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
審訊室門關上,刺眼的大燈啪地亮起,猛然轉了個方向,黑暗中如同一束光柱打在林驚蟄臉上。
面前倒是很客氣地放了杯熱水,林驚蟄笑笑:“謝謝,我不渴。”
對面那兩人見狀對視一眼,神情奇妙,大約是看他年紀小,又态度和善地出聲詢問:“外頭還有可樂雪碧健力寶,我去給你拿一瓶?”
林驚蟄有點想笑,高勝上輩子就跟他說過,審訊室會先想轍給人灌一肚子水,萬一遇上了不肯配合的硬茬子,就硬拖着不給人尿,現在看來兜兜轉轉幾十年,系統裏的手段壓根就沒變過。
他仍舊搖頭,對方也沒了辦法,只能将一疊厚厚的紙拍到眼前,朝他道:“簽吧。”
林驚蟄被拘在椅子裏,姿勢并不難受,他拿起那疊紙看了兩行。
這是一份自陳罪狀的記錄,上面詳細描寫了林驚蟄如何口述自己知道已經去世的外公跟不法商販勾結非法購買并收藏文物的事實,并深刻檢讨了自己沒有第一時間公開檢舉的包庇行為,同時承諾自願将這批非法文物交由省文物局處理等等等等。
文筆情真意切,堪稱一流,比他自己可好上不少。
閱讀完畢,他放下紙,靠在拘着他的椅背裏,開始閉目養神:“我不承認,我沒有說過這些東西。”
對方想必也是沒想到他會這樣不好對付,面面相觑片刻,其中一人只能出言恐吓:“都進了這,你還裝什麽大頭蒜?你小心敬酒不吃吃罰酒!”
另一人佯裝慈善:“小孩,我勸你還是簽了吧,現在不簽,反正一會兒也還得簽,還白白多受那些罪,何必呢?”
林驚蟄知道審訊過程必然會被全程記錄,他咬死不肯松口:“口供上的字我一個也沒有說過。而且這批合法文物我已經通過合法手段捐獻給了燕市國家博物館,你們讓我簽這玩意兒有什麽用?”
“嘿,燕市國家博物館,你說你家裏內老頭兒啊?”說話那人撇着嘴露出一個嘲諷的笑容,“人诓你呢你都不知道!小孩,你等着吧,咱們劉局已經派人去逮他了,你還不撞南牆心不死,一會兒有你哭的。”
******
郦雲市夜總會裏,接到電話的市領導杜康被罵得滿頭汗刷一下就下來了。
難不成是自己這邊出了什麽纰漏,讓考察團的人偷摸告狀去了?他反複琢磨這一天的行程,不至于啊,他安排給博物館考察團的接待标準完全稱得上是郦雲市的最高标準了:一到郦雲就入住市委招待所最高級的幹部樓,晚飯也是在郦雲最高檔的解放飯店擺的宴席,宴上山珍海味全都是提早安排人準備的最新鮮高級的材料,就連開的那幾瓶酒都是連他自己平常都不怎麽舍得喝的好年份的茅臺。
吃完飯就帶這群人來夜總會了,還找了群最漂亮的姑娘陪着喝酒,雖說吧這群人老嚷嚷着還有事情要辦不能多耽擱,可也沒見他們誰情緒不好發脾氣啊。
他趕忙接過秘書遞來的手帕擦拭汗水,一邊不自覺弓着背,惶恐不安地問:“是不是我們的接待工作哪裏出了問題?讓博物館考察團的團員們感覺到了不滿意?您請多指教,我們這邊一定加以改進。”
“你還好意思問!考察團來之前我們三令五申地強調了要确保安全确保安全确保安全。”電話那頭的領導卻明顯沒有被他認錯的态度打消怒火,聲音反倒更加大了,嚷嚷出了一股聲嘶力竭的味道,“你們呢,陽奉陰違,權當做耳旁風是不是!!?”
杜康肝都被罵得顫了起來,苦着臉委屈道:“這怎麽會呢,您的指示我時刻都牢記在心,博物館考察團的同志們剛一到郦雲,市裏的治安就執行了最高标準,包括我在內,大家今天都是親自陪同考察團的同志們進展考察工作的,我們還調派了市醫院最好的醫生和護士随行,就是為了避免突發疾病。鄭書記,天地可鑒啊,您這次可真的冤枉我了。”
鄭存知一口老血都險些吐出來:“我冤枉你,好,杜康同志,我就跟你明說了。考察團的一位老專家,就在剛才,親自向我打來了求救電話,他在一家自願捐贈祖傳文物的捐贈者家裏被你們市局的人團團圍住,而那位好心的捐贈者也已經被你們的人帶走,生死未蔔,你敢說沒有這個事情?!”
鄭存知拍着桌子大喝:“你敢說!!!!?”
杜康膝蓋一軟,一口氣差點沒喘上來,考察團還有一位脫離了隊伍單獨行動的老專家?他怎麽從頭到尾一點消息也沒有聽到?
“鄭……鄭……鄭書記。”杜康被這個消息鎮壓得汗出如漿,話都說不利索了,只一心辯解,“我真的不知道有這回事啊,您一定要相信我,我真的……”
“你不知道,這事兒發生在你們郦雲市,你現在告訴我你不知道?”鄭存知冷笑一聲,“杜康,你可知道出事的這位老專家是誰?”
杜康咽了口唾沫。
“你什麽都不知道!方老你總知道了吧!?!”
轟的一聲,無聲的驚雷在杜康心底炸響,炸得他五髒六腑都一塌糊塗血肉模糊。如果說剛才他只覺得四肢虛弱無力的話,那在聽到這句話的瞬間,就真的徹底站不住了。
他一手死死地撐着桌子,這才勉強不至于脫力倒下,聲音卻已經開始明顯顫抖:“方……方……”
“我和省裏的領導最遲三個小時之內趕到郦雲。”鄭存知直接打斷他聲音,挂電話前最後說了一句:“你啊,自求多福吧。”
啪嗒。
電話那頭的忙音像一柄拉開了最大力量的弩箭,猝不及防地紮進了他的腦子裏。
杜康手上一滑,電話落地了都不知道,徑自被這個可怕的消息炸得頭腦空白。
秘書還是第一次見他失态成這樣,立即明白肯定是出了大問題,趕忙上前詢問:“老板,這是怎麽了?”
杜康呆滞的目光在落到他身上的一瞬間恢複了靈動。
大秘眼睜睜看着自家老板的神情從呆滞到惶恐再從惶恐到絕望,層層遞進,比放煙花還要好看,最後凝固在了怒不可遏上,他甚至隐隐覺得老板連頭發都在燃燒。
下一秒,原本都快站不穩的杜康也不知道哪兒來的力氣,将桌子拍得砰砰作響,震耳欲聾。
“給市局打電話!!!問他們現在在哪裏!”以往為顯城府從來不喜形于色的杜康頭一次把“咬牙切齒”這種形象外露得如此鮮明,他拍着桌子,只恨不能把那個給他闖下大禍的家夥生吞活剝咽進肚裏,“快!!!快!!!”
******
郦雲市富人別墅區,林驚蟄家的院門外已經被團團圍住,燈光照亮夜空,打在那座看上去低調中略帶古樸的小樓上。
數十枚黑洞洞的槍口對準大門,擴音器內流淌出嚴肅的警告:“裏面的人聽着……”
五班的學生們哪裏見過這個陣勢,周海棠從門縫裏窺了眼外面,臉色刷一下白了,回頭看向高勝:“怎麽辦?”
高勝強作鎮定地安撫:“我們人那麽多,又是學生,他們肯定不敢開槍。我比較擔心驚蟄,驚蟄被他們帶走,也不知道怎麽樣了。”
他一面說着,一面擔憂,一面又偷偷将目光落在屋裏氣質和他們格格不入的五個人身上。
方老氣得不輕,打完電話後就吃了藥,現在正閉目靠着沙發養神,口中念念有詞。
周圍的聲音太嘈雜,蓋過了他本就不大的分貝,高勝想了想,去廚房接了一杯熱水出來作勢端給他,湊近後才聽到對方說的是:“豈有此理,豈有此理……”
靠近的高勝被四個保镖攔了一下,老人睜開眼,那一瞬間的神情讓自诩膽大的高勝都不自覺瑟縮了一下。
方老看到那杯水,表情放柔了一些,揮手示意保镖無需草木皆兵,一邊自己親手接過,喝了一口。
“小朋友,謝謝你。”
“爺爺。”高勝踟蹰了一下,卻不是為自己現下的危機:“驚蟄他不會有危險吧?”
方老眼睛一瞪,恍若佛堂裏的怒目金剛:“他們敢!!”
屋外。
鄧父不贊同地擋在劉局長面前:“裏面還有那麽多的學生沒有疏散,你這是要做什麽?!”
劉局長擡起胳膊怼開他:“那你說怎麽辦?讓那群窮兇極惡的犯罪分子大搖大擺逃跑?鄧局長,到時候責任追究下來,誰承擔?你承擔?”
鄧父被他噎得說不出話來:“那萬一他們開槍,傷到了學生,到時候怎麽辦?”
劉局長臉色陰沉,他也确實擔心這一點。但這種擔心與辦下這個大案自己将會受到的表彰稍一碰撞,就顯得尤為蒼白無力。
眼下正是升遷的當口,也是他人生中相當重要的轉折,這一步上去了,未來就一片光明,若是上不去……
君不見隔壁幾個城市的兄弟單位裏,臨近退休還冠着這個“副”字頭銜的人有多少,這些人的今天,就是他的未來。
一想到此,他心中的搖擺不定便猛然紮下了根。他看了眼手表,又回首看向身後已經蓄勢待發的隊伍,最終還是下達了最終命令:“實施抓捕!”
鄧父又驚又怒:“ 不行!劉局長!!!我絕不同意你你這樣冒進的決定!”
“我冒進?不然呢?像你一樣婆婆媽媽嗎?你這樣的做法,只能助長犯罪分子的嚣張氣焰!最後賠了夫人又折兵!”劉局長針鋒相對地呵斥了回去,又壓低聲音,冷笑一聲,“鄧局長,我帶我的人辦事,好像跟你無關吧。這是我的案子,你可以離開了!”
他說罷,砰地一聲便踹開了院門。
鄧父焦急不以,趕忙帶着自己的幾個弟兄要去阻攔,卻不料被劉局長帶來的一大幫人轉瞬間擠到了包圍圈外。只不過眨眼功夫,又一聲巨響,小樓的大門也被踹開了。
屋內響起學生們的驚叫,但并沒有槍聲,方老喝住幾個要去抵抗的保镖:“住手,你讓他們抓!”
劉局長大步流星地走了過去,一腳揣在被制住雙手的一名保镖的側腰上,同時舉槍得意洋洋地對準了方老的額頭:“你再牛逼啊,有膽子再跟剛才那樣罵幾句?”
方老陰沉地看了他一眼,冷笑一聲。
劉局長大有大獲全勝的喜悅,挺直腰杆利落地吩咐道:“帶走!!”
正當明晃晃的手铐铐上方老雙手的同時,屋外又傳來了一陣異常的喧鬧聲。
此起彼伏的剎車聲尖銳而起,很快的,外頭跑進來一個小警員,湊到了劉局長身邊耳語。
劉局長的臉色一下亮了起來,轉身拼命擺手:“讓開讓開!”
又朝着大步流星進來的一群人露出一個無比喜悅的微笑,迎了上去:“哎呀!居然驚動了幾位領導,實在是慚愧,好在現場已經控制……”
他半句邀功的話還在嘴裏,卻怎麽也說不出來了。
啪的一聲,為首走來的杜康直接照着他的臉扇去一道耳光。
“劉局長,你真是好大的威風。”
杜康說完,臉色便忽然一變,面帶上抱歉的笑容,微弓着腰朝被他铐住的方老走去,語氣要多恭敬就有多恭敬:“方老爺子,這一切都是誤會,我敢向您保證,我對這一切毫不知情。”
劉局長因為那突如其來的一記耳光愣在那裏,視線下意識跟随着杜康的動作而轉移,看見這一幕,瞬間呆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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