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

喪樂聲蔓延過整個墓園。

這是個陰天,凄楚的北風刮得整個郦雲市的人都回到了冬天。林驚蟄一身薄外套,渾身冰冷,木然立在那座熟悉的,他上輩子每年都會來看望的石碑前。

時間、地點、人物,記憶沒有出一點差錯,如果非要說此刻和前世有什麽不同的話,那也只有林驚蟄這個曾經膽怯彷徨的孩子不再心懷憧憬了。

如同看穿眼前嚎啕得聲嘶力竭臉上卻沒有一滴眼淚的姨媽江曉雲和舅舅江知,同樣的畫面,間隔二十年觀賞,他的感悟大有不同。

目光在人群中掃視了一圈,林驚蟄知道自己的母親江恰恰如同前世一樣不曾到場。

他不禁疑惑,上輩子的自己究竟是得了什麽樣的失心瘋,才會認為一個連從小寵愛自己的父親葬禮都不願意出席的人會是個好母親?

******

江恰恰那邊的情況,林驚蟄多少了解一點。她和林驚蟄的父親林潤生離婚後,就迅速地和這一任丈夫齊清組合了家庭,兩人目前定居在群南省省會群南市,開了家房地産公司,現在的名字叫“齊清地産”,規模只能算小有根基。

但林驚蟄知道,這樣的現象不會維持太長。

六年後,“齊清地産”将會與已經成為郦雲市著名企業的“知曉地産”合二為一,改名為“齊江集團”,穩坐上群南省第一地産企業的寶座。

“知曉地産”正是林驚蟄的姨媽和舅舅合夥開設的公司,而後搖身一變,他倆又成了“齊江集團”的重要股東,風光顯赫到什麽程度?就連郦雲市的市委書記都要敬讓三分。

真可謂是殺人放火金腰帶。

不過好在那只是未來,而現如今,這群陰險卑劣不擇手段的家夥,還不曾發展出如此澎湃的力量。

姨媽江曉雲和舅舅江知心思正盯在古董上,後世對林驚蟄不屑一顧的“齊江集團”副總裁江恰恰,現在也還是那個在丈夫面前想盡辦法和上一段婚姻擺脫關系的普通女人。

江恰恰的第二任丈夫齊清,外表清隽儒雅,骨子裏卻是個非常封建又大男子主義的個性。加上家裏在省城有些威望,他家人自認門第不同于普通群衆,對江恰恰的第一任婚姻一直心懷芥蒂。為了在夫家站穩腳跟,江恰恰可以說是不遺餘力,結婚之後甚至連跟娘家的來往都徹底切斷了。上輩子的林驚蟄被她诓去省城,也不過做賊似的呆了小半年,随後便被江恰恰以“父親強烈要求”為由,中途退學送到了燕市那邊。

那時的林驚蟄對這個理由深信不疑,也因此在到達燕市後,對同樣毫無印象的父親心中充滿了敵意。只是當時的他并不知道,自己離開不到一年,那個對他口口聲聲“今生只會有你這一個孩子”的母親,就滿心甜蜜地誕下了自己真正期待着的“愛情結晶”。

林驚蟄從回憶中醒來,接過公證人員和律師正式移交給自己的曾經屬于外公的古董庫房鑰匙,離開之前,他最後朝內看了一眼。

不大的空間內,三方壁櫃裏,大大小小羅列着的,就是外公這一生最為珍視的藏品。很遺憾的,林驚蟄沒能耳濡目染到這個愛好,他對古董一無所知,也缺乏興趣,唯一知道的,就是這一屋子被安放妥帖的青銅器每一件都價格不菲,并關系着所有,所有他不大喜歡的人未來的命運。

林驚蟄眯起那雙形狀漂亮的眼,回首一整衣襟:“走吧。”

庫房安置在現在已經獨屬于林驚蟄的家裏,樓下正有人收拾靈堂,葬禮結束,姨媽江曉雲和舅舅江知罕見地沒有立即離開。

他倆坐在客廳裏,正抱着電話神情緊張地盯着去往庫房的那條路。

見到林驚蟄的身影,兩人的眼睛都猛然發亮,江曉雲一手拿着聽筒,一手猛烈招呼:“驚蟄,快過來,你猜是誰的電話?”

林驚蟄站在原地,微微仰頭,從視線斜下方面無表情地審視着她。

江曉雲被盯得頭皮發緊,心道自己真是中了邪,同時尴尬地維系着臉上驚喜的表情:“是你媽媽呀!”

聽到這句話,林驚蟄可算動了,邁開腳步緩慢地朝她走去。

江曉雲心中暗罵一聲,又同時難免生出點得意的竊喜來。不是她自誇,再怎麽關系不好,她也是看着這小鬼長大的,還能不知道他是什麽德行?雖然表面上總是一張油鹽不進的臭臉,但沒媽的孩子,心裏總是會念着媽。

江恰恰那邊對她們挖掘的新關系網如獲至寶,畢竟省城負責土地劃批的人可不是輕易能牽上線的,他們手指頭漏出點沙來,都夠各大地産公司咂摸個一年半載了。而她和第二任丈夫的齊清地産成立沒多久,正處在急需扶持發展的關鍵時期,這個時候,要是能得到對方一點襄助,那可真是……

更重要的是,一旦她表現出自己擁有此等關系網的能力,那麽她在齊家和整個公司的地位,勢必也會大有提升。

這是個無比肥美的誘惑,且對合作雙方都有利無弊。但省城的下一輪土地劃分已經進入倒計時,沒有太多時間讓他們說服林驚蟄主動将東西拱手相讓了。姐弟三人一拍即合,最終決定由江恰恰和和江曉雲出面穩住林驚蟄,而江知,則見機行事,等到時機恰當,直接把東西拿走。

只要林驚蟄不追究,一切就萬無一失了。且不是他們輕敵,一個十八歲的孩子,小城市裏土生土長的,他能有什麽見識,恐怕連那堆古董值幾個錢都一無所知。到時候哪怕他不願意,自己這邊随便打發點好處,糊弄糊弄也就解決了。

江曉雲盯着逐漸靠近的林驚蟄,仿佛已經預見到自己計劃成功後的遠大未來。

對方終于靠近了,伸出手,作勢要來拿電話。

江曉雲神經緊張,迫不及待地将聽筒遞去。

林驚蟄瞥了她一眼,接過聽筒,緩緩舉起,然後在她殷切的注視下——

撂上了電話機。

他連接都沒接,直接把電話挂斷了。

“哎————”

江曉雲和江知就跟被針紮了似的,同時刷一下站起身,齊聲驚叫。

江曉雲錯愕道:“你沒聽到嗎?那是你媽啊!你媽媽!她打的電話!!”

被挂斷的電話配合地再度響起鈴聲。

江曉雲撲上去要接,但林驚蟄的動作比她更快,直接把電話線給拔了。

重新恢複沉寂的房間裏,江曉雲姐弟盯着再無聲息的電話面面相觑,林驚蟄将電話随手擱在茶幾上,視線裏沒有一絲溫度:“時候不早,你們該回去了。”

江曉雲盯着林驚蟄的眼神仿佛對方突然長出了三個腦袋。

直到離開,他倆也怎麽都想不明白,林驚蟄的回應,這麽會和他們預料中的出現如此巨大的差別。

傍晚,林驚蟄送走雇傭來布置靈堂的工人,自己又将地方仔細打掃了一遍,他小心地擺好外公的遺照,恭敬地上了三炷香,接好電話線後等待了十分鐘,江恰恰沒有再打來。

他冷笑一聲,并不出所料,循着自己上輩子的記憶,撥通了一個號碼。

上輩子的林驚蟄在首都燕市工作,和不少當地機構都有過合作,那裏的不少單位幾十年也不曾搬遷,號碼大概也不會随意變動。果然電話才響過四聲,那邊就有人接了起來。

已經是下班時間,值班人員的聲音懶洋洋的:“您好,這裏是首都國家博物館。”

“您好。”林驚蟄說,“我是群南省郦雲市的一個普通市民,我想捐獻給貴館一批文物。”

對方愣了一下,大約是不常遇到這種情況,語氣認真了起來:“非常感謝,那麽請問方便透露一下您的捐獻物有什麽內容嗎?”

林驚蟄不急不緩地說:“大概是一批西周或者商代的青銅器。”

“什麽!!!???”

電話那邊的人顯然被林驚蟄輕描淡寫的一句話吓到了,背景音忽然嘈雜了幾秒,能聽到大概是捂着話筒招呼人的聲音。

接線的立刻換了個人,語氣明顯專業了許多:“您好,請問您要捐獻的文物,是經過合法渠道獲得的嗎?”

“這是我外公的遺物,他剛剛去世,已經經過公證繼承在我本人名下了。”林驚蟄知道他們的顧慮,看了眼時間,主動道,“如果貴館同意捐贈的話,請留下一個傳真號,我會把文物圖片傳真過去。”

林驚蟄記下號碼,挂了電話,閉上眼疲憊地嘆了口氣。

就這樣吧,就這樣吧。

這批古董是外公一生的心血,哪怕價值連城,哪怕他窮困潦倒食不果腹,他也不會拿來換取財富。

既然如此,何不讓它們被保存在更加安全完善的地方?将它們陳列進全國最大的博物館裏,用文化和歷史澤被更多的人,倘若外公泉下有知,一定也會開心的吧。

被挂斷的電話始終就這樣安靜地躺在茶幾上,不再響起,江恰恰真的沒有再打來。

林驚蟄忽得鼻子一酸,他躺進沒有開燈的客廳沙發裏,狠狠地按住了自己的眼睛。

******

首都燕市,國家博物館辦公室內。

被電話緊急召喚來的一堆人緊張地盯着辦公桌上的打印機,信號燈在衆人的注視下始終平靜,在所有人都快以為那通電話只是個惡作劇玩笑的時候,忽然有人驚喜地高呼出聲:“來信號了!來信號了!!”

安靜的辦公室突然沸騰了起來,機器滋啦啦尖叫着吐出了一堆傳真紙,大夥兒迫不及待地上前分搶,如饑似渴地盯着紙上圖案開始研究。

“真的……真的是……這方彜的外形和饕餮紋,分明就是商晚期的工藝!!”

“還有這頂方樽,天哪,竟然保存得這麽完好!”

“這可是價值連城的好東西啊。”一個戴着眼鏡的老人家俯在桌面上細細看完每一張圖,搖着頭驚嘆完畢,有些不敢置信,“對方真的是說捐獻?無償捐獻?”

博物館領導自己也覺得很神奇:“是的,他把地址都留下了,說等我們這邊鑒定完畢後,可以直接派人去群南省郦雲市去取。”

“群南省?”那老人愣了一愣,随即微微一笑,“那可是個好地方。這樣吧。”

他摘下老花鏡,輕輕地擱在桌上,道:“剛好我最近得閑,就跟你們一起走一趟。”

博物館領導吓了一跳:“方老,您可別開玩笑,群南省那麽大老遠的地方,您何必親自去一趟?療養院那邊……”

他話未說完,就被老人不耐煩揮動的手打斷了。

方老道:“不要扭扭捏捏了,我心裏有數,這次捐獻還需要現場鑒定,假如這些青銅器都是真的,那麽對我國現在管理混亂的文物市場,一定會是一劑有力的強心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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