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 無法觸碰之人

在每一個蘇若離開的夜晚,他都覺得自己的心像是被挖空了一塊。那種悵然若失,沉悶苦痛的感覺,像曾經無數個只能在夢裏想着蘇若的時日一樣,揮之不去。

他把浴室放了水,将手上和腿上的繃帶拆開。拆的時候扯到了傷口,撕下來的繃帶上連皮帶肉。他小心的活動手指,握拳再張開,掌心處一道口子,依舊隐隐作痛。他又低頭看腿,腿上滿是細小的傷口,傷口周圍,還有許多塊陳年的傷疤。他摸了摸那些疤痕,有些已經淡了,有些還依稀看的出痕跡。

他想,原來過了這麽多年,自己依然沒有長進。

還是一樣的懦弱,一樣的膽怯,一樣無可奈何,一樣的無能為力。

啓安打開花灑,熱水淋下來的瞬間就澆濕了傷口,一股刺刺麻麻的疼痛從傷處傳來。他用左手別別扭扭的洗了個澡,熟練的給自己上藥包紮,然後關燈睡覺。

閉着眼睛躺在床上,翻了無數次身體,卻依然無法熟睡。

疲憊的半夢半醒之間,那種感覺像是靈魂都被束縛住了,既不得自由,也不得掙脫。他的腦子裏開始不受控制的胡思亂想,想的全是蘇若。

一會是他精致的臉,神色疏離的坐在那裏,歪頭看着什麽地方。一會是他性感的腰,彎着身子收拾東西,腰線消失的地方,兩個淺淺的腰窩如有若無。一會又想到了那天晚上,他被那個黑人按在牆上,面色微紅的喘着氣,眼裏沁了水一樣,滿滿都是陷在欲望裏渴求的神色。

想着想着,又想到了晚上蘇若穿着浴袍出門的樣子。同樣的酒店,同樣的房間,他就躺在床上,浴袍還系在腰上,私處遮在陰影裏,他的腿被迫大張着,一雙長腿堅韌有力,被人高高架在肩膀上。蘇若啊啊的呻吟着,音色略帶沙啞,婉轉勾人。

他雙手被紅色的領帶綁了起來,是暗紅色條紋的那條。他掙紮着,眼裏有氤氲的水霧,神色迷亂。

有人走過去撫摸他,湊在他唇邊,像是要吻他。那人的臉像是林清,後來又變成了陳琰在。蘇若擡眼,迷亂的神色漸漸冷了下來,像是回到了往日的漠然倦怠,慢慢竟變成了鄙夷厭棄。

他說,我有過那麽多經紀人,而你……是最讓我惡心的一個。

原來親吻他的人,不知何時竟變成了啓安自己。

他驟然覺得冰冷徹骨,緊接着,渾身開始抽痛起來。有人在他身上拳打腳踢,巨大的力道像是要把內髒都震碎。他蜷縮在地上,擡頭看到黑暗的巷子裏,蘇若摟着男人吻得如火如荼。蘇若偶爾一瞥看到他,卻像是沒看到一般冷冷的錯開。

啓安閉上眼,然後一個酒瓶摔在他面前。巷子裏酒氣彌漫,有男人踩在他的頭上大罵,看我不打死你這個小畜生!我的臉都讓你丢光了!

酒瓶砸在他的腦袋上,他的頭開始流血。他被送到醫院,醫院拿着化驗單沉痛的看着他。真可憐啊,竟是這樣的一個男人。如果我是他,幹脆死了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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去死吧!去死吧!去死吧……

有人這樣說着,然後這個聲音漸漸擴大,充斥了整個夢境。

……

啓安驚醒的時候,蘇若依然沒有回來。他從床頭拿起手機看了看,已經淩晨三點多了。他本以為自己睡了很久,其實也不過幾個小時。他起來倒了一杯涼水,咕嚕咕嚕喝了,回到床上瞪着天花板發呆。

榮格說,夢是無意識的、心靈自發的和沒有扭曲的産物。原來這麽多年,那些灰暗的記憶,他仍舊沒有忘記。

……

第二天一早,啓安把車還了,與蘇若和林清攝像四人打車去了機場。劇組在機場集合,剛一出現,就引來了圍觀。兩天不見,他簡直憔悴的沒了人形,渾身上下纏了好幾處繃帶,臉色青白,眼底青黑,活似一個重病患者。

“我的安哥哥,你是有什麽想不開的呀?怎麽把腦袋撞成這樣?”安可湊過來開他玩笑。

啓安苦笑,半真半假玩笑道,“我的安妹妹呀,哥哥我真是想不開了怎麽辦”

兩個人名字裏都有個安字,這麽一叫,倒好似真成了兄妹。安可被啓安的語氣逗得直捂嘴笑,笑了一會拍他肩膀,“你到底是什麽回事啊。”

啓安周圍圍了不少人,啓安無奈解釋給大家,“周五那天去downtown,晚上特別倒黴,遇到打劫的黑人了。那些人看我沒錢,就把我揍了一頓。”

邊上幾個小姑娘都驚呼起來,連連感嘆,美國真是好危險。

常務和助理把大家的行李托運,票也換好了,就招呼大家去安檢登記。啓安這才擺脫了衆人的圍觀。不過頂着一圈繃帶,走到哪裏都引人注目,上飛機的時候,空姐還特地過來詢問,有沒有什麽特殊需要。

飛機是個小飛機,原本人就不是很多。後半部分幾乎被劇組包機。

蘇若挑了個靠窗的位置坐着,帶着大耳機,歪着頭閉目假寐。啓安在他旁邊坐下,不敢去打擾他。

隔着一個走廊,坐着安可和她的經紀人劉姐。安可探着身子和他聊天。“你傷的嚴重不嚴重?你這種身板,遇到打劫的就趕快跑呀,怎麽還讓人揍了一頓。”

啓安捏了捏自己的胳膊,小聲說,“我雖然看着瘦,都是工作累的。以前我也經常鍛煉的啊。雖說沒有八塊腹肌,六塊總也是有的。”

安可一幅明顯不相信的樣子,“真的假的呀,我才不信。有本事露出來讓我看看呀?”

啓安笑說,“非禮勿視。”

安可切了一聲,“沒有就是沒有嘛。”

過了會,她突然想起什麽似的,又道,“你大晚上一個人出門?你家蘇大明星呢,你怎麽舍得離了他?你傷這麽重,他倒是一點事兒都沒有。”

啓安苦笑了一下,搖了搖頭說,“那時候我們沒在一起。”

安可撇了撇嘴,低聲嘟囔道,“撒謊一眼就讓人看出來了。”她嘆了口氣,在啓安耳旁說,“有人啊……天生冷血。你這個經紀人,當得真不值。”

啓安垂着眼睛,笑笑帶過。

沒有人會知道,他有多渴望陪在蘇若身邊。即使對蘇若來說,他是一個如此卑微而可有可無的存在。

……

六個小時的飛機,劇組從紐約來到洛杉矶。

常務記得幫蘇若預定了單間,啓安也自己住了一間屋子。

晚上吃飯的時候,大家都在拿他頭上的繃帶開玩笑。啓安借口頭暈,早早溜回房間。空蕩蕩的房間,旁邊的床位再也不會又蘇若躺在上面。他吃了一顆安眠藥,強迫自己入睡。十點多的時候,有人來敲他的房門。那咚咚的聲響,在啓安昏沉的意識裏,仿佛是一場幻覺。

……

第二天一早,一行人坐着劇組的巴車去片場。蘇若向來起的晚,上車的時候還一幅昏昏欲睡的模樣。啓安在酒店的餐館打包了一些小點心。他上車的時候本想和蘇若坐一起,監督着他先把早餐吃了。

蘇若的卻一反常态的沒有找一個靠窗的雙排座先坐下。啓安上車的是有有點茫然,在車上找了一圈,才發現蘇若靠着導演的正在打盹。他苦笑了一下,把手裏的餐盒悄悄塞給了導演林清。

他往後找座位,隔了兩行,坐在和安可後面。安可趴在椅子上回頭和他說話。

“精神不錯啊。熊貓變兔子。昨晚是不是睡得特別好?”

啓安反映了好幾秒才明白,她是笑話自己從黑眼圈變成了紅眼病。

“有那麽紅嗎,鏡子借我看看。其實昨晚睡得挺好的。”

安可掏出随身的小鏡子遞給啓安,啓安打開一照,眼裏的紅血絲幾乎充斥了整個眼球,樣子着實凄慘。

“睡得好還這樣?孤枕難眠吧,安哥哥。”安可眨眼調笑。

啓安失笑,“你怎麽那麽聰明。”

安可笑嘻嘻,半開玩笑,“你家蘇大明星不陪睡,要不我陪你睡?”

啓安微一愣,苦笑說, “幹嗎擠兌我啊,安大明星。小心被傳緋聞。”

安可撇了撇嘴,哼了一聲,“開個玩笑嘛,膽小鬼。”

車子要開了,安可老老實實轉回身坐好。

啓安也靠着窗戶閉眼打盹。

他确實是膽小鬼,膽小的永遠只敢在一旁看着蘇若。他不敢告訴任何人他是同性戀,更不然讓別人知道他對蘇若的心思。他隐約知道小周是為什麽被蘇若解約的,也知道所有喜歡上蘇若的人,都會被他傷的粉身碎骨。

他還記得,華翼曾經說過,蘇若這個人啊,誰都不愛。他是一個連自己都不會愛的人。他憎恨着所有喜歡上他的人,因為他沒有能力回報旁人同等的感情。于是那些人,便以愛的名義,殘忍的傷害着他。

……

洛杉矶與紐約的感覺全然不同。要讓啓安來說,他對洛杉矶的第一印象就是破舊。到處都是老房子,仿佛舊社會一樣的唐人街。來來往往的人,亞洲面孔非常多,遠沒有紐約的自由與時尚。

第二天劇組開機,大家都開始忙碌起來。

啓安雖然名片上寫的是經紀人,但其實做的是全職助理的活。公司給他開了那麽高的薪水,就有讓他照顧蘇若的意思。老板華翼找他談話,也隐約提過,蘇若身邊不喜歡帶人,周圍的人能少就少。偏偏他又不懂照顧自己,做他的經紀人,要比帶別人辛苦很多。

當然這都是啓安情願的,忙前忙後的照顧蘇若,他反而開心。

……

劇組的進度要比預想中快了一些,這讓大家都很高興。在國外拍攝,花銷很大,吃住都是錢。一個劇組,幾十號人,能早一天結束,就能省下不少的一筆錢。制作人天天催着大家,衆人也都有壓力,所以拍攝起來格外的賣力。原本預定三個月拍完的東西,現在可能兩個月就能完成。演員每天早起晚睡,啓安的作息也要同步。蘇若還能多睡一會,啓安為了他的胃病着想,每天堅持給他帶早餐,起的比演員還要早。

日日起早貪黑,一刻都不得停歇,有時晚上就算不吃安眠藥,也幾乎是一沾枕頭就入睡。啓安覺得這樣的生活很充實,讓他沒功夫東想西想。

……

這天,早上起來,送蘇若去了片場。啓安就去醫院拆線。

紗布拆下來的時候,腦袋上的傷疤已經結痂。當時為了縫針,把周圍的頭發都剃掉了。現在剛長了個毛茬。啓安只好去商店挑了頂帽子帶上。

倒是手上的紗布拆開後,才發現留了疤。啓安情緒有點低落。本來長相就不夠出衆,渾身上下還都是傷疤。掌心這一道,以後和別人握手,都不免要遮掩一些。

……

他給蘇若買了零食回到片場,衆人正在吃午餐。有人眼尖的看到啓安,就叫了起來。

“安哥,今天真帥呀!”

蘇若聽了擡頭,看了啓安一眼,他招了招手,把啓安叫了過去。

“拆線了?”蘇若問。

啓安點了點,把手裏的零食遞給他。蘇若讓他坐下,摘了他的帽子看了看他的頭,摸了摸,說了句還好不嚴重。

啓安被他看着,簡直有種受寵若驚的感覺。

蘇若把帽子給他帶好,又看了看他的手。掌心上一道傷疤,皮肉微微突起,中間是粉紅的新肉,看起來有些猙獰。

“買點去疤的藥吧”

啓安嗯了一聲,抽回手。他的手被蘇若握在手裏,皮膚的溫度傳來,讓他無端心慌。“蘇若……”

……

午休結束,重新開拍。蘇若回到鏡頭前,戲裏戲外,他就好似換了一個人。

眼底的厭倦被掩藏到了深處,面上的表情适當的擺出符合年齡的溫柔。溫柔之下,是不易察覺的堕落不羁。

這一幕戲是兩個人被困在老房子裏。這棟房子是男人六歲時和外婆一起住的地方,後來外婆離世,他們一家人才搬去東部。車子抛錨,屋外大雨。他們點燃了老房子的壁爐,靠在沙發上,蓋着毯子取暖。

男主角把女人抱在懷裏,笑着講他童年的事跡。他們已經就快要找到那幅油畫了。

即将而來的分別,讓兩人的心情都不太高昂。彼此都想避開這個話題,卻又忍不住的問起。“我愛你,你……願意和我在一起麽?”女人擡頭,輕輕親略有胡茬的下巴,如此問道。

男人看着壁爐裏,跳動的火焰好似在他眼裏燃燒着,映照出眼底的無可奈何。

“怎麽在一起?找到畫以後,你就要回到紐約了。那座城市,怎麽有我這樣的人的容身之地?”

“有了那筆畫的錢,你可以去上大學。你那麽聰明……如果……如果不想的話,你也可以自己開一家修車店。”

男人低頭想了想,輕輕搖頭,“當老板麽?我做不來的,我什麽都不會,與其開店把錢虧光,我還不如把錢花在別的地方呢。”

女人氣的狠狠打他,“這種想法太堕落了。”

男人不以為意的笑了笑,吻着她的額頭說,“你和我,本就是完全相反的人,所以才會被彼此吸引。我愛你,但我無法為你改變。”

女人失落的閉上眼睛,沉默了很久,終于還是不死心的問他,“如果愛我,為什麽不能為我改變,哪怕只有一點點。你的愛太淺薄,你只是自私的不願付出罷了。”

男人抿唇,眼底有一絲疲憊。過了很久,他才輕聲發問,“如果有一天我真的變了,我不再是我了,你還會愛我麽?”他的眼裏,有迷惑不解,也有一絲仿佛早就知曉答案的了然。

女律師猛地愣住,她張了張嘴,一個斬釘截鐵的“會”字本應沖口而出,卻怎麽也發不出聲來。

……

——如果有一天我真的變了,我不再是我了,你還會愛我麽?

啓安在鏡頭前看着,這句話恍如一個魔咒,不知怎麽,突然就這樣刻進了腦海裏,再也揮之不去。

……

無法觸碰之人·卷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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