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韓天縱追到陳衍家裏,第一眼看到的卻不是陳衍,而是齊安東。
“師哥!”他氣急敗壞地喊,“你想幹什麽?”
他眼睛探照燈似的四處逡巡,搜索那張被陳衍帶走的光碟,卻未見蹤影。他又懷疑地看向齊安東,猜測陳衍是不是把東西交給齊安東了。
“師哥,”他放緩聲音,帶着點兒懇求對他說,“你把東西還給我吧,我得趕緊送回去,不然我爹又要罵我。”
他說起話來就像一個害怕父母責備的孩子。
陳衍搖頭拒絕:“不行,我得留着,這是證據。”
“證據?”韓天縱驚訝道,“你要公開這段錄像?”
“不是,”陳衍提高聲音否認,“我會交給警察的。”
“哦,那警察問你東西從哪兒來,你要怎麽說?”韓天縱反問,“說是從我這兒拿的?說是從我爹手裏拿的?那我們該怎麽辦,等警察找上門?”
陳衍咬緊嘴唇,韓天縱又十分落寞的樣子低下頭,哀哀問:“你要我和李啓風一樣嗎?”
這句話戳中了他的心肺,陳衍如遭雷擊,渾身一顫。
“我不會說的!我就說……就說是單玉給我的。”陳衍說。
“是嗎?那他是什麽時候給你的?他為什麽給你,不給其他人?你和他是什麽關系?你拿到這張碟片後,為什麽不立即報警呢?”韓天縱連聲問。
“師哥,你很會撒謊嗎?”
這些問題從四面八方向他逼近,把他圍在中間,讓他難尋出路。偏偏這個時候齊安東也開口說:“是啊,陳衍,那麽多事情過去,你還沒成熟一點嗎?”
他難以置信地看着齊安東,不明白他為什麽也這樣說。
韓天縱也感到驚訝,齊安東竟會和他站在一條線上。
“你把這個東西交出去,是想再給狄輝加一條罪名?他現在的處境你還覺得不夠嗎?”齊安東問,“你有沒有想過,狄輝手下的公司會牽涉多少人,多少人要跟他一起锒铛入獄?那些以此糊口的人,如果一道來報複你,你又能不能承受?”
陳衍像第一次認識他們。他絕望地搖了搖頭,踉跄着後退兩步,開口确認道:“你們看過那個東西吧?”
他們默不作聲。
“你們是真的看過,不是我的錯覺吧?”陳衍再次問。
“既然你們都看過,為什麽一點都沒有觸動,為什麽還能這麽平靜地讓一切過去?”
“你又怎麽知道別人心裏風平浪靜?!”齊安東忽然站起來,“可是你知不知道站在死亡邊緣是什麽滋味?知不知道時刻提心吊膽等着別人的刀來砍你是什麽感覺?一天天食不下咽,不能入睡,睜着眼睛提防所有人的滋味,你有沒有過?”
“所以呢?狄輝手下的人,現在在哪裏,在逼迫誰?還有多少人會受害?”他向齊安東逼近一步,“你們都認識單玉吧,你還和他親近過一陣,他現在死了,死了!就什麽事都沒有了?就讓所有人都以為他就是抑郁症,自己承受不了壓力所以自殺?九泉之下,他的靈魂會不會安息?!”
齊安東偏着頭,看了他幾秒,說:“我從來不相信人有靈魂,更不相信轉世。我這輩子信的就是四個字,活在當下。”
他靜靜等陳衍反應,然後又說:“如果我權勢滔天,或者我有超能力,能超脫這個世俗,我當然會去幫他,我甚至不用把證據交給誰,我自己就能讓狄輝完蛋。可是我不是。”
“人的上頭還是人,冤屈總是報不完,要不是這樣,為什麽他們造出那麽多英雄來安慰自己?他們期盼有個人,他力量通天,無所畏懼,心懷正義。但是抱歉,這個人不是我,我不是英雄好漢,我連自己兄弟都保不住。”
他說完這些,一聲輕笑,含着說不出的悔怨。
然後他就離開了,不去管陳衍怎麽想,也不去管韓天縱怎麽想。
陳衍轉過身去,和齊安東相背而行,把自己關進房間。
韓天縱在外面拍門,問他碟片在哪裏,陳衍一聲不吭。最後他嘆了口氣,對門裏說:“師哥,你不肯聽我的,那我先走了,明天再來。只是你別做傻事,別一時沖動,想想東哥說的,再想想我,好不好?”
韓天縱離開了,陳衍家門下多停了一輛車,車裏日夜都有人,好像在監視什麽。
單玉的追悼會在幾天以後,狄氏的風波過了,最近沒什麽大新聞,于是他的照片和悼告鋪天蓋地。
去參加追悼會的人很多,猶以藝人為甚,只怕有北京城小半個娛樂圈。單玉的家人沒有出現,只有那個女經紀人站在門口迎接來人。
她見到陳衍的時候表情有些扭曲,然後低聲說了句抱歉,說自己當時情緒激動,胡亂說話。
陳衍簽了名,一走進去,好多雙眼睛轉向他。
知道單玉死時他在現場的人不少,他們心裏也諸多猜疑——為什麽單玉那麽多“好友”沒去,反而和他鬧過矛盾的陳衍去了?他是去幹什麽的?聽說當時他還是離單玉最近的那一個……
冰山只露了一角,他們心裏不知排了多少出大戲。
陳衍先去單玉遺像前致哀。他的目光不可避免地撞上了單玉相框裏的眼睛,那兩只眼總像在盯着他,讓他皮肉僵硬,骨骼發冷。
即便在從靈前移開以後,單玉的視線也似乎跟随着他,告訴他他做得還不夠。
他覺得單玉在跟着自己,在看着自己,不是在相片裏,而是在廳堂某處,随時會伸出胳膊把他拖進黑暗中。
陳衍心知自己表現異樣,不敢在衆目睽睽之下多待,有意朝人少的地方走去。
他走到角落裏,忽然有一雙手勾住他的胳膊。
他一聲尖叫,胡亂掙紮着拍打身後的手。四周的人驚訝地看向他。
“是我,是我!”後面有個稚嫩裏帶着沙啞的聲音慌亂喊道,“別打我。”
陳衍放下手,瞪大眼睛看着狄坤,問:“你怎麽在這裏?”
狄坤眼睛還是紅的,他一言不發,張開手臂摟住陳衍的腰,把頭埋在他衣服裏。陳衍的襯衣不厚,沒過多久皮膚上就傳來一陣濕熱的觸感。
他伸手摸了摸狄坤的腦袋,帶着點怒氣問:“齊安東帶你來的?”
他竟然把狄坤帶來這種地方。
“我求他帶我來的。”狄坤悶悶地說。
“你……不要傷心了。”
蒼白無力。他自己還在驚懼和不安中,哪可能成功安撫一個因為單玉的死而痛苦的孩子?
“他怎麽會自殺?”狄坤帶着哭腔的聲音說,“明明都好好的,怎麽會突然想去死?”
邊上有個來吊唁的賓客,看見狄坤哭得可憐,走過來安慰到:“抑郁症這種病就是這樣,來得猝不及防,我有個朋友也是這個病……”
他說了幾句哀嘆:“年紀輕輕,怎麽都這麽想不開?世界上有什麽事比命還重要?”
他身邊的朋友又說:“還是壓力大了,社會節奏太快,尤其在我們圈子裏。”
“不是,”狄坤小聲說,只有陳衍能聽到,“他才沒有抑郁症,他不可能的,他……”
陳衍茫然而機械地一下又一下摸着狄坤的頭,他知道狄坤才是對的,只有狄坤是對的。這麽多人在場,和單玉最熟悉的一定不是狄坤,可誰也沒有一絲懷疑。
整場儀式中狄坤都和陳衍在一起。即便是單玉的追悼會,齊安東也吸引了無數人圍到他身邊去,狄坤再跟着他,不合适。
他那裏熱鬧非凡,狄坤和陳衍則站在悄無聲息的極寒地帶,默然聽着哀樂響起,看着一個個致悼詞的人聲淚俱下。
他們輕易地接受了單玉死去的事實和原因,只消全身心為他痛苦,沒有揣測、沒有忐忑、沒有不安。
單玉的經紀人代表家屬站在前頭接受慰問,陳衍低下頭,低聲問狄坤:“單玉沒有家人嗎?”
“好像沒有,”狄坤說,“沒聽他提起過,他只說自己有個哥哥。”
哀樂的凄慘重音一下下敲到陳衍心裏,他的防線一點點被轟碎。在所有人都哭過,甚至有些人已經哭完之後,陳衍忽然淚流滿面。
狄坤拉了拉他的袖子,他低頭看去,滿眼淚水中看不清狄坤的臉,卻清楚地知道他在為自己擔憂。
“沒事,”他說,“他跟我說過。”
他再次擡頭看着那個臉色蒼白的經紀人,喃喃自語:“他跟我說過的。”
啜泣和嚎啕連綿成高低起伏的一片,錯落有致,為殡儀館建起一片埋骨的長城。
一切結束以後陳衍囑咐狄坤留在原地,自己走向單玉的經紀人。他腳底虛浮,甚至辨不清方向。
經紀人像對待所有致哀的人一樣,對陳衍鞠了個躬,陳衍站在她面前,問:“單玉的父母呢?怎麽沒見到他們?”
他的聲音好像不是從自己嘴裏傳來,而是從遠方傳來一樣。
“你不知道嗎?他的父母老早就去世了,他家裏就他和他哥哥相依為命。”
“那……那他哥哥呢?”
“他哥哥,好像前不久也死了吧?他不太和我提這些。”
陳衍“哦”了一聲,對她點點頭。
他不知所以,像一只被操縱的木偶。
他麻木地把手伸進口袋,掏出一張包好的碟片,緩慢而慎重地交給經紀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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