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

胡玉很快就知道了李玉蓉被罷課的事情,一聽說學校要取消五班的英語教學,吓得立馬就要去校長室道歉,被班裏的學生們死活拽住了。

不争饅頭争口氣,他們這個頭有一半就是為了胡玉出的,更何況就李玉蓉那種老師,有或沒有又有什麽兩樣?就連她親兒子高勝都覺得解氣極了,李玉蓉給胡玉穿了那麽久的小鞋,卻一直過得順風順水,這回可算跌了個前所未有的跟頭,夠她丢上幾年的臉了,想必今後也會學着如何夾着尾巴做人。

為了說服李玉蓉,他還并一群五班學生拿出了林驚蟄為他們講解的複習筆記,上頭的複習內容清晰而有條理,比李玉蓉的手筆不知道高出了多少。軟磨硬泡之下,才讓胡玉同意維持現狀。

胡玉也很無奈,她恨自己的笨嘴拙舌沒能給學生們營造一個好環境,又恨李玉蓉因私廢公不好好教學,更恨一中的校領導,他們竟然能做出停掉高三考生英語課的決定,多麽的荒唐啊!

被克扣福利,被搶走編制名額和進修機會,以往的種種不公,胡玉都忍了下來。可這回,她第一次對自己任教多年傾注了巨大心血的學校感覺到了失望。

不過眼見孩子們相當服帖林驚蟄的管教,讓背單詞背單詞讓寫作業寫作業,比往常努力了不知多少,她也算是得到了一點安慰。

她抱着那疊被校領導毫不猶豫否決掉的,花了好幾天時間研究出來的新複習計劃,原本被不斷質疑滋生出退縮和猶豫的心态前所未有地堅定起來。

試試吧,腦海裏有道聲音告訴她,試試吧。

五班的這群孩子已經無路可退了,成績再壞也不過就是現在這樣。

那麽試上一試,又有何妨?

******

白馬街緊鄰解放路,白天是條商業街,夜幕降臨後,就會擺出許許多多的夜市,是郦雲市這座小城市目前最熱鬧的地方。

高勝想到自己即将見到郦雲市的“黑道老大”,就完全掩飾不住激動的神情。他幫林驚蟄提着包,走過一攤又一攤冒着濃煙的燒烤攤,就連噴香的烤串味兒都勾不住他的腳步,時常速度過快竄出去一大截,又得轉身颠颠兒朝背後慢吞吞的林驚蟄方向跑回來。

“驚蟄,驚蟄。”他暢想未來,“你說萬一周海棠他老大賞識我怎麽辦?我聽說他可牛逼了,還特~~~有錢!咱們學校後門開游戲廳那條街你知道不?就是他罩着的。周海棠這是祖墳燒了高香,居然能認識這種大人物。”

還燒高香,祖墳被掘差不多。林驚蟄雙手揣兜盯着地,走得特別平緩,臉上看不出表情,淡淡地回答:“嗯。”

他沒聽高勝說話,正在琢磨自己上輩子的記憶。

郦雲市的治安一直不怎麽樣,直到後世嚴打前,街頭巷尾都時常可見各式各樣的團夥黑幫。

不過在他的印象中,那些團夥都不過是小打小鬧,一群小混混收點保護費開個迪廳游戲廳混口飯吃而已。這種情況一直維續到98年前後一夥外地勢力的出現,郦雲市才真正變得水深。與那群人相比,郦雲市本地的“黑幫”們簡直就像是食草的綿羊,一個星期不到的時間就被鯨吞得幹幹淨淨,高勝和周海棠當時跟的幫派就是這樣解散的。

他一路琢磨,忽然有所察覺,回頭看去,正捕捉到後方一個來不及收回視線的穿皮夾克的紅毛。

那紅毛靠牆躲着,鬼鬼祟祟,發現自己的跟蹤暴露後,演技非常拙劣地裝出一副若無其事的樣子隐匿進了人群裏,渾身上下寫滿了“我是壞人”的信號,看來混的幫派相當低端了。

腦子裏鄧麥那句提醒不期然閃出來:“江潤說要帶着大哥在校外堵你。”

林驚蟄波瀾不驚地踢開一顆橫在腳下的石頭,心中有了成算。

夜市最東邊的大排檔,炒粉絲的香氣彌漫過整條街,還沒走到跟前,林驚蟄就聽到一聲亢奮的呼喚:“驚蟄!高勝!這邊!這邊!”

他倏地擡頭看去,視線因為遇上故人變得深邃無比。不遠的大排檔裏,兩張簡易塑料圓桌被坐得滿滿當當,那個好久不見的,尚還稚氣未脫的周海棠就站在這群人當中,蹦跳着朝他招手。

林驚蟄雙手在兜裏捏緊,手心汗津津的。他簡直想替後世那個監獄中蒼老得不成人形的周海棠,打爆他現在年輕時意氣風發的臉。

做他媽什麽不行,你非得去混黑道!

他深喘了幾口,才控制住自己暴躁的內心。

高勝已經雀躍地撒開了步子,但他顯然對“幫派老大”非常敬畏,跑到大排檔門口,就猛然停了下來,腳步變得莊嚴而慎重。

周海棠給雙方介紹:“都認識一下,這是我大哥徐亮,咱們震東幫第一把手!徐哥,他倆是我發小兒,他叫高勝,他是林驚蟄,我跟您提過的,對我特好。以後在郦雲,您給多照顧照顧。”

徐亮很胖,又胖又高,約莫有二百來斤,大排檔的塑料椅子都快給他坐垮了。這人頂着應該有脂溢性皮炎的锃光瓦亮的大腦門,面相很兇,倒春寒的傍晚也不好好穿衣服,大外套裏弄了件低胸裝,露出胸口正中間紋着的看畫風估計二百批發的老虎頭,一看就不是社會的棟梁。

跟勞改犯似的,确實挺能唬人。

高勝看到那只老虎頭,立刻就很尊敬他,乖乖巧巧地問候:“徐哥好。”

多威風啊,他小心打量着大排檔裏明顯是徐哥馬仔的坐了滿滿當當兩張桌的人,紅毛的黃毛的穿皮衣的穿牛仔外套的,這明顯是和他兩個世界的人。震東幫,名字也那麽威風,想必在郦雲市也肯定是呼風喚雨的存在,他要是能進這樣的組織,以後誰還敢欺負胡玉?!

徐亮四平八穩地嗯了一聲,掀起眼皮,目光劃過高勝,最後還是落在後頭進來的林驚蟄身上。

林驚蟄神情莫測地上下打量了他一圈,不陰不陽地扯了扯嘴角:“徐哥。”

在九十年代的郦雲,這位徐哥的形象大概就是人們所能想到的“壞人”的極限了。但林驚蟄很震驚,高勝和周海棠當初跟的就是這麽個瘠薄玩意兒?操,要有相機他真想拍下來,過二十年再貼這倆傻逼腦門上,讓他們回憶回憶自己放蕩的青春。

徐亮還是第一次見對自己不感冒的年輕人,他看着林驚蟄,莫名覺得自己矮了一頭,幫派老大的威嚴受到了挑釁。

因此他撂下筷子,眼睛盯着林驚蟄,話卻朝周海棠說:“沒想到你還有這樣的兄弟,人才啊。”

周海棠一聽便有些着急,趕緊離開座位湊到林驚蟄身邊。他攬着林驚蟄避開了幾步,也不舍得指責,只小聲勸他:“驚蟄,你別這樣,徐哥他來頭很大的,在咱們郦雲也很有勢力,據說殺人不眨眼,你別惹他生氣。”

林驚蟄面無表情地看着他貨真價實發自內心的緊張,簡直無語:“好吧。”

周海棠不好意思地笑了笑:“這一個來星期沒見你,我怎麽覺得你越來越好看了呢。”他感受着掌心裏清晰到有些硌手的蝴蝶骨,注意力立馬轉移,眼中的心疼一閃而過,在褲兜裏摸啊摸的,摸出一疊橡皮筋卷在一起的十塊頭來:“那!這是徐哥前幾天給我的工資,你生日那天我也沒趕上,給你拿去買奶油蛋糕吃。”

周海棠家庭條件不怎麽好,父母都是郦雲暖瓶廠的工人,去年下崗了一個,經濟更加拮據。這一疊十塊頭加一起約莫有個一百塊,對這年頭的年輕人來說是筆巨款了,林驚蟄毫不懷疑這是他身上所有的錢,這才被哄高興了一些(雖然他自己并不缺錢)。

他推開周海棠,冷飕飕斜了他一眼,臉上的表情放緩了一些,心中其實對那個什麽徐亮更厭惡了。

這種垃圾混混,雖然不殺人放火,但卻帶多少如同周海棠和高勝這樣原本純善的青少年走進了歧途!

他扯起一邊嘴角拉出個假笑,目光一瞬不瞬對上徐亮的,在對方陰鸷的視線裏幾步走到桌邊,拿起桌上的一瓶啤酒,也不用開瓶器,瓶嘴朝大排檔頂棚的鐵杆一磕,瓶蓋應聲而落。

林驚蟄道:“徐哥,久仰大名,我哥們兒能遇上您這樣的人物,是他們的福氣。我敬你一杯。”

說罷他對上瓶嘴,兩下把裏頭的啤酒喝了個幹淨。

大排檔裏這群頗具年代感的混混哪見過這陣勢,目送那瓶啤酒見底,都不由自主地鼓掌高呼:“好!”

徐亮那點原本不大爽的自尊心立馬得到了滿足。

林驚蟄喝酒時餘光一掃,就看到大排檔外面的行人紛紛朝路的一邊側目。

他心中冷哼一聲,放下瓶子,這次看着徐亮的笑容,立刻變得真摯了許多:“我聽周海棠講,徐哥您的震東幫,可是咱們市的第一大幫。”

混混招馬仔時當然都要漫天吹牛,徐亮琢磨着今天估計就能将這兩個新人收在手下了,一時十分滿意:“哪裏哪裏,這都是兄弟們一起努力的成績。”

“那太好了。”林驚蟄點了點頭,笑得雙眼微眯,“小弟我在學校裏得罪了一個同學,徐哥能不能幫我擺平他?”

學校?那不就是一中嗎?一中那群書呆子有什麽可擺不平的?徐亮打量着林驚蟄,心說這年輕人甭管看上去多麽有氣場,到底還是格局淺了點。

招小弟可不得給點甜頭麽,他放下酒杯,滿口答應下來:“這算什麽,你叫我一聲哥,這事兒就包在哥身上了。”

話音剛落,大排檔外頭就突然響起了一聲尖銳的叫嚣聲——

“誰是林驚蟄?麻溜兒的給我出來!”

外頭的食客們已經溜的溜跑的跑,沒一會兒,從排檔門外的右手邊就烏壓壓走出了一大幫人來,粗略一估計,怕是有三十來個。

為首的是個黑發男人,氣勢比徐亮還足,他幹脆就沒穿上衣,胸口到右胳膊的一大片皮膚上,紋了條叱咤風雲的青龍。

江潤亦步亦趨跟在他身邊,探頭縮腦的,突然目光一轉,對上了林驚蟄。

他一指大排檔:“張哥!他在那!”

循着這道聲音,以那個張哥為首的三十來號人齊刷刷将視線遞向了林驚蟄的位置,順帶着也瞅到了臉色開始僵硬的徐亮。

徐亮剛才就覺得不對,一看這陣勢,滿頭的汗立馬就下來了。

“張……張哥。”他擦了把汗,氣若游絲地朝對方開口,“您這是……?”

青龍張挑眉辨認了一會兒:“喲,徐亮?”

旋即搖頭晃腦地進了來,一面嚼着口香糖,一面老神在在地挑了條順眼的椅子坐下,有馬仔立刻上來給他點了根煙。

“怎麽着?”青龍張眯着眼睛吸了口煙,霧氣缭繞中視線鋒利地斜睨過來,“哥們今兒這是要跟我杠上了?”

徐亮心都被這句話吓得驚跳出來,他不過就是在學校後頭那條街上開個游戲廳收點保護費而已,這青龍張卻是在外頭正兒八經混的,手底下幾十號兄弟,好幾家迪廳,自己哪能是他的對手?

“您說的這是哪裏的話。”他趕忙搖頭,又在桌上找到煙灰缸捧過去,小心翼翼地問,“我還沒搞明白呢,今天是什麽風,把您都給吹來了?”

青龍張明顯瞧不上他:“你這有個叫林驚蟄的吧?叫他出來,其他人該散的都散了。”

徐亮咽了口唾沫,趕忙點頭,一回頭,卻立即察覺到了不好。

他的所有弟兄,連帶剛收的周海棠和剛才還對他恭敬有加的高勝,都在用一種異樣的眼光難以置信地看着他。

高勝剛剛建造好秩序的世界完全崩塌了,周海棠不是說這個徐哥很牛逼的嗎?!

周海棠的世界也崩塌了,他難以相信前方那個彎着腰給人接煙灰的胖子居然是自己滿心崇拜的大哥。

另一邊,江潤也出列站到了青龍張的身邊,趾高氣昂地朝林驚蟄的方向擡下巴:“哥,就是穿校服那個了。”

青龍張一臉城府很深的樣子,朝徐亮問:“那是你兄弟?”

徐亮下意識撇清關系:“不是!當然不是了!”

“那就好。”青龍張嗤了一聲,“麻溜滾吧。”

徐亮如蒙大赦,在青龍張手下一票人嘲諷的目光中趕忙要走,然而因為剛才突如其來的人設崩塌,他手下的兄弟們都不聽他使喚了。

徐亮急得滿頭大汗,招惹上青龍張,他的游戲廳就別想開下去了,這可不是鬧着玩的!

青龍張也不管他,只朝林驚蟄招招手,林驚蟄乖乖地朝他走了過去。

到底也只是個高中生,沒見過世面,随便吓一吓就俯首聽命,這錢還真好賺。

青龍張端着範兒豎着大拇指指了指自己身邊的江潤,朝走近的林驚蟄教訓道:“你得罪了我哥們兒,我就得替他——”

“哐——”

他後半句話沒出來,就被迎面而來的一個啤酒瓶砸得倒在了地上。

全場人伴着這聲脆響齊刷刷懵了,林驚蟄随手丢開從桌上拿到的,已經被自己砸碎只剩瓶頸的啤酒瓶,冷笑一聲,解開皮帶,薅住被砸懵的青龍張的黑發,将他的腦袋提起來,皮帶在頸部繞了兩圈,一下勒緊。

鮮血從青龍張的黑發裏泉水般流淌而下,蔓延過他半張臉龐,他雙目圓睜,因為頸部勒緊的皮帶無法呼吸,當即拼命開始掙紮。

林驚蟄不為所動,雙手緊緊抓住皮帶的兩端,越收越緊,目光從視線下方毫無情緒地注視着青龍張的掙紮。

他突然回過頭,盯着被這一幕吓得臉色煞白的徐亮,微微一笑。

“徐哥。”他道,“你過來,幫我按住他的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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