走一步,小僧就再不找你等你了!”
吉胡嘉嘉:“不找就不找吧,不等就不等吧,我原也不指望什麽人找我等我,我本來也是确确實實的狼心肝。”
吉胡嘉嘉剛要跨腳走出廟門,就聽身後一聲重重的摔門聲。飛□□得甩上門,懶得看吉胡嘉嘉的出走。
吉胡嘉嘉這才回身又看了一眼身後,窗紙上映着飛光搖搖晃晃不肯倒的影子。
可惜了,以後再看不着這麽俊俏的花和尚了。
吉胡嘉嘉再轉身,準備正式離開。可飛光卻又突然踹開門,兩手撐着張底盤甚穩的四腳椅子追了出來。
飛光:“混賬!混賬!混賬!從前的迷魂藥是小僧自己要吃的,如今你還給下迷藥!摔死了小僧,真就沒人來追你了!”
吉胡嘉嘉有些懵,正欲張嘴。
飛光:“閉嘴!小僧不知你從前在外到底怎麽了,可你既然千裏迢迢地回來青岔山,不就是為了等小僧回來找你!你想小僧救你、助你、疼你,小僧救了、助了、疼了,如今你又是這樣,拿小僧當蛐蛐呢!”
吉胡嘉嘉:“……”
飛光推着椅子一步步挪向廟門,像只剛孵出來還不太會用鉗腿的螃蟹,若不是氣氛不對,以及還能勉強忍得住,吉胡嘉嘉險些當場笑出來。
飛光見狀指着吉胡嘉嘉心肝的位置恨不能将它們掏出當佛珠撚:“你這是還想笑?”
吉胡嘉嘉:“沒……”
飛光:“你一直想要小僧,心裏還有別人,心有旁骛的也還是想要小僧,你自己說是不是!這次走了就要不到小僧了,你還要走?你這女人沒心肝,膽子倒是大得傷人!”
吉胡嘉嘉:“……”
趁着吉胡嘉嘉被他吼得一愣一愣之際,飛光一把抓住了吉胡嘉嘉的手,用腕上的佛珠将自己的手與她的纏到了一起,似乎這樣就能叫她永不能走。
飛光再拿眼去勾住吉胡嘉嘉,語氣無奈得和緩下來:“嘉嘉,小僧身子才好,今夜還被你偷襲拿藥熏,如今難受得很,你要是想推開小僧輕而易舉,可你舍得小僧麽?舍得自己麽?”
吉胡嘉嘉:“……”
飛光:“你嘴上、身子都要走,可心裏還是想叫小僧攔住你是不是?那就留下來。或者,小僧跟你走。只要你對小僧是有哪怕一點點的喜歡……”
“一點點”?一點點不也是全部?小到脂粉店的貨物貴賤,大到提劍跨馬的出兵上陣,人們起初惦念的不都只是“一點點”,後來才不依不饒地繼續向前力挽狂瀾的麽?
吉胡嘉嘉盯着飛光正滔滔不絕的嘴,忽然就傾身吻住了。
她從未這樣踏實地吻過人,上次對飛光,是想移情作惡;從前對吉胡衡臣,她那時霸道,更多的卻是心虛;後來的,又是些欺辱她的人。唯獨這時的飛光,是她懷着光明的心觸碰到的,是本能的失控,是心意的坦誠,是當下的給予和索取,也是未來的托付和被托付。
吉胡嘉嘉:“飛光,要我!”
飛光猛地被吉胡嘉嘉壓上了門板,脊背被撞得認疼,卻瞬間醒神,他一手攬着胡嘉嘉的腰将她往上托了托,卻發現她的身子還是發軟,心下立時明白了什麽,嘴角一勾笑,又騰出唇舌去刮吉胡嘉嘉的耳後。
飛光:“你又沒吸迷藥,怎麽比我還昏昏沉沉?這處不合适,換個地方要你。”
飛光忙将吉胡嘉嘉橫抱進懷,腳下也不肯耽誤,邊往屋裏走,邊伸出只腳關上了廟門,還要再分出精力去對付懷裏黏糊糊蹭着自己的吉胡嘉嘉。
吉胡嘉嘉:“方才不是熏了迷藥道都走不動的?”
飛光:“這個時候,這種事情,怎能走不動道!”
一路亂亂糟糟地撐到了屋裏,飛光将吉胡嘉嘉當塊易碎易化的淮南豆腐,小心翼翼地放在了鋪上,四肢支在她身畔,細細瞧着她。
嗯,還是有些擔憂。
飛光:“嘉嘉,我是飛光……”
吉胡嘉嘉卻一時也不願他不粘着,探身拿唇齒去舔咬飛光的脖頸。飛光因這突來的一擊心跳得更快,身上的玉蘭花香也就發得更濃郁了。
一時,兩個人都迷幻了,可飛光還是擠出所剩無幾的清醒追述着:“嘉嘉,我不是旁人,我是飛光……”
吉胡嘉嘉:“嗯~”
吉胡嘉嘉這次的這個“嗯”字頗叫飛光滿意,他邊一手将吉胡嘉嘉的雙手用佛珠綁住又舉過頭頂,還邊負責地沒忘了去吻她安撫她:“聽話……別急……”
吉胡嘉嘉卻更加不依不饒地拿腿勾住了他。飛光無奈,也不打算慢慢磨,這便騰出另一只手輕輕覆在了吉胡嘉嘉的眼睛上,在她耳邊引誘。
飛光:“這就要你……”
吉胡嘉嘉眼睛因飛光的遮擋暗了下去。她這裏的夜空原本早沒了星辰,可如今的星河滿月,叫人心裏都跟着亮了……
吉胡嘉嘉昏睡了過去,飛光原本是有美在懷,哪想穿什麽衣服,可瞥眼瞧見阿傍這個陰魂不散的竟然在屋外立着,不知是什麽時候來聽的牆角。飛光這便輕輕将吉胡嘉嘉從身上挪開放下,披上袍子複又拎着敲木魚的錘子沖出去準備将外面的人敲死。
阿傍:“聽出大師修得心滿意足了,明明在行又不是不行,幹嘛要滅我的口?別急,我說過不會害你,是以等到今日你睡到就是賺到了,才來相告那日聽到的牆角。哦,也不能說是牆角,是心聲,”阿傍一指屋裏的吉胡嘉嘉,“是這位山君的……”
飛光這次是真的惱了:“你少把心思動到她身上!”
阿傍:“哦?那你又知不知道她對吉胡衡臣和蕭衍動的心思,亦或那些年她為何銷聲匿跡叫你獨等數年?”
趁着吉胡嘉嘉還在睡着,飛光悄悄回來,悄悄湊近,小心又小心地拿胳膊穿過她的後頸将心上人攬回了懷裏。
嗯,還是不夠,便又輕輕啄了她的額頭。□□已過,這是另一種純粹的熱愛。撚土為香,心虔志誠。
可即便已經水到渠成,落于實處了,他也還是覺得不是很真切。
這就成了麽?
追着吉胡嘉嘉一路走來,自己對自己的心意從未知到恍然大悟,說不難也難,可如今當真将月亮從水裏撈起來放到了手心裏,他又懷疑等吉胡嘉嘉醒來,她會不會提起褲子就不認賬了?這個女混蛋是幹得出這種事的!
吉胡嘉嘉哼了一聲,覺得悶熱,眉頭還皺了皺,翻了個身背對着飛光了。飛光心裏的慌亂因此升騰起來,好在随後就聽到吉胡嘉嘉嘟囔了句:“飛光,抱我。”
像雪花落地,飛光的心踏實下來,從善如流地從身後整個地攬住了吉胡嘉嘉。
半真半假到底也有真。
阿傍來一遭也并無惡意,只想飛光哪天碰上東窗事發,不至于措手不及。那些吉胡嘉嘉的過往事由,方才飛光都聽了。也沒什麽大不了,相較起來,“接納”與“疏導”,比刻意“規避”要好辦些。
飛光他嘴上的經雖然念得不好,可心裏的算盤撥得好。人處世間如雞毛,好風憑借力才能有望飛得高,更何況人生中已然過去的那段時間與經歷,風都吹不着了,根本不值一提。
再者了,辛辛苦苦才拐到手的人,自己才不講究那些個!這點他再明白不過。
至于其他……
飛光将吉胡嘉嘉抱得更緊些,瞧見她身上那些從來都“懶得多說”的舊傷,實在心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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